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博弈

第五十六章 重錘

　　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圍棋主要是三駕馬車，以聶衛平為首，然後是馬曉春、劉小光。

　　但是，在前兩屆擂台賽上，馬曉春和劉小光絲毫沒有發揮出他們的作用，特別是劉小光，擂台上幾乎是逢戰必敗，給人的感覺是遇上誰都贏不了，沒有他不敢輸的。

　　劉小光自己也痛苦萬分，特別是第二屆擂台賽上，輸給小林覺之後，人們一瞬間轟然而散，等他和小林覺複盤完畢，獨自走下樓的時候，院子裏已經燈火熄滅，空空蕩蕩。

　　疲憊至極的劉小光沒臉回家，一個人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瞎逛，他的妻子聽別人說劉小光又輸了，就趕緊蹬著自行車上中日友好圍棋會館去找，卻隻見人家大門緊鎖，空無一人。

　　等到劉小光回家的時候已是半夜，妻子給他做好了飯，還特意為他打開了錄音機，那裏麵傳出的是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

　　劉小光打開一瓶二鍋頭，聽著《命運交響曲》，自斟自飲，半斤酒下肚之後，這個河南開封的漢子終於開始嗚咽起來。

　　過去的兩屆都是馬曉春排在聶衛平前麵護擂，劉小光排在馬曉春的前麵護擂。這第三屆，劉小光提出，自己當先鋒，誓雪前恥。

　　但是，按規定排在首位的是中日兩國的女將，所以，劉小光隻能排在中方的女子棋手楊暉後麵。

　　楊暉首戰就擊敗了日方的女先鋒小川誠子，但旋即敗給了日方第二個出場的宮澤吾朗。

　　然後就是劉小光出戰。

　　宮澤吾朗也出自木穀門下，是日本棋手裏麵著名的力戰派，擅長攻殺，和劉小光正好是一對兒。

　　第三屆中日圍棋擂台賽劉小光和宮澤吾朗的對戰於1987年6月10日上演，地點是四川成都的錦江賓館543室。

　　這兩個殺手幾乎都沒有怎麽布局，就直接進入了中盤，在棋盤的左邊進行了一場大刀和重錘的對練，雙方互有得失，戰火逐漸蔓延至中腹。在激烈的拚殺中，劉小光占據了大片實地，其結果是幾塊孤棋卻遭到宮澤吾朗的追殺。

　　但是殺氣十足的劉小光並不擔心，幾個妙手下來，孤棋全部得到治理，下到243手，宮澤眼見局麵差得太多，隻得中盤認負。

　　劉小光終於在擂台賽上贏了一盤，心態總算是平和多了。

　　這次日方排出的陣形迥異於前兩屆，老將偏多，先鋒宮澤都已經38歲了，接下來的除小林覺之外，又是幾名年紀更大的老將。

　　首先是石井邦生，他已經46歲了，但由於經驗豐富，發揮穩定，而且還多次打入本因坊和名人戰的循環圈，所以，被特意挑選出來作為一道防波堤。

　　但是，勇猛的劉小光最終衝破了這道防波堤，艱難地以兩目半獲勝。

　　日方接下來出場的是上次擂台賽大出風頭的小林覺，劉小光曾中盤敗在他的手裏。這次，劉小光挾兩連勝之威，奔赴日本廣島，誓報一箭之仇。

　　1987年7月21日，劉小光坐鎮廣島，迎接小林覺的攻擂。

　　這一次，劉小光繼續發揮他強大的戰鬥力，小林覺在左邊一帶的孤棋幾乎是丟盔卸甲才勉強在一路上渡回。

　　進行到中腹的戰鬥，本來已經贏定的劉小光殺心又起，再次對中腹小林覺的白棋強行攻擊，最終居然全殲一大塊白棋，僅僅用了179手就迫使小林覺中盤認負。

　　隔了一天，又一名老將工藤紀夫前來廣島攻擂，挑戰劉小光。

　　算起來，老將工藤應該算是正宗本因坊的門生，因為他的師父是前田陳爾。當年關西的三個天才兒童，橋本入瀨越憲作門下，木穀實拜師鈴木為次郎，而前田陳爾則入了坊門，拜秀哉名人為師。

　　工藤秉承坊門的傳統，棋風紮實，富有韌性，屬於那種“綿裏針”的類型，擅長以柔克剛。可以說，他的棋風正好克製劉小光這種力戰型的棋手。

　　針對這種形勢，聶衛平專門對劉小光麵授機宜：“你可別再像上一盤對小林覺那樣不顧大局地狠命往下砸了，對工藤，你休想一錘就把他砸扁，一旦他閃身躲開，你就完了。你就多使虛招，關鍵時刻再發出致命的一錘。”

　　但是，說歸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劉小光的力戰風格是很難一下子改過來的。

　　7月23日，兩個人的較量正式開始。

　　工藤執黑，發揮出他功夫棋的本領，就像太極拳一樣，借力打力，讓劉小光的雙錘連連走空，下到中盤的時候，劉小光已經麵臨崩潰的局麵。

　　工藤的棋風雖然穩定，但是有個致命的缺點，那就是保守，尤其是在優勢的局麵下，更是患得患失，畏縮不前。

　　而劉小光則赤腳不怕穿鞋的，反正是輸了，一切都豁出去了，就拚命把局勢攪亂，工藤看不清楚，隻得一再退讓。

　　等到他忽然發現退讓過多時，已經來不及了，最終工藤居然以一目半惜敗。

　　下一個又是木穀門下的弟子——人稱“怪腕”的大平修三，早年的大平也是力戰派，那時也曾被稱為“劊子手”，隻是隨著棋藝的逐漸成熟，棋風更加圓活，招法卻依然犀利，大平這一年已經57歲了。

　　大平對劉小光一點也不陌生，就在前兩年，中日圍棋對抗賽上，大平三番棋的對手就是劉小光，三番棋的結果是他0：2慘敗給劉小光。

　　這次對局的地點是中國東北的哈爾濱。

　　劉小光執黑，走了沒多久，劉小光又是一記猛錘砸下，這就是黑39，結果遭到了大平修三白棋的反擊，黑棋的攻擊不僅沒有任何收獲，反而自己出來了一大塊孤棋，劉小光隻得奪路而逃。

　　下到中間的時候，大平突然也動了一下殺機，白116手決心聚殲中央的黑大龍。不料卻被劉小光抓住破綻，一舉扳回了不利的局麵。

　　這讓大平修三驚出一身冷汗，他仔細清點了一下，局麵還很細，自己還有機會，便小心地進入了收官階段。

　　劉小光的官子水平還是不到位，在大平修三執著的招法下，劉小光遺憾地以半目告負。

　　接著，王群上場，擊敗了大平修三，卻又被山城宏打了下去。

　　山城宏是第三屆擂台賽的英雄，他一鼓作氣，又接連勝錢宇平、芮乃偉、江鑄久、曹大元，直接殺到馬曉春麵前。

　　馬曉春作為副帥，連續三屆都是遇到這種氣勢如虹的對手，第一次是連勝五場的小林光一，第二次是連勝五場的小林覺，這是第三次了，又是一個五連勝的山城宏。

　　馬曉春很清楚，他的任務就是在這風口浪尖上，扼製住對方凶猛的勢頭，擊碎對手前進的夢想。

　　這年年底，馬曉春飛往東京，挑戰山城宏。

　　馬曉春外號“馬小妖”，招法詭異，棋風飄忽，機謀百變，有神鬼莫測之功力。

　　山城宏與之對陣，整盤棋幾乎沒有一點勝機，馬曉春從頭至尾弈得滴水不漏。執黑的山城宏麵對堪稱無懈可擊的白棋，精神完全被摧垮，官子也不用收了，幹脆中盤認負。

　　山城宏的失利，使得日方也僅剩主帥加藤和副帥武宮，和中方的主、副帥聶衛平、馬曉春形成了二對二的平衡局勢。

　　1988年2月9日，北京，武宮攻擂，挑戰馬曉春。

　　武宮執白棋，依然是二連星。

　　開局不久，武宮的“宇宙流”就發揮了強大的威力，特別是黑51打入之後，武宮從白52開始至64，在中腹構築了宏偉壯觀的大模樣，黑棋侵入白陣地的三顆孤子宛如汪洋大海中的一葉小舟，隨時有可能被淹沒。

　　馬曉春仗著自己輕靈的步法，在白色海洋之中閃轉騰挪，竟然也輕鬆地就地做活，但是白棋宏大的宇宙已經完全封閉，雙方各有得失。

　　這時，兩個人都進入了讀秒，廝殺的焦點逐漸轉移到右上角的一個大劫，進行到此，這個劫已經成為本局勝負的關鍵。

　　武宮在這個致命的時刻卻走出了一記敗招，那就是白168的接，馬曉春黑169迅速黏上，白棋失去了幾個重要的劫材，導致打劫失利，武宮知道，自己已經輸了。

　　這盤棋一直對戰到晚上7點多，馬曉春勝三目半。

　　馬曉春擊敗了武宮，日方再一次哀歎，這屆比賽又要輸了。人們的話題也已經不再討論勝負，而是這一屆主帥中方聶衛平還用不用出場了。

　　1988年3月11日，日本棋院對麵的汽車會館三樓。

　　9點55分，名人加藤正夫神情凝重，走進對局室，這時的加藤仍處於全盛時期，保持著日本七大桂冠的四項——名人、十段、碁聖、王座，尤其是王座，他已經蟬聯了六年。

　　馬曉春早已等候多時，看見加藤進來，他客氣地伸出了右手，然而，加藤卻沒有反應。

　　10點整，對局開始。

　　加藤執黑。

　　加藤最近已經不太用中國流了，這一局也是黑第五手直接掛角。

　　馬曉春依然是招法輕靈，布局階段已經稍占優勢，但是，進入中盤，加藤顯示出“天煞星”的魔力，黑57突施殺手，寒氣逼人，從這步棋開始，加藤發起了淩厲的攻勢。

　　馬曉春一邊防守，一邊騰挪，不小心被加藤抓住了破綻。

　　黑97，是加藤在一係列攻殺手段之後，屠刀最後的一揮，白棋右方的大龍瞬間死去。

　　棋局到此實際上已經結束了，接下來，馬曉春象征性地做了一些抵抗，截至133手便中盤認負了。

　　於是，這一屆又是雙方擂主的決戰。

　　看來，少了聶衛平還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