明清兩代統治者的共同嗜好是大興文字獄,尤其清初的康熙、雍正、乾隆三帝都是製造文字獄的高手。三人特點各不相同,雍正皇帝處理文字獄的手法往往出人意表,其中處理得最別致的是“名教罪人”和“大義覺迷錄”兩案。
名教罪人指的是清初著名文人錢名世,他是江蘇武進人,康熙四十二年(1703)殿試一甲第三名的“探花”郎,授官翰林院編修,曾協助萬斯同修撰《明史》,升任侍讀學士,因為急於升官,吹捧雍正初年最有權勢的大臣年羹堯而遭厄運。
年羹堯的妹妹是雍正帝的貴妃,位屬皇親,升任撫遠大將軍,雍正二年(1703),因平定青海、西藏部落叛亂有功,加封一等公爵。朝臣中頗有一些人溜須拍馬,以附驥尾,錢名世就是其中的一個。錢名世十多年一直擔任翰林院侍讀的閑散官職,升遷不快,頗感失意。他與年羹堯是鄉試同年,原本就有交情,想趁年羹堯炙手可熱時重敘舊誼。錢名世一共為年羹堯寫了八首頌詩,其中最有名的一首是年羹堯平藏歸來後寫的吹捧詩:“鼎鍾名勒山河誓,番藏宜勒第二碑。”詩後自注:“公(年羹堯)調兵取藏,宜勒一碑,附於先帝(康熙)平藏碑之後。”把年羹堯平藏功績與康熙帝相提並論,完全沒有意識到雍正帝已經無法容忍氣焰熏天的年羹堯。雍正三年(1725),年羹堯被賜自盡。雍正帝原本不知錢名世奉承拍馬的細節,沒想到第二年一幫多事的大臣參了一本,說錢名世“作詩投贈年羹堯,稱功頌德,備極諂媚。且以平藏之功歸美年羹堯,謂當立碑於聖祖仁皇帝平藏碑之後。其屬悖逆,應革職,交與刑部從重處治。”
雍正帝想出了一個別出心裁的懲罰辦法,他下旨:“錢名世頌揚奸惡,措詞悖謬,自取罪戾。但其所犯尚不至死。伊既以文詞諂媚奸惡,為名教所不容,朕即以文詞為國法,示人臣之炯戒。著將錢名世革去職銜,發回原籍。朕書‘名教罪人’四字,令該地方官製匾額,張掛錢名世所居之宅。”於是雍正禦筆親書“名教罪人”四個大字,製成匾額掛到錢名世老家門楣上,以羞辱錢名世,誅其心剝其麵,使他終身痛苦。
光是用羞辱法,對一般文人的衝擊也許不夠深,雍正帝在諭旨的最後,命令在京所有科舉出身的大小官員,一共三百八十五人,每人寫一首批判詩,由皇帝親任評審官,對每首詩細加評判,以優劣定賞罰。大小官員們搜索枯腸,仍不得要領。這些詩異口同聲,稱頌聖上英明仁慈,批判錢名世奸佞、不識羞恥。寫好批判詩並不容易,即使是桐城派一代文學宗師方苞和著名學者、大學士張廷玉的詩,也同樣不堪卒讀。以張廷玉詩為例:
虛聲盜竊誌卑汙,又向私門事諂媚。
但識媚人工頌禱,不知行己蕩廉隅。
士林恥與衣冠共,宸翰嚴於斧鉞誅。
更許作詩昭諷刺,鑒現從此化頑愚。
更無聊的如吏部尚書蔡珽所作:
工諂媚能竭其力,事奸逆能致其身。
詩文中之下品名士,科甲內之上等罪人。
如同打油小調,已不成詩。因為批判詩作得好受褒賞的有詹事陳萬策等人,另一些不合聖意的詩歌作者則倒了大黴,侍讀吳孝登被革職發往寧古塔為奴,侍讀學士陳邦彥、陳邦直,翰林項維聰被革職遣送回籍,另有六名官員發回重寫。
多數官員意識到這隻不過是一時政治鬥爭需要的應景之作,因此自選文集時沒有收入這首禦命奉製詩,方苞就是一例,他的《望溪文集》未收此詩。後世的曆史學家也不重視此案,作為正史結尾之作的《清史稿》,為錢名世作傳時竟對此案一字不提,錢名世的老家修地方誌,如《常州府誌》、《武進縣誌》的錢名世傳,同樣刪去了這段曆史,可見雍正帝的誅心手法並未起到什麽效果。
雍正帝將自己關於錢名世案件的諭旨,連同欽定批判詩編成一冊,交給錢名世本人,由罪犯出資刊刻,頒發給所有的學校作為大批判教材,可見發行量一定大得驚人。後人將此書命名為《名教罪人》,留存至今,成為回溯中國文化史的重要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