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山還是童年時的模樣,依然是依著山坡一排排長方形或者圓形的茅草泥屋,隻是這些屋子都有了土牆,都從半地穴式走上了地麵。居民打水依然用尖底瓶,小孩子們依然在姬水中戲水,隻是已經隔了代,變得既親切又陌生。他們愣愣地抬起頭,生生地看著黃帝一行。黃帝在其中一個虎頭虎腦的小子腦門子上摸了摸:“幾歲?”“七歲也。”一個響亮的童音,也正是黃帝當年戲水的時候。他不由得彎腰用手撩起河水,像當年打水仗時一樣。河對岸歡迎的人群從橋山上湧下來,一直排到了姬水邊。黃帝讓儀仗散在身後,自己隻身先過了河。看到熟悉又陌生的父老鄉親們,他激動的心情難以自抑。他頻頻地向大家招手致意。
黃帝一上岸,迎接的父老鄉親都跪迎黃帝。黃帝立即麵對父老鄉親而跪,拜過之後,他先扶起最年長的一位白須老人——黃雍父。老人顫巍巍地伸出手在黃帝臉上摸著:“還是小時模樣,還是東征前之模樣……”倉頡、蠻牛、陶虎和橋山十巫等相繼過河,應龍下了馬,把滾雪龍交由一個兵士拉著。滾雪龍和白龍馬好像歡跳似的騰過姬水河,濺起一片銀色的水花。天近黃昏,太陽已經落到西麵馬山的背後,濃重的陰影已經上了橋山之腰,隻有鋪滿天空的晚霞和夕陽的餘暉,把橋山中宮輝映得金碧輝煌。黃帝扶著老人一路向橋山走去。倉頡、應龍、蠻牛、陶虎和橋山十巫隨後。歡騰的人群從陰影中走出來,個個臉上掛著激動的淚花,一遍又一遍地喊著“黃帝!黃帝!”這塊土地上走出一個黃帝,家鄉的父老鄉親都為能出黃帝這樣一位命世之英而感到自豪。因為中宮平時為橋山十巫所居,雖然倉頡已經讓他們騰出了中宮,黃帝還是執意先住在項老先生廢棄多年的、屋頂已經破漏的半地穴式老屋內。黃帝還是睡在他童年時所睡的位置,隻是身邊沒有了項老先生和他親切慈祥的老伴——喬老太太。黃帝住在兵士們臨時收拾出的這間老屋裏,希望晚上能夢見親愛的項老先生。所居住的環境是少年時代的,呼吸的空氣是少年時代的,甚至火塘裏的火苗也“忽閃忽閃”地晃動著童年時代的紅光,隻是物是人非,麵前的確沒有了梗著脖子的“強脖子”項老先生,沒有了他循循善誘的諄諄教導,也沒有了一臉核桃紋的喬老太太的親切笑容和那雙親切地撫摸他的布滿皺紋的老手,讓人於親切的回憶之中不免有一種空落落的寂寥,隻有閉著眼睛睡著的時候,才又沉浸在少年時代的溫馨之中……這一夜,他的確又見到了項老先生,他看到項老先生笑眯眯地坐在橋山下、姬水邊,他一臉白色的陽光,皮膚還是白得透明的那種,身著雪白的衣飾,在彈唱著長長的歌謠……當時黃帝是聽懂了,聽得很親切很投入,就像少年時聽項老先生講課的樣子,可是等醒來,卻遺憾地忘記了所有彈唱的內容,隻有那雪白透明的形象,繼續照亮著他的心。黃帝從對夢境的依戀中醒過來。
他把雙手枕在腦後,目光炯炯地看著閃動的塘火想著心事。先人們去世了不能再回,但是他們的思想、靈魂依然光照著後人、啟迪著後學,這樣,他們就沒有死,他們的思想依然活著,他們的音容笑貌、他們的言行舉止依然影響著後人,人類最優秀的文化傳統就這樣一代一代地積累著傳承下去,所以一代人比一代人更加聰明、更多了一些征服大自然的勇氣和力量。終將有一天,人會因為他聰明的大腦和創造發明而成為世界的主宰,具備了虎威、獅子的勇氣、熊的憨厚、猴子的機靈、狐狸的狡猾、鹿的美麗和善良、狼的野心……黃帝燭照未來的目光,一直看到了千秋萬代以後:那時候的人該是有尊嚴有德性的人,有大地一樣的包容和母愛的人,社會是有秩序的有法可依的有著健全的服務功能的,人的生活用品是極大地豐富了的,人們少有所教,老有所養,道不拾遺,夜不閉戶,人類都和諧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不再有戰爭,不再有強暴和掠奪……黃帝在極力想象著物質極大豐富之後的樣子——天上下著粟穀,地上堆積著像鹽一樣多的麵粉,酒像水塘一樣滿盈盈的……不知不覺,他又來到了傳說中伏羲之母的華胥氏之國,不知其國有幾千萬裏之大,僅靠舟車和人的足力根本走不到它的連緣,隻有靠神遊了。這個國家沒有帝王,人們之間的關係完全是一種自然關係……但是這裏的人卻入水不溺,入火不熱,用斧子砍或者用鞭笞,皆不知傷痛。你指責他,他也無關痛癢,人在空中行走如同在平地上行走一樣,寢在空中如同睡在鋪上一樣,黑雲翻卷大霧迷蒙不駭其視,雷霆之震不亂其聽,美好的東西和醜惡的東西也不使其心態發生變化,在山穀亂石中行走而不磕絆……那裏人性淳樸,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人們老死不相往來,皆度百年而終……此非人之所居,乃神仙之國也!第二天早上,黃帝起得很早,天還蒙蒙亮的時候,他已經像充上了電似的渾身輕鬆、身手矯健地跑步來到橋山的觀象台上(也就是當年項老先生向他授課、他十歲繼任有熊氏酋長進舉行隆重儀式的地方),黃帝在這裏練了一遍項老先生的五獸戲和自己的八麵熊掌拳,等渾身都活動得熱乎乎的時候,天上的啟明星終於在天空中消失了,一輪紅日還沒有升起之前,就已經把它的金輝鋪滿了東天。
站在觀象台上,聽著遠近“喳喳”叫的鳥鳴聲,直練到橋山和周圍八宮的炊煙都披著朝暉一縷縷地升起的時候,黃帝才又返回了項老先生的半地穴式老屋。吃過早飯,倉頡、應龍、蠻牛、陶虎都來了。因為今天要上橋山之後的龜山上去祭拜黃帝父親少典君,還要前去項老先生的墓地祭拜,還要去看望妻子女希的母親(她的父親已經在幾年前離開了人世),還要看望揮、赤將、伶倫、沮誦、喫詬、曹胡、伯餘、於則、貨狄等童年夥伴(如今都是自己的大臣)還健在人世的父母,分別送給他們一些鹿皮和貝幣,晚上還要和橋山十巫一起探討學術上的問題……所以今天一天的安排可以說是滿當當的。繼倉頡、應龍、蠻牛和陶虎之後,橋山十巫也相繼來齊了,於是,一行人就在戊己衛隊的導引下,直上橋山,越過橋山之巔上的中宮,經過中間凹下去的山梁,順著山脊直上到龜蓋山少典陵前。不管兄長蠻牛如何推讓,來到父親陵前上香祭拜的時候,黃帝說“此家祭也”,最終還是讓兄長居於中位,由他先上香,然後才在蠻牛的帶領下,兄弟三人同時行三叩九拜大禮。一天不停點的忙碌之後,黃帝就住在橋山之巔的中宮橋山十巫早已騰出的合宮中。直到日落之前,他還在明堂的軒亭中與他們高談闊論著。人皆有一死,生老病死的規律,誰也無法抗拒,這一點黃帝的心中最明白,因此,此次回到橋山,冥冥之中,黃帝就增添了一個為自己選一處百年之後永住地的意圖。為了盡到孝道,他決定,自己的陵墓位置,一定不能高於父母之陵(他覺得自己有義務,必須把母親附寶與妻子女希等的靈柩從河東搬回來,讓她們也“落葉歸根”),一定要把父母之陵供在高處,自己居於下位。日落之後,黃帝一個人坐在明堂的軒亭內,朝南望著土台下廣場北側的平地,再往南,就是高築的地壇,即後世的漢武祈仙台所在地。黃帝看著這塊平地的時候,忽然就產生一種強烈的歸屬感,橋山龍脈的陰陽大穴正在此處。黃帝又趁著暮色,一個人下到這塊平地上,向北看,龜蓋山在上,靠山穩固;向南看,鳳闕迎麵,案山平展,前景開闊;向東看,姬水環繞至東山根,又蜿蜒東去,直抵龍首山,近處,東宮隔著姬水曆曆在目。龍行水,青龍蜿蜒也。向西看,姬水從西而來直至山根,好像要穿山而過似的,西宮遙對著橋山,西宮之後,就是取俯臥之勢的老虎尾巴山……“嗚呼!橋山形勝之地,吾之陰穴,非此莫屬!”黃帝看著西邊天空上亮起來的第一顆星,這麽想。黃帝在橋山黃城連住數日,完成了事先委托倉頡安排好的事項之後,就又想到了那個宜於君子避暑的龜山城。因為在橋山,即使在山巔的中宮,因為橋山低於周圍諸山,再加上它周圍河麵蒸騰的水汽,橋山就被包圍在一片水汽之中,比起西嶺氏幹燥而獨高的龜山城,還是顯得悶熱了許多。聽說黃帝返回中原之前還要來龜山城中避暑,西嶺氏的瘦高個兒酋長高興得屁顛屁顛的,他跑前跑後仔細地做好準備,特別記著,給黃帝住的房子內點上用灰色的苦艾蒿編就的晾幹了的火耀。這種火耀不間斷地冒出的含著苦艾味兒的藍煙,是蚊子的克星。據說,經火耀的藍煙這麽一熏,蚊子的嘴就腫得不咬人了。黃帝這次來了,心情是閑適的,一住就是一月多,到了月亮又一次圓過之後,槐樹上落下來第一片黃葉、秋蟬抓住生命最後的時刻撕心裂肺地叫個不停、大雁開始排著隊“呱呱”叫著向南飛去的時候,黃帝、應龍、倉頡一行人馬,才依依不舍地離開龜山西嶺氏,翻過南山峁,順著宜君梁向南走去。這一走,讓黃帝又一次感受到了生命的豐富多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