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帝傳》之命世之英

第二節

　　老阪泉氏，自然是一家人中最具權威的領導人物了。每天早飯的時候，就是他分工派活的時候。兩個兒子孝順，但做事幹活兒總有老阪泉氏不滿意的地方，因此吃飯的時候，就常常成了老頭子顫動著灰白的胡須教訓孩子的時候，就像後世中國人由一部神話小說所形成的俚語——“豬八（麻）戒，孫猴子，頓頓吃飯挨頭子”。每當這時候，老伴兒就會出馬為兒子們打圓場，嗔怪地盯一眼老伴：“罷了罷了，就汝個老人精！”老頭子就會理著灰白的胡須，從“皺紋眼”裏透出自豪的亮光：“吾食鹽，比爾等食粟多矣！”這聲音蒼老而和悅，充滿了自信。三個胖乎乎的小孫子爬上老人肩頭，用清脆悅耳的童音學著爺爺的口氣：“吾食鹽——比爾等——食粟——多矣！”童言可親，虎愛幼仔，祖孫之間的“隔輩親”是沒有大小的！孫子們這麽一鬧，倒引出老人一陣爽朗的大笑。一家人都跟著樂嗬起來。屋內嚴肅的氣氛全變了。老人給兩個兒子在附近新開出的坡地裏派了活兒後，自己就往手心裏“呸”地吐一口唾沫，雙手緊握了木製的耒耜，去鏟除阪泉周圍的雜草。他總是將阪泉周圍收拾得幹幹淨淨，又用耒耜拍得瓷光光的。軒轅一次來阪泉巡視，看到阪泉氏把阪泉管理得這麽好，就以炎帝攝政王的身份，給阪泉氏獎賞了五張鹿皮：“有阪泉氏，黃城之幸，羊龍之幸，百姓之幸矣！”軒轅表彰的話，從此成了老阪泉氏引以為榮的口頭禪。他將全家老小招集到一起，將三張鹿皮分別給了兩個兒子和小女，自己和老伴鋪了一張，而將另一張在光麵用木炭畫了“阪泉”的形象——一個近於篆書“泉”字的圖形，作為自己家族的圖騰，用木釘繃展在他自己居住的大屋的正麵牆上：一條豎線（代表水源）連一個半圓（代表泉麵）；半圓下麵連兩條舒展開的線條（分別代表引向渤澥黃城和羊龍大聚落的水道），從半圓中伸出一個“丅（下）”字形來（代表泉水順水道而下）。這個圖形還是老阪泉氏在倉頡隨從軒轅前來巡視時，以一張誠實的臉，求倉頡給造的。倉頡仔細地觀察了從上麵（自中條山）流出的水源，又圍著近十丈直徑的阪泉開闊的圓形水麵轉了兩圈，又站在阪泉高高的台地上，觀察了半天分別引向渤澥黃城和羊龍大聚落的水道，這才在地上用小木棒畫出了這個圖形。

　　軒轅、天老、風後、力牧、應龍等圍過來看後，都讚不絕口。老阪泉氏更是將這個圖形敬若神明，倉頡走後，他在地上用食指畫了抹掉，抹掉後又畫上，這樣反反複複地直折騰到太陽落到了中條山向北突出的山脊後麵，把個結了老繭的粗指頭，直磨掉了繭，才算熟記於心了。他又要求全家老小都要學著畫這個圖形，每天早晚吃飯時考問，老伴同樣是一種敬若神明的樣子，但她就是畫不好，兩個兒媳倒是都會畫了，最可氣的是身體單薄膚色發黃的二兒子，他不會畫還陰陽怪氣的：“不畫之，豈死人乎？”又被老阪泉氏痛痛快快、徹頭徹尾地罵了一頓，最後得出的結論是：“此逆子也，不可教也！”二兒子的細脖子上頂著個棱角分明的瘦腦袋，嘴撅了個老高。大兒子個子低一些，一臉憨厚。小女在二哥身後偷笑。三個孫子在吐舌頭。二兒媳把頭伏向了婆婆傾斜的瘦肩。大兒媳在忙著涮洗陶盆陶碗。最常受表揚的是兩個孫子。大孫子不光會畫這個“泉”字圖形，還能將軒轅命阪泉氏和倉頡造圖的故事，近於完美地講述出來。二孫子也不甘示弱，他倒有一股頑勁，他總能找到哥哥話語中的破綻，及時地給予糾正和補充。小孫女不甚懂事，隻是“呀呀”地跟在兩個哥哥P股後麵玩兒。大晴天不一定是好事，特別是在這初冬時節。抱在黃河屈起的臂膀裏的、地處北溫帶黃土高原南緣的渤澥，因為一座橫亙著的中條山擋住了北上的熱風，又將寒流收在自己的懷抱，每年的冬天都相對周圍地區要冷一些。如果沒有這個近在身邊的永遠像落了雪一樣銀燦燦的大鹽池水麵的調節，可能還會冷許多。自從像白色的鹽粉一樣的初霜被一隻無形的手撒到經過了春夏兩季的老草身上，它綠色的長葉片就開始發黑、變黃、變幹，幾天時間就衰老得匐匍在地，直不起腰來了。然而，今年的冬天，卻是渤澥曆史上少有的一個暖冬。按照往年的經驗，早該變成暗褐色的中條山，直到入了冬，還保持著深秋那萬紫千紅的景象。楊樹的綠葉在飄飛之前，特別熱烈地顯出了金子一般鮮亮的黃色，黃得像碎金一樣，在瓦藍的天空襯托下，顯得那麽激情、壯烈；橡樹、楓樹的葉子都變紅了，卷成了各種奇形怪狀，風經過樹林的時候，就會發出詭譎怪異的“嗚嗚——”聲。

　　中條山北麓俯瞰渤澥黃城和羊龍大聚落的槐樹們，直至現在，還是綠油油的一片濃蔭……夜裏卻忽然來了寒流。寒流的風刀是無情的，立刻就顯出了它比秋霜更冷酷的麵目。經過一夜寒流的突然襲擊，天真的、毫不設防的中國槐，一下子就縮緊了身子，所有尖頭兒的、近於橢圓形的綠葉，都麵色凝重而深沉了，一律垂下了昨天還生機勃勃地四處張望的葉片……那些脆弱的、經不住嚴寒打擊的個別葉片，就幹脆從葉把兒底部斷開，在清晨泛黃的、失去了熱度的陽光輝映下，形單影隻地獨自在冷氣中旋轉著、以近於垂直的角度跌到地麵上去，幾乎聽不到一聲輕微的歎息。還有一些對稱的排在末梢細枝兩側的葉子，幹脆就從細枝的接口處整體斷開，然後像一葉小舟一樣在空氣中悠然地、斜斜地滑下去，於是就留下一個優美的軌跡。特別是那些對稱的葉片前傾著的身形和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仍然能同舟共濟的形象，勇敢地衝向旋渦的無畏精神，給人留下很深的印象。鬆樹的針葉倒還是逼眼的綠，又由筆直的枝杆平托著，顯得高大而偉岸；白楊樹的金色葉片全落光了，全裸了它塗了銀粉似的白而光潔、挺拔上舉的身軀；橡樹、楓樹的葉子幹了，死了，焦了，失去了熱烈的生命色彩；柏葉變得暗綠了，雖然還挺立枝頭，但是也已經死了，隻是殘存著，等到明年春天新鮮的綠葉吐出時，再悄悄隱退……萬紫千紅地喧唱著的中條山，也在一夜之間，變成了暗褐色調。事態的突變，就發生在這樣一個寒流突襲的冬夜裏。晚上老阪泉氏被三個孫子糾纏著，一直鬧騰到深夜，直到他們相繼在鋪了厚墩墩、毛絨絨的鹿皮（軒轅獎的）的睡鋪上甜甜地睡著了——三個孫子全擠在老阪泉氏和老伴之間。一天操勞的老阪泉氏，這時候懶得再脫去衣服，隻把披在肩頭的翻羊皮外套（夜深了，老人身上缺火氣，老伴就提前給他拿出來披上肩頭）從肩上掄下來，沉甸甸地壓在老伴身上，讓她享受這種親切踏實溫暖的壓力，自己就拉起一塊單薄的被蓋，和衣而睡。壓過的塘火，還在閃爍著微弱的亮光，給黑暗的屋內增添了暖意。聽到了老伴那隱約而現的勻稱鼾聲。緊靠著老阪泉氏的大孫子睡夢中說了句聽不懂的話，翻身麵向老阪泉氏繼續睡著，嘴角掛著一股清亮的涎水，小嘴咂得“啪的”“啪的”響。老阪泉氏伸出他骨節粗大的手，用粗硬的手指背，揩了一下大孫子的涎水，就感覺到了涎水的清涼，小臉蛋溫熱的彈性像軟柿子一樣可愛舒服。在這樣充滿天倫之樂和慈愛的溫情中，老阪泉氏“呼呼嚕嚕”地就進入了夢鄉……似乎回到了童年，已經過世多年的老奶奶，又一臉陽光、笑眯眯地在柵欄門前向他招手；童年的夥伴們（有好幾個已經過世了）在鹽池邊戲水，鹽水螫得腿肚子直疼（這已經是一輩子落下的痼疾了）；刺眼的陽光下，他眯著眼、赤著變形的黑裏透紫的光亮駝背，肩上挎著繩索在鹽湖中拖鹽，汗珠晶瑩地從近於方形的額頭上，顫抖著越過一層層平行細密的皺紋，流下來；軒轅英武地騎著白龍馬，躍到老阪泉氏麵前，嘴裏反複說著那句：“有阪泉氏，黃城之幸，羊龍之幸，百姓之幸矣！”……忽然，老阪泉氏掉進了一個深坑。深坑裏有個可容一人爬過的圓洞。爺爺在那邊親切地叫他：“過來，過來……”可是洞口小，他怎麽也擠不過去。背後出現一隻黑色的長舌惡狗，向他撲來……“汪！汪……”的狗叫聲，把老阪泉氏驚醒。他睜開蒙矓睡眼一看，屋外燈籠火把的，一片通明。老伴也醒來了，胡亂裹了件外衣，臉色蒼白地把三個還在甜睡中的孫子摟進自己的懷裏。兩個兒子、兒媳和小女被趕了進來，他們胡亂地披裹著衣服，一臉驚恐的表情。緊跟著，炎帝榆罔、羊龍部落酋長強圉、悉諸、祝融、刑天等都走了進來。

　　門口擠滿了人。“炎帝駕到，還不見禮？”強圉毫無禮貌、語氣強硬地說。“夜半而至，何至於此？”老阪泉氏感到事情不妙，但他還是拱手向炎帝行了個禮後，從容問道。“軒轅名為攝政，實則逞強欺弱，霸占水源！”強圉替炎帝答道。“此事從何講起？吾即羊龍人氏，無有此事！”老阪泉氏據實以爭。“果真如此？”炎帝轉向強圉問。“此人受軒轅之賄，一派胡言，不打不招。打！”強圉趕緊堵老阪泉氏的嘴。就從門口衝進來幾個惡人，劈頭蓋臉就用寬皮鞭照著老阪泉氏打。老阪泉氏的身子在“啪！啪！”的皮鞭聲中抽搐，一鞭一道血印。老阪泉氏咬緊牙關，破口大罵：“無道酋長，顛倒黑白！”直罵得強圉臉燒心跳。老阪泉氏的老伴和兩個兒媳護著嚇得尖叫的孫子們。兩個兒子爭著讓炎帝打自己，以解脫老父親的痛苦。炎帝榆罔正欲開口，悉諸搶先走到老阪泉氏跟前，揮手製止了鞭笞：“老阪泉氏，汝且召了，免受皮肉之苦。”“啊呸——！”老阪泉氏一口血水，霧一樣噴了悉諸一臉。

　　一看到悉諸鼠目塌鼻和陰陽怪氣的樣子，老阪泉氏就心生怒火。“笞打，笞打，往死裏打——”強圉對付外敵時軟弱無能，但是對內卻心狠手辣，手段強硬。“啪！啪！”皮鞭的抽打聲和老伴、兒媳的抽泣聲、孫子們的哭叫聲交織在一起。打手們鞭笞腳踢，老阪泉氏佝僂著身子在地上來回翻滾著。兩個兒子奮起反抗，被人七手八腳地給扭住，推出屋外，唾罵之聲不絕於耳：“無道酋長，不得好死！”炎帝榆罔的兵力，一夜之間就占據了中條山北麓的阪泉，並且堵上了東麵那條通向渤澥黃城的水道。一時間，阪泉之野居以重兵，羊龍部落的數萬族眾也手持參差不齊的青銅刀、斧和石刀、石斧石矛、木棒等，舉著燈籠火把衝出寨來，全線護住了阪泉通往羊龍聚落的蜿蜒水道。與此同時，軒轅在中條山下的大馬廄也受到襲擊，屋舍全燒，車、馬損失慘重；渤澥黃城也被圍了個水泄不通。黃城內人聲鼎沸。黎明時分，就有炎帝信使披著金色晨光，送來了《逼軒轅回河西書》——炎帝用朱砂寫在絲帛上的旨意：查軒轅攝政之王，戰勝蚩尤，功莫大焉！然蚩尤已敗，當歸河西，卻久居河東，據阪泉而為私，致羊龍萬民水荒……今收回阪泉，以示公正，還事之本。欽此！原來悉諸定計於羊龍之後，羊龍部落酋長強圉就趕到安邑炎帝之都，告“軒轅霸水”。悉諸早和刑天、共工串通好了，在炎帝朝會時，一致敦促、恭維和力捧，由炎帝“主持公道”。強圉當場表示，“羊龍萬眾，傾力以附”，這才促成了炎帝重樹其威的決心——軒轅身為攝政之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如果能在威風八麵的“太歲”頭上動了土，天下豈不鹹服矣？

　　炎帝榆罔既動起了心思，“逼軒轅歸河西”之議便被重新提起。祝融出於忠心、顧全大局，赤鬆子出於千絲萬縷的情感因素堅決反對，無奈“逼軒轅歸河西”之議風頭正勁，勢不可當……炎帝主意一定，危局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