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博弈

第五十二章 空城計

　　小林光一連挑三將之後，接連又擊敗了曹大元、劉小光。

　　1985年8月2日，中方副帥馬曉春出場。

　　這時的馬曉春，已經不再是聶衛平的影子了，而是他最有力的競爭者。

　　1984年，馬曉春將聶衛平的三個冠軍頭銜——全國個人賽冠軍、新體育杯冠軍、國手戰冠軍悉數奪走，成為國內無可爭議的第一人。

　　如果沒有擂台賽，從這時開始，應該叫做馬曉春時代，雖然他僅僅20歲。

　　馬曉春和小林光一的宿仇，從這第一屆圍棋擂台賽就開始了。

　　擂台賽上，馬曉春一心一意要擊敗小林光一，他似乎想證明：他才是最強者。但是，他失敗了，而且是完敗，小林光一從頭到尾都沒有給他機會！

　　當時，掛盤講解是在北京體育館。這局比賽結束之後，照例兩名選手要上台和觀眾們見麵，並談一談自己的感想。當主持人問小林光一，“你贏了這一局棋有什麽要說的嗎？”小林臉色嚴肅地說，“日本圍棋有悠久的曆史和傳統，所以，我一定不能輸，我要堅持到最後！”

　　此言一出，下麵的觀眾們鴉雀無聲，一個日本人，站在中國北京體育館，說出這樣的一番話，讓每個觀眾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

　　本來，江鑄久的五連勝，讓中國人民歡呼雀躍，而小林光一的出現，頓時讓風雲為之變色，讓中國圍棋隊取勝的光明大道霎時布滿陰霾。

　　相形之下，江鑄久和他的五連勝變成了一個墊場，為小林光一的六連勝作了鋪墊。

　　至此，中方隻剩主帥聶衛平一人。

　　在這之前，還沒有中國棋手戰勝小林的先例，包括聶衛平在內。

　　更何況，小林的後麵，還有令聶衛平恐怖的“天煞星”加藤正夫和名譽棋聖藤澤秀行。

　　1985年8月25日，聶衛平、華以剛和《新體育》雜誌社社長郝克強一起飛往東京，攻擂小林光一。

　　對局是在日本熱海，暖海莊。

　　熱海位於日本靜岡，距離富士山很近，藤澤秀行領著他們三人在風景區閑逛，走到一個叫展望台的地方。

　　這個台子麵向大海，孤懸空中，一旦從上麵掉下去，無疑是粉身碎骨。

　　藤澤說，這個台子是日本著名的旅遊勝地，但是，這個台子最出名的是：

　　每年都有大量日本人從這裏跳下去，也就是說，它更是一個著名的自殺勝地。

　　聶衛平站在展望台上，風很大，吹得他的西裝“呼啦啦”直響，他看了看下麵深不可測的海麵，說道，“我現在的處境就像站在這展望台上，麵對著小林光一，隨時都有可能被他打下去。”

　　第二天上午，比賽就要開始了，聶衛平換了一身衣服，換掉平時穿的西裝，穿上了一身白色運動服，上衣胸前有四個紅色漢字，左邊是中國，右邊是長城。

　　對於小林的棋譜，聶衛平已經打了無數遍，早已爛熟於胸，所以，一開局就是對角形，還是老辦法：把局勢搞亂，把水攪渾。

　　小林光一在序盤的時候還沒有找到感覺，局勢有一些落後，但是他很快就穩定下來，抓住聶衛平的一步緩手，一下子就把局勢扭轉過來。

　　聶衛平的緩手與其說是失誤，不如說是水平上的不足，這時的他，技藝仍未成熟，認識上還有許多模糊不清的地方。

　　隻不過從這時開始，從這一局開始，聶衛平再次經曆了一次蛻變。

　　一旦喪失優勢的局麵，聶衛平就有些慌亂，小林後半盤的功力是一流的，他最擅長的就是把優勢棋穩穩地變成勝勢。而聶衛平自己卻是中國圍棋隊最後的堡壘，一旦失敗，擂台賽就畫上句號了。所以他拚命地打入小林的地盤中，而且，對於有致命弱點的一塊棋也沒有去補，隻顧著和小林爭搶實地。

　　小林光一心中冷笑，稍作停頓之後，輕輕刺出了必殺的一劍，這一劍，封住了聶衛平所有的去路，堪稱無懈可擊，隻等聶衛平束手就擒。

　　正在匆忙爭實地的聶衛平突然不動了，他頓感這一劍散發出的寒意，一瞬間冰冷刺骨，劍尖已經直抵咽喉。

　　暖海莊，外麵的大廳裏熙熙攘攘，日本棋迷們知道這第一屆中日圍棋擂台賽馬上就要結束了，眼看著小林光一一個人就把中國圍棋隊剩下的七名棋手全部幹掉了。

　　演出台上，擂台賽的閉幕式慶祝活動正在準備，工作人員已經把閉幕式的橫幅掛了出來。

　　中方團長郝克強也已將他的閉幕式發言稿準備好了，頭一句就是：恭賀日本圍棋隊獲得第一屆中日圍棋擂台賽的勝利！

　　對局室內，聶衛平覺得時間突然慢了下來。就這樣認輸嗎？他實在不甘心，這麽長時間的準備，還是沒有改變宿命的結局，不！他不想放棄。

　　他進入了長考，其實，也沒有什麽可考慮的，無非拖時間而已，小林已經封死了所有退路，一劍斃命是確鑿無疑的。

　　一個多小時過去了，聶衛平選擇了一個變化稍微有些複雜的招法，既然是要死了，就死得麻煩一點，這就是黑141.

　　小林等了一個多小時，看到聶衛平篤定地走出了這141手，心中忽然也疑惑起來：這步棋和自殺差不多啊？聶衛平難道還有什麽厲害的招法嗎？難道他看出我的白棋有什麽弱點嗎？

　　小林又計算了一遍，準確無誤！可是，他想，萬一有什麽我沒有算清楚的地方，自己一劍刺出去，突然遭到對手的反擊怎麽辦？萬一殺不死，這損失可就大了！小林仔細清點了一下盤麵，自己的優勢相當大，即使放過聶衛平黑棋的這條大龍，優勢依然存在。思來想去，小林選擇了穩妥的下法，如同司馬懿來到了諸葛亮的那座空城，自動退兵30裏。

　　小林致命的一劍突然轉了方向，遠離了聶衛平的咽喉。

　　聶衛平躲過一劫，忽然變得神勇起來，而小林卻剛剛緩過神兒來，懊悔不已，心情大壞之下，連出錯招。

　　雙方進入到官子階段之後，小林還是沒有走出陰影，再次失誤，最終以兩目半敗北。

　　對局剛剛結束，日本棋院理事長阪田榮男就迅速走了進來。他抓起幾顆棋子擺在桌子上，“為什麽？”他目光炯炯地看著小林光一，問道，“對於黑141這一手，你為什麽選擇逃避？”然後，阪田擺出正確的位置，說道，“這不是什麽難解的變化，你為什麽一錯再錯三錯？十步之內，連錯三招，生生放走聶衛平？”

　　小林無言以對，隻是雙手抱頭，痛苦地蜷縮在那裏。

　　忽然，大竹闖了進來，他對聶衛平和小林說，“趕緊上場，趕緊上場，主持人已經宣布你倆立即上台和觀眾們說幾句話。”

　　聶衛平轉身走了出去，直奔大廳的舞台。他滿心愉快，樂嗬嗬地與日本棋迷們交流。

　　而小林低垂著頭，一動也不動，大竹拉了他一下，他無力地說道，“不行，我這個樣子無法出去，還是算了吧。”

　　舞台上，閉幕式的橫幅已經取下，日語裏麵，聯歡會寫作“懇親會”，所以，現在掛出的橫幅就是懇親會！

　　這盤棋，對小林光一的打擊是撕心裂肺的，這種痛苦永遠埋在心底，每到關鍵對局，它就會悄悄泛起來，猛烈地襲擊小林的神經。他從此患上了焦慮症，一到大賽，這種焦慮就會折磨他。

　　其實，他和錢宇平是一個問題，都是在圍棋之外負擔了太多的內容，背離了圍棋最初的、本質的道。

　　在這一點上，真正執著於棋道的，唯有藤澤秀行，他的眼裏沒有國界，隻有對圍棋的追求。中國棋手從藤澤那裏學到了很多棋藝上的精髓，卻沒有學到他那寬闊的胸懷和坦蕩的勝負心。

　　次日，聶衛平一行飛回東京，對陣日方副帥加藤正夫。

　　從擂台賽開戰的那一天起，加藤就沒有想到自己真的會上場，因為日方在前麵給中國隊設置的天塹太多了，根本不可能悉數逾越。首先是依田紀基，按計劃，他最起碼應該殺到馬曉春的帳下。然後是小林覺，他擊敗馬曉春和聶衛平應該沒什麽問題，即使偶爾漏過，還有天元片岡聰以及石田章等人。即使做最壞的打算，小林光一出場，應該能把一切問題都解決。所以，加藤壓根就沒做過出場的準備，就在前一天，他還在進行著棋聖戰的循環賽。

　　就這樣，加藤匆匆返回東京，匆忙上場了。

　　讓他有些不可思議的是小林光一的失敗，因為小林的實力他是清楚的。

　　就在不久前的十段戰上，五番勝負的較量，小林以3：2的比分擊敗加藤，獲得冠軍。也就是說，小林的實力不在自己之下，想到這兒，加藤心中也有些打鼓。

　　1985年8月29日，東京日本棋院。

　　聶衛平穿的還是那身“中國·長城”的短袖運動服。

　　執黑的加藤沒有走他熟悉的中國流，而是直接掛角，加藤的意思是，估計聶衛平對自己的中國流很熟悉，現在突然變陣，聶衛平一定有些意外。

　　誰知聶衛平也很高興：加藤放棄了他擅長的中國流，自己正好亂中取勝。

　　擊敗小林的聶衛平此時心態變得無比平和，搬掉了心中的大山，就等於卸下了一個最沉重的包袱。更何況，如今殺到加藤的麵前，已經算是夠本了，接下來就是能賺一個是一個的問題了。

　　所以聶衛平發揮得很出色，加藤一直局麵很落後，即使在後來的扭殺過程中，號稱“天煞星”的加藤正夫也沒有占到絲毫便宜，反而自己中腹的一小塊黑子被聶衛平消滅。

　　最終，加藤輸了四目半。

　　對局結束之後，藤澤秀行走進對局室，加藤看見他走了過來，連忙站起身，充滿歉意地鞠躬說：“一切都有勞您了！”

　　藤澤秀行並沒有沉重的神色，他爽朗地笑了笑，自信地說，“哈哈，看來你們這些年輕人畢竟太嫩啊，還是我這老家夥上場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