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紹建
我其實沒有教過幾年書,但是,在短短幾年裏,卻有一件事讓我直到現在也很不安。
那是1980年春天。一天,離辦公室很遠,就聽到裏麵一片氣憤的吵鬧聲。才進門,隻見五年級一班的廖老師眼睛通紅,一臉委屈,述說著自己剛經曆的一件傷心事:
早上,她去肉店(那時是憑票買肉)買當月的定量豬肉。
很多人圍著那案板,廖老師一個女流之輩,哪裏擠得進。好不容易挨到案板邊,沒想到那個屠夫瞄了她一眼,轉身卻去接了別人的肉票。如此三番,直到買肉的人走得差不多了,那屠夫才扔給她一塊槽頭肉(豬脖子肥肉)。
廖老師氣得不行,“不買了。”想退回肉票。那屠夫卻冷笑一聲:“肉票不退。哪有這樣鬧著玩的!”從此再不理她。
“這不是欺侮人嗎?他明明認識我。這種人呐,就隻知道作弄我們這些窮教書匠啊!”廖老師的眼淚流了下來。
我的氣一下子就衝上來了,雖是三十冒頭的人了,聯想到自己受人欺侮的往事,積蓄在胸的怨氣被廖老師的話一下子點燃了。
這個屠夫我也認識,平日裏就仗著手裏那把殺豬刀,從不把與他沒利益關係的人放在眼裏。其實他應該知道,他的一個小孩就在我的班上上學!
“他有個娃兒在你班上喲!老師不吃肉,他殺豬匠的孩子莫非還要讀書!”廖老師又把那塊槽頭肉在我麵前晃了晃。
我知道,她是說給我聽的。
其實不用她教,我知道怎麽做,但我不會把她攆出教室。
我信奉“無暴力”原則。
我轉身走進教室,調整了幾個同學的座位,“順便”就把屠夫的女兒給調整到進教室門的第一排第一個座位。
那時的教室很簡陋,是土牆房子,進門這邊沒有一個窗戶,光線全從對麵那三個大窗子射進來。坐在進門這邊第一個座位看,石灰抹黑漆的黑板上就白茫茫的一片,一個字也看不清。
課堂上,我特意掃了幾眼這個女生,每次都看見她前傾著身子,眯著眼睛,認真又費力地盯著黑板,擠得旁邊那個小男孩不耐煩的往回推她。
我心裏不知道是什麽滋味,有快感,也有不忍。
說實話,屠夫的女兒是我很喜歡的一個女孩,成績好,乖巧,十分聽我的話,是我欽點的班幹部,而且膚白身長,模樣漂亮,絕對耐看,絕對的美人胚子。如果不是眼前老晃動著廖老師手裏提起的那塊槽頭肉,如果我骨子裏沒有長期受侮辱後的積怨,我是絕對不會這麽做的。
下課了,我從教室門口出來,感到眼角邊隱約射過來一束哀怨的光。我知道,那是她的。
回辦公室坐下不一會,她就來到辦公室門口張望,沒進來也沒說話,欲言又止欲進又退的樣子讓人心痛。
第二天,女孩終於找到我說:“老師,我……我……”她囁嚅著,“我看不見黑板上的字,你給我調一下座位可以嗎?”說完還擠出一絲討好的笑。
這女孩比她爸強,還知道討好窮教書匠。屠夫這麽大人了,咋就不懂事呢?我看了她一眼,裝著很難辦的樣子說:
“哎呀,昨天才調整了位置,今天怎麽去調換嘛。再堅持兩天吧。”
兩天過去了,我還是沒調整座位。但我感覺這個小女孩不像以前那樣來我身邊轉悠,有事無事地找我說話了,而是有意無意地離我遠遠的。
星期六一早,小女孩的哥哥來找我,說妹妹看不見黑板的事,質問我為什麽不給她調換座位。
本來我的心還是肉長的,已經準備上課前就調整一下座位。一個星期了,氣也消得差不多了,並且從其他地方找了一張課桌,進門那個位置就不打算坐人了。可是一見他那個態度,我就仿佛看到了他父親的蠻橫和霸道,那個肥豬頭又冒了出來,我的氣也上來。我不調整你能怎樣?我的地盤我做主!
我水平低,但我態度好,我是老師,不能和這個小學沒畢業乳臭未幹的毛頭小子一般見識。
我冷靜地告訴他,那個位置總得要人坐嘛,你妹妹這兩年來還是第一次坐那兒。別人能坐,你妹妹為什麽就不能坐呢?幾句話說得他悻悻而去。
第二個星期一,我調整了座位,又“順便”把屠戶的女兒給調整到能看見黑板的位置上了。那個該死的座位,從此再沒坐過人。
但是從那以後,女孩失去了往日的靈氣與乖巧,總是離我遠遠的,就連我叫住她談事情,也很難聽她說幾句話,成績嘛,自然大不如前,直到小學畢業。
麵對她父親的惡行,我收獲了一時的快感,同時也在一個無辜的孩子心裏種下了一顆仇恨的種子。也許,就這樣葬送了一個孩子的前程!
一晃23年過去了,她現在在哪裏呢?還記恨我嗎?我不得而知,隻知道那一片鬥氣報複的烏雲,像發炎的牙髓,時時在咬齧著我的心,也時時在拷問我,該怎樣對待別人的惡行?
怎樣對待那些無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