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大佑
我和李烈還沒結婚時,有天在紅廚吃飯,聊到某音樂界好友在報紙上提到,“羅大佑出身‘貴族’,就音樂人訓練方麵,比較占優勢。”李烈當下附和:“對啊,我們小時候一直把醫生家庭當貴族的。”我足足瞪了她一分鍾之久,把她當眾嚇哭。
一個人能夠做些什麽,跟他本人有絕對的關係,但以出身來論成就,不但失之偏頗,更是一種偏見。我對此事非常不滿,就問李烈:“你知道我父親是怎麽長大的嗎?”父親小時候赤腳上學,每天早上要走兩個小時到車站,搭一小時火車到新竹,再走半小時到新竹中學,來回共耗去六七個小時。
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他被派往南洋當軍醫;國民黨來台後,他又被派到越南當軍醫兩年——從他寄回的郵票上,我才知道他去了越南。後來經濟逐漸好轉,他一人赴高雄創業,靠一名助理和一名護士的協助,經過30年才創下一番事業。他這輩子完全是憑自己雙手打出來的,若被定義為“貴族”,我想是相當不公平的。
我小時候家住開封街,附近有兩家漫畫店,租一本漫畫2毛錢。父親從不阻止我們,但每周他都會帶我們去東方出版社買有注音符號的一些優良讀物,如《小婦人》、《三劍客》。
記憶中他很少糾正我們的一些小動作,倒是母親總會要求我們碗要好好拿,不要剩飯菜等。記得那時班上很流行把長壽煙銀白色的錫箔紙撕下來弄平,剪成各式圖案來玩。有一次看完電影,我心血來潮,邊走邊撿路上廢棄的煙盒,大概撿了十來包,樂不可支。沒想到回家後,父親二話不說,把我拉到浴室,狠狠揍了我一頓,邊打邊罵:“我讓你受好教育,不是讓你撿東西的?”我那時大約讀小學三年級,印象很模糊。父親過世三四年後,我和兄姐們在紐約聚餐,大哥重提此事,說父親曾經告訴他小時候痛打我的往事,並發誓這一輩子不會再打小孩。
從18歲起,父親就教我開刀;家裏全是醫生,這和我後來學醫有很大關係。醫學院的7年訓練,加上後來在醫院工作兩年,朋友認為我花費這麽多時間學醫,未免可惜。但醫科是嚴謹的科學,對我後來寫歌、做音樂乃至為人處世,都有莫大的影響。
父親從未阻止我玩音樂,我也做得不錯,但他始終勸告我:“做音樂可以,但不要放棄行醫。畢竟醫生的社會地位高,收入穩定,又受人尊重。”
父親對我一生的影響,大到我沒辦法為他寫一首歌。他受帕金森綜合症折磨長達10年,路走不好,我給他買了根拐杖,但他不常用,多次當街摔倒。我忍不住問他:“爸,你怎麽就不拿?”他雖然不說,但我知道,拐杖對他而言是弱者的象征。他一輩子行醫救人,都是他幫病人解決問題,怎麽可能讓自己成為需要扶助的弱者?
父親在紐約買了間小公寓,過世前兩天,他居然開口唱起歌來。他平日很少唱歌。我記得高中的時候,他有次邀請醫院同仁來家裏過中秋節,他在天台上好不容易唱了首《月亮出來了》,嗓音很低,五音不全,令我印象深刻。那天,他又再度開口唱起早年在南洋當軍醫時的軍歌,照顧他的阿姨非常驚訝:“阿公,你怎麽會唱歌?”“你不知道,羅大佑的歌都是我教他的。”父親答了這樣一句。兩天後,他便過世了。
父親過世,我一直覺得很難接受。我想,大概要花一兩年時間,我才能麵對這個事實吧。他走得很安詳,這是我們比較心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