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教：為孩子鼓掌

第二章 偷窺

　　清照

　　每個人的內心都難免塵封著秘密，是隱情、約定，或者是出於愛護。隻有利己利他的區別，沒有精彩平庸之分。我的心靈深處也隱藏著一樁秘密。他是我二十年前的一位學生，那時我還是一個青春時尚的大姑娘，剛從師範畢業，被分配到重慶東部的一個叫古祠堂的鄉鎮當小學教師。我教高年級，學生年齡參差不齊，小的才十歲，最大的一個都十五歲了，有一米七高，黑黝黝的臉龐，大夥兒叫他“黑狗”，我感覺不雅，就給他取了個“亞當”。亞當看起來牛高馬大，卻生性靦腆，不苟言笑。他除了是班上維護安定團結的天然“警察”外，諸如學校搬運東西呀，雨天背同學過河呀（有一次我腳扭傷還背我去了衛生所），凡是與勞力相關的事情，他都唱主角。不久，我提他當了班長。

　　亞當的家離學校不遠，兩個哥哥到外地打工去了，家裏隻有他同父母三人。住房很寬綽，學校便把我暫時安排在他家居住。亞當的父母都是憨厚老實的農民，我們彼此相處像一家人一樣。特別是亞當，我的到來給他帶來了歡樂和期待，他總是經常跟隨在我的身後，就像是我的“副官”。他上課時，總目不轉睛望著我，像在探尋一個未知的世界。我布置學生寫“一個熟悉的人”，他竟寫了我！在他那粗簡而不甚通順的文章結尾，還落了一句：“老師，您好美麗！”我不禁笑起來。說實在的，我有自知之明，大概是我的健康、青春與和藹讓孩子們感覺美吧。

　　我的寢室有二十多平方大，為了洗漱方便，亞當他爸還為我隔了一間簡易的盥洗室。寢室的周邊維護著陳舊的篾笆牆。牆外是雜草荒塚的丘陵，牆下有一條青石板砌的陽溝。記得那是入夏的一個晚上，我正將穿戴卸去，準備衝澡的時候，屋外隱隱約約有腳步聲，我遲疑了片刻沒有作聲，大約聆聽了兩分鍾，待沒有聲響了才又開始用水。當我衝洗完畢，穿上內衣，卻又聽見了瞬息輕微的腳步聲。我感覺很詫異，有小偷？我想，即使有也不會穿過牆來。幾天後，室內的東西完好無損，我也就再沒有在意那腳步聲了。又過了幾天，我在洗完澡後，又聽到了那瞬息消逝的腳步聲，我在一陣不安之後，無意間發現，眼前的篾笆牆上出現了一個小洞！不禁一陣驚詫，我分析是人為的。但誰會這麽無聊專來此鑿個洞？我推翻了自己的假設，用紙團填進洞裏，算是給它劃了個句號。

　　記得那是最悶熱的一個夜晚，荷田裏的青蛙聒噪得令人心煩。暑氣將鄰居家的老老小小都趕到了曬壩納涼。在燈下剛批改完作業的我，周身汗津津的，像是裹了一層膠水。我從曬壩提了一桶涼水，朝寢室走去。由於有了先前發生的事，每當衝澡時，我都要下意識留神那小洞和房外的腳步聲。當一切都相安無事後，我便開始脫下身上汗津津的外衣。可就在那一瞬間，我像是被突然螫了一下似的，陡然望見那個小洞——紙團沒有了！填補那小洞的是一隻眼睛，一隻天真而渴望、清澈而熱烈的眼睛！我頓時嚇懵了，沁出一身冷汗！“誰？！”我大聲喊叫起來，並迅速將身子側向了室內。那眼睛頓時消失了，伴隨著的是房外一聲沉重的跌倒聲。我半晌都未從驚嚇中回過神來，隻是本能的戒備似的，匆匆戴上胸罩，穿上衣褲，發愣地坐在房中。室外傳來嘈雜的說話聲，像是與這“偷窺”有關，於是我起身來，將臉貼近窗戶朝外望——曬壩上，亞當他爸拽著兒子的手斥責。“看你這一身泥巴，哪裏去了？”

　　“後山坡……”

　　“後山坡？看死人啦？！”

　　“你這幺兒才不去後山坡呢，”鄰居潘二嬸酸溜溜地說，“看葉老師洗澡去了！”

　　“你看到的？”亞當他爸問。

　　“都兩三回了，不信你去看，牆上還摳了洞呢……人小鬼大！”亞當他爸扔掉兒子朝後陽溝跑來，過了一陣跑了回去，朝著亞當狠狠摑一耳光。

　　“雜種！混賬東西……你偷看什麽了？！”

　　亞當摔倒在地上，一句話也不說，任憑父親雨點般的拳掌擊打在他的身上。一時間，曬壩鬧熱了。男女老少紛紛圍觀著、數落著亞當的罪孽，沒有人去勸阻他施暴的父親。

　　我一下子籠上剛換下的那一身汗漬衣服，衝出門去。用身子擋住了亞當他爸那氣急敗壞的攻勢。“別打了！”

　　“葉老師，您不知道，這不爭氣的東西，對不住您……”老漢的嘴唇在發抖。

　　“什麽對不住？我在批改作業，有什麽不能看？寢室那個洞是我留來通風的！你們別冤枉亞當了！”

　　那一刹那——鄰居們七嘴八舌的議論聲，變成了幽穀一般的寧靜；亞當的老爹那憤怒的神色，陡然變成春日一樣的和煦。我把亞當從地上攙扶起來。他低著頭，揩著血汙的臉，兩眼盈滿了感激的淚水。我深諳在他的眼神深處是一個沒有淫邪卻又充滿原始萌動的童貞世界，我沒有理由去詛咒它，隻怪這個世界讓他知道得太少。

　　第二天，我鼓起勇氣，破例給學生們上了一堂別開生麵的生理衛生課。當我看見亞當那一張帶著負疚陰沉的臉漸漸開朗活躍起來的時候，我才深深舒了一口氣。不過這堂課卻很不走運，家長們都議論紛紛，怨我不該讓他們的孩子了解那麽多男女間的事。

　　半年後，我因“教育思想不適宜在當地教書”，被縣教委調去另一所更邊遠的學校。在與學生們惜別的路途中，隻有亞當低著頭始終沉默著。在他的臉上蘊涵著愧疚和深深的依戀。二十年過去了，我再沒有見過亞當。隻是在每年教師節這天，我都會收到一張沒有署名的特殊賀卡——“老師，謝謝您！永遠敬愛您的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