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靜謐的黑色旋渦裏,林向南身體無力地滑落在牆邊,整個世界,陷入沒有一絲光亮的坍塌廢墟之中。
怎麽可能——就這樣而已?
在男生看到所謂的表象平和的背後——
是林向南背對他在一片煙霧之中,低著頭,手中的竹簽用力刺入膨脹起的魚丸身體裏。一次又一次地反複刺入,拔起。終於,在被憤怒灌滿的瞳孔注視下,被戳了無數次的柔軟立體物變得難以入目的千瘡百孔。趕在陳宇哲發現之前,林向南用竹簽最後一次插起躺著的殘缺體,張開嘴巴,麵無表情地吞咽了下去。
無論走到哪裏,耳邊始終都充斥著,這些沒有來由的不善意。
曾經用玻璃屏風保護起來的滾燙心髒,在翻天覆地的惡意中傷之後,被轟然破碎的尖銳玻璃碴一點一點地從四周滲入進去……
“為什麽你的卷子沒有家長簽字?林向南我和你說過多少次了,你是不是壓根就沒往心裏去啊,把我的話當成耳旁風了?”已經是兩個孩子媽的班主任,手裏拿著粉筆不耐煩地撐著講台說。
窗外的天空藍得發白,一架飛機沒有軌跡地飛過去,漸漸地,機身在龐大的天際幻化成一個看不清的小白點,而尾部噴射出的白色棉花狀氣體,在空中拉長了線,遲遲沒有散去。
被叫到名字的女生,站在書桌前,雙手垂在身體兩側,沒有修剪的劉海,擋住了臉。
“說話啊你!”原本握在手中的粉筆,“嗖”的一下被甩了出去,不偏不齊地砸到了女生的頭頂上,留下一小塊兒白色的粉末後又掉落在地。
教室裏安靜得可怕。
所有人都放下手中的筆和書本,眼睛在講台上的班主任和倒數第四排座位的林向南間來回轉動,內心期待著戰火能持續上升,為平時枯燥的課堂帶來一點難得的放鬆。
尤其是,眾人眼中不討喜的問題少女林向南,在完全沒有朋友為她擔憂的情況下,好戲度更加重了。
“他們都比較忙。”林向南哽咽地用盡全力,這句話才艱難地出口。
“他們?”班主任撐在講台上的力度加重,仿佛早看透了的表情,“你不就隻是和你爸爸一起生活嗎?再說了,忙到什麽地步連個字都簽不了?”
林向南定定地站在原地,嗓子像噎了什麽東西,講不出一句話。
“我不管,這次必須家長簽字,不然你也不要來上課了!”眼看著女生啞巴一樣不說話,老師拉長著臉,抄起書桌上擺放著的教科書,因為用力過重,本來在旁邊放著的單薄卷子被一陣猛烈的風帶起,飄落在地。“上課!”隨著鏗鏘有力的兩個字,講台下所有學生都被林向南引發來的怒氣牽累。
盡管不約而同地翻書聲幾乎在同時配合著響起,林向南還是聽到了班主任轉身麵對黑板時那句充滿鄙視的話語。
一個過分沉重的石頭般,狠狠地砸落在她耳邊。
——成績再好有什麽用,還不是一個死樣子。
夏日的午後,陽光濃烈,操場上茂密的草叢中,蟬聲肆意地擴散開來。
在青春期裏蕩著微笑的少男少女若有似無地望著黑板發呆。
林向南咬著嘴唇的動作終於鬆懈下來。水泥地上安靜地躺著剛剛散落的卷子,是上個星期的小測試,正中間是紅色的圓珠筆打下的醒目分數,幾近滿分。再往旁邊一點的左上角,孤單的名字的主人,寫著林向南。
林向南永遠都忘不了,在那節課結束鈴聲打響後,她站了40分鍾的腿已經有些酸軟。就在她準備側身走出去想把地上卷紙取回來的時候,趕在她之前放下課本打算出教室的幾個女生,在路過她後,毫不留情地從那些卷紙上踩過去。然後,在嘻嘻哈哈地邊走邊聊天的過程中,回頭朝她綻放了一個燦爛無比的微笑。
“也好意思說忙啊,忙著打麻將玩牌?”
“哎喲,誰不知道她家那點事兒啊,還裝什麽裝。”
……
林向南蹲下身,握緊的雙拳鬆開,顫抖地拾起卷紙,一張一張地疊落整齊。
越來越多的人走出教室,間或還有男生朝她吹了聲口哨。直到所有人都聚集在操場上等待這節體育課老師的到來,林向南一個人在空曠的教室,發怔地看著遍布在紙張上深深淺淺的鞋印,用力握在手中的橡皮一點一點地貼著紙小心地跳起舞來。
擦不幹淨了。林向南捂著饑餓的胃,輕聲說道。
到了晚上,林向南剛邁進家門,就被刺耳的物體碎落聲嚇了一跳。
林耀華紅著布滿血絲的眼睛,看見林向南的第一眼就是快速直起身,一隻手習慣性地拉扯著她的頭發到一邊:“說,把錢藏到哪兒了!”
頭皮劇烈的疼痛,林向南用手捂著頭,用力地掰開林耀華的手掌,發出呻吟聲:“放開啊,疼……”
“死丫頭,你成天擺著一臉給誰看啊,誰把你養這麽大的?是你那個賤媽?”林耀華說著,更加加大了手上的力度,“快點告訴我把錢放在哪了!耽誤了今天的局有你好看!”
“錢都被你輸光了啊!我哪裏有錢!”被拉扯得無力抵抗的林向南發出撕裂的叫聲。
“咣當”一聲響,林耀華無法控製怒氣地把手中抓著的頭發連同人用力一推,林向南撞到牆後失重地摔倒在地。
天花板上吊著的照明燈,也不平穩地震動了一下。
眼看著林耀華像個無頭蒼蠅一樣煩躁地在不大的房間裏到處亂轉,林向南忽然想起白天班主任的話,於是強忍著疼從書包裏翻出卷紙和圓珠筆。
“爸……”林向南撐起身體,把手裏的卷紙和筆遞出去,“你能不能幫我簽個字,再不簽的話……”
後麵的話馬上被林耀華凶猛地打斷:“簽個屁!給我站遠點!”話一說完,便掉轉身體一把推開擋在他麵前的胳膊,大步流星地推門離開了。
刹那間,世界寂靜了下來,隻剩下目睹這一切的小飛蟲翹著輕盈的身軀在空氣裏轉了好幾個圈。
林向南再次無力地癱坐在地上,整個身體都感覺到疼。最嚴重的是,已經快兩天了,除了一塊幹巴巴的饅頭,她幾乎沒有吃過任何食物。
不知道過了多久,林向南慢慢地爬起來,拉開電視櫃下第二個抽屜,裏麵除了廉價的打火機和一些亂七八糟過了期的生活用品外,還有兩張按著手印的欠條,上麵有林耀華簽下的名字,這是他最近拆東牆補西牆換回來的,林向南知道他不止欠了這些錢。
在充斥著絕望的注視下,林向南模仿著欠條上的潦草筆跡在卷紙的一角,寫上:已閱,林耀華。
明明是盛夏,林向南扔下手中的筆,卻感覺周身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