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清(1795—?),字梅叔,別號紅雪山莊外史,歸安人。朱翊清早年從事科舉,然屢試不中,後遂絕意科舉,埋頭著書。朱翊清的筆記小說以傳聞中的實際的人、事為主人公,通過這些故事,揭露社會的黑暗、官場的腐敗和科舉的荒唐,抒發自己憤世嫉俗的情感,展示自己的入世抱負,讀者也可以由此體會當時的社會狀況,以及風土人情。
熊太太
宣宗時,神木秦鍾嶽之父,以從軍過五龍山。偶出獵,迷路。但見五峰突起,四麵壁立如削,深林密箐,虎嘯狐嗥。其陰岩積雪未融,照見岩壑有洞。洞口光滑如鏡,知有物出入。益惶急。攀藤覓路未得。忽聞腥風過處,一熊突至,攫秦,反走入洞。洞廣可畝許,旁漏日光,其中半藉羽毛,積厚寸餘。熊挾秦置其處,複出,舉穴旁大石塞洞而去。秦謂熊幸得異味,必得引其類至,共試爪牙。正傍徨間,熊忽以手揭石而入,左手攜一鹿擲秦前,撫秦為嬉笑狀,遂取鹿肉自啖,並啖秦。秦察其意不惡,即出所攜火具取火,拾洞外落葉炙以為食。熊棄其餘肉就秦食,甫嚐一臠,輒點首喜躍不已。入夜即擁秦臥,數月竟產一男,自腰以下甬毛毛如蝟。秦初未有子,意亦良得。
熊朝夕哺乳如慈母,其後漸解人語。馴狎已久,洞門常開。秦思遁歸,顧兒未能舍去。閱四載,兒壯偉似八九歲者,行步如飛。後值熊出,秦攜兒竟出。狂奔數十裏,見獵者數人,從之取道而還。
初,秦出獵不返,皆以為飽於獸腹矣。及是歸,眾詢得其故。見兒雄偉有熊虎之狀,益驚喜,如獲異寶焉。顧兒常思熊母,屢欲往尋,禁之,則號哭不食。其後兒益壯,喜馳射,力挽千鈞,神勇無敵。一日挾弓矢上馬馳去,至暮不歸,尋訪無蹤,意其往從熊母,然無敢往追者。秦以兒尚幼,謂其必死,痛哭而已。無何,兒竟負熊歸。自言初出門時,向人問五龍所在,如其言策馬而前,亦不至迷失。惟路中不可得食,則射鳥獸食之。最後至榆林東南,遇一樵者,自言知母所在。引至洞口,倏不見。兒入洞,熊母倏自外來,將攫兒食,為兒所持。哭訴顛末,且解下體甬毛毛為驗,乃止。兒遂請母出山,不從。兒哀祈數日,母始首肯。然非兒負以歸,母亦不敢來也。言未畢,熊直撲秦。秦跪謝,兒亦伏哭祈免,熊始怒目而止。秦起,喚其妻出與相見,熊輒叉手答拜。時鍾嶽年才十二也。
天順二年,孛來犯神木。鍾嶽聚鄉勇禦之於定邊營。所向無前,追至河套擒孛來而還。大帥上其功,授榆林參將。弘治間,火篩犯塞,鍾嶽大破之,斬火篩。升左都督同知,世襲。遇覃恩,鍾嶽兼為熊母請封誥,天子以其生子克家,遂奉俞旨。比誥命至,秦挈熊母出,披以命服,隨例謝恩,悉如常人,惟不能跪與言耳。後太後聞其事,為幸其第觀之。賜號為熊太君。自是人呼為熊太太雲。
外史氏曰:熊太太,餘嚐得之友人,以為創聞,故特敘而傳之。或雲此事已見《子不語》,此篇敘事,未知能出其範圍否?否則,刪之可耳。《八紘譯史》又言:猩猩國在大洋中。明嘉靖時,武陵商富玉,泛海遇暴風,舟溺。玉及眾商飄抵絕岸,饑甚,采桃李食之。俄有披發而人形者接踵至,身生毛,以木葉自蔽。見人皆喜,挾以歸岩洞中。後一牝者與玉為偶,產一男。其後乘間得歸,既長大,常賣茶於市,人目為猩猩八郎。事亦可記,故附及之。
扛米
鬆江某相國之孫某,貧乏不能自存,其故仆有富於財者,往而乞憐。適舂米以五鬥,令傭負之以隨。傭不能勝,息於衢。某問傭曰:“何無力至此?”傭歎息曰:“吾非傭工者,先祖為某學士。”某驚曰:“如此則親戚矣。”然兩人俱弗克負荷,遂為之相抱泣曰:“哀哀父母,生我劬勞。”市人聚觀,一長者與以竹梢,共舉以歸。兩人祖皆崇禎間相也,時人為之語曰:“五鬥米,兩公子,扛不起;枉讀《詩經》怨劬勞,乃祖詒謀豈料此。”
無錫老人
無錫老人,當歲除夕,賊穿壁入其室。老人起而執之,則故人子也。老人絕不聲張,私語之曰:“賢侄何至此哉?汝父與我頗厚,想汝貧迫,不得已而為之耳。”贈百錢為度歲計,又贈數百錢為資本。其人愧,不能複居故土,遷之他方,頗有樹立。越數年買舟訪老人。夜分至門外,見一人縊於門上。呼同舟人抬至舟上,棄之河而返。
逾年乃再訪老人,告以前事。老人曰:“藉君之力多矣。前死者,日間曾與小兒鬧事。微君,則此時恐不及相見矣。”此老人用意,與昔賢所以待梁上君子者無讓焉。宜有是長厚之報。
右二事餘得之傳記中,富貴子弟讀之,足以警矣。而老人用意之厚,尤為可法,不必論其報也。吾鄉有戴姓者,以賭博傾其資,家中素無長物。一日暮歸,將上燈而無油。探囊中,止餘錢三文,遂止。和衣上床睡,因思明日朝餐尚無所出,輾轉不寐。忽聞窸窣有聲,一偷兒穴牆而入。戴潛伺其所為。偷兒出懷中火紙,略一吹噓,火光四照。遍覓室中,無可攜取。良久,微歎而出。戴急起探囊中之錢,追而與之曰:“自恨家貧至此,致君失意而返。此種光景,隻可爾知我知,區區心敬,惟乞吾兒歸後,曲為包荒,勿揚其醜。”以視老人一莊一諧,可並傳也。(此事亦可與徐文長呼盜而與以銀杯並傳)
《隋書·隱逸傳》:趙郡李士謙,事母以孝聞。嚐有盜其四禾者,士謙望而避之。家僮嚐執盜栗者,士謙諭之曰:“窮困所致”遽令放之。
《都公談纂》:俞司寇父仲良,嚐一日自外歸,有偷兒方竊其家室嚐前錫燈檠。仲良回避,俟其袖出乃入。後家人以失器告仲良,仲良曰:“此器久不甚用,吾業與錫工易之也。”又一日宴客,客有貧者,袖其銀杯。夫人屏後見之,告仲良。仲良笑曰:“酒器夜來我已廢其一,汝何見之誤也。”《隋書》又述士謙寬厚之行,不勝枚舉。或以其有陰德,士謙曰:“所謂陰德者,猶耳鳴,己獨聞之,人無知者。今吾所作,吾子皆知,何陰德之有?”是古人之厚也,古人固未有以陰德自居也。
大人
昔有海舶,將往賈柔佛國,為颶風漂至一島。其他四麵疊障,周圍杳無人徑。同舟十餘人,悶坐無聊,相將登岸,攀藤腰糸亙而上。半日甫及半山,有巨石如磐,俯瞰海岸。登之,覺天風浩蕩,凜不可留,而鴟嘯猿啼,震撼心魄,急尋去路而還。未數武,瞥見深箐箐:大竹林,樹林。中一大人,長十餘丈,披發彳亍而來。見諸人大喜,一躍已至。鳥語啁啾,撫而遍嗅。即向嚴壁折一藤條,將數人逐一穿腮中。如貫魚狀。穿畢,屈其兩頭係樹上而去。其人在樹頂望大人已遠,急抽佩刀斷其藤,扳枝而下,狂奔至海濱。風勢已轉,登舟甫揚帆,而大人追至。時舟已離岸,大人以手挽之。一人掣刀斷其指,大人縮去,墜二指於艙,皆隻一節耳。稱之重八斤,長二尺餘。
陸次雲《八紘譯史》言:成化時蘇衛軍士赴崇明,所遇長人與此同。而其所斷指,則長徑尺有四寸,乃一指中一節耳,今猶藏嘉定庫中雲。
陳曾起《邊州見聞錄》:康熙二十六年,有從滇南航海者,遙望浮屠峙雲表。俄即之,人也。欠伸而起,捉七人啖之,還坐如浮屠。眾潛奔走上船。其人舉足即至,曳其船。眾斧之,斷指,長二尺有奇。歸獻製府範公。或曰:“此獨人國也。”其即海賈之所遇歟?至《神異經》所載:西北海人長三千裏。涼州《異物誌》又雲:有大人在零丁,長萬餘裏。與《楚詞》所雲“長人千仞”皆太長。海外西南夷有萬丹國,在噶喇叭之南。南臨大海,海中一山,崒兀嶙嶒,時有火焰。引風飄忽,入夏尤盛,俗呼“火焰山”,蓋處海之極南雲。西洋番雲:其國常有船至此山下。船中人上山探望,遙見其中山番,穴處而食生魚。覺人窺伺,噪而相逐。群趨而逃,後者輒為其所扼,爭生食焉。比回船,僅存十六人,急掛帆而遁。自此無敢有複至者。
餘父又言十五歲時,嚐病傷寒,月餘甫能起床,然猶未敢出房也。一日午前偶倦,斜倚在床,見一老姥,年約七十餘,麵闊而黑,體亦豐肥,衣褐色單衫,豆綠巾裙,手持一油紙扇至門前。父叱問:“汝何為者?”姥曰:“要尋汝老太太。”父曰:“老太太不在此間。”姥應曰:“哦。”即退出。時有縫工數輩在房外製衣,而樓下則廚房所在地。父疑家中素無此人來往,強起,問縫工亦曾見此人否,皆言未見。隨下樓,則餘曾祖母及祖母方於灶下午炊,問之,亦未見其人。相與歎異。未幾曾祖母病作,十餘日而歿。始悟來尋老太太之言,其為鬼物無疑矣。
捕鬼
紅墩沈雪樵,嚐於暑夜移宿堂中。時以炎熱,窗戶不掩。一夕睡回,月影微斜,晶瑩如晝。見一人戴一涼帽,衣青布衫,足係麻鞋,麵龐白皙而瘦,獨坐西北隅。雪樵疑其為賊,躍起擒之,其人已出至簷前。追將及,其人躍登案上。急以兩手持其足,則空空如也,而其人已不見矣。始知其為鬼也。
雪樵姪玉卿言:向嚐讀書樓上。板壁後,蠶月每貯葉其中。一夕上燈後,聞壁後謖謖有聲,似有人取葉入筐者。旋聞履聲瑣細,徐及於門。一少婦年約二十餘,衣水墨單縑衣,黑綾半臂,淺絳裙,明眸高髻。探身諦視,良久乃去。玉卿訝之,急至門外。覓之不得,遂下樓問其母:“適來有往樓上取葉者乎?”曰:“未也。”玉卿告以所聞見。祖母在旁歎曰:“此乃汝之前母陸氏也。渠生時常在此處取葉,其魂魄想猶戀此,且欲一見汝耳。然其為人婉淑,今後若再至,兒勿怖也。”然則玉卿且得見其鬼母矣。何其幸歟!
玉卿又言:其祖翰王,生前每夜關鎖門戶,必親自攜燈到處檢閱一過。其後既歿,每夜黃昏後,必有一燈熒熒然,自後門巷中出,直至每重門而止,但不見其人耳。如是者幾及三年,乃不見。
雙做親
吾邑西北周家滸,有周鳴山者。生一子,年十八,始締姻村中楊氏女,年十七矣,雖荊布不飾,而致極風騷。其家故與周對宇而居。咫尺蓬山,目招心許,竟潛通焉。後女覺腹中震動,枕邊語及,恐為其父母知也,寢不成歡。
天未曉,周氏子即起去。而其父早起,不見其子,覓之,數日不得,已絕望矣。即女家父母,亦莫測所以,相對歎詫而已。居未久,見其女腹大如壺,詰之,女初不言。父疑其有所私也,將致之死。女始吐實,兼述其夜所私語者。其父乃以商於周,周驚曰:“若然,是吾兒以懼罪而逃也。”其妻在旁笑視周曰:“吾夫婦年已垂老,今兒去不還,幸新婦已妊,若得產一男,是吾無子而有孫也。今新婦坐蓐有日,不如邀渠來家共視之,免致他虞。”夫思其計亦良得,遂擇日迎歸。未幾遂娩,及墜地,男也。夫婦皆喜。婦亦喜,然每思其夫不見,則撫之而泣。
其後,兒年已十九,為之娶婦。拜堂甫畢,忽一人虯髯繞頰,荷擔踵門而入,在坐皆不識,即其父亦不識。其人曆述所自。適其婦在門後,竊聽已審,遽出,指其兒罵曰:“負心郎!遺此一塊肉,而脫然遠去,妾為汝幾死者數矣。今日亦有麵目複來相見耶!”翁笑曰:“癡兒既不別而行,二十年杳無音耗,將置吾二老於何地乎?”其子涕泣謝罪,為言始以懼罪而出,至鬆江賣餳以活,至是頗有餘積。原以思親故,不避罪責而來歸。翁曰:“吾二人幸猶無恙,但汝已有子有媳。汝婦尚發蓬蓬作處子裝束,試看是何模樣?”眾客聞者亦為哄堂,因相與慫恿,即於是日為二人成婚。婦大慚,不能仰視,遂入。周翁亦入,與妻言之,妻亦笑不可止。因共促女汝,女不肯,眾為之攏頭抹粉,即衣以新婦所著繡袍紅裙。扶掖出堂,喝令鼓吹。於是音樂更奏,女與其夫交拜,而後拜其父母。繼令子婦參拜,拜畢,送入房中而合巹焉。是時女之父已前歿,周翁夫婦、俱逾七十矣。
周爛麵
邑西市港村,有周爛麵者。嚐以竊物刺字於麵,因以藥敷之,使其處潰爛,人呼爛麵孔雲。而自還家後,橫行益甚,索詐錢物,逼淫婦女,肆毒一方。人畏其扳害也,不敢與較。
後竊於村中富室某,贓物為其所認。次日往市豬肝一片,歸而煮以食其母曰:“今夜飯畢,當往縊於某氏之門,故以此供汝,使汝得為飽鬼。”其母年逾七十,雙目已瞽,平時乞食村中。是夕涕泣而往,就縊於某氏。次日爛麵尋至,聲言將赴縣申報。某啖以重賄,爛麵得飽其欲而歸。
嚐讀《初月樓見聞雜記》,言:婺原董逢其,名世源。性寬厚,於物無所忤。順治四年大。裏中無賴子,使其父先飲酖,造其家,冀其死,可得重賄。及入門,延之上坐。忽自懟曰:“吾兒誤我,我不忍死善人之門!”疾趨出,踣於道旁而死。因歎天下事,無獨必有偶也。爛麵孔後為村中人聚薪焚死。
又嚐有村嫗鬻犬於屠人,逸入逢其家。嫗尾至,百呼不出,償其值而遣之。自是犬恒不離逢其側,及逢其歿,臥柩旁不食,數日而死。
人形獸
騰越有獵戶,常掮一木屋行山中。一日至磨盤山,忽見山麓狐兔數十成群,從深箐中竄出。繼而熊虎豸區象,紛紛然帖耳垂尾,接跡狂奔,如有物驅逐者。心異之,遂止於道側潛窺。久之,見一物狀如猩猩,而長不滿四尺,披發金眼,遍體白毛,從後彳亍而來。獵者急啟窗,迎而發一鳥槍。是物冒煙撲至屋前,以兩手搨板上者再,既見其寂無人,乃去。獵者窺其去遠,出視搨處,已陷入寸許。所未穿者僅厚如錢耳。大駭,遽入屋中,荷之而返。自是不敢複往矣,但不知此物究為何獸也。
名醫
吳某,禾中名醫也。其幼時,嚐於藥肆學賈。比長,稍涉方書。後以失業無聊,遂以懸壺謀食。某村一富翁,暮年得一子。才七歲,遘疾。其始但不欲食,日漸尪羸,而胸腹腫脹,未幾大如鴟夷。療視經年,百藥罔效,翁束手涕泣而已。吳偵知,徑造其門,時已迨暮,遂假宿焉。翁出詢姓氏,托言自某村視病還。經此地,敢從長者乞借枝棲。翁聞之喜,請入診兒病。既畢,吳出而言:“是疾吾能愈之,但須償我千金,且不得令庸醫雜治,以掣吾肘。”翁一一謹諾。因索觀所曾服數方,略加增減,抄撮成方與之。翁得之,幾以為贖命金丹矣。遂請止其家,以便不時診視。無如連服數劑,依然罔效。詰之,則大言曰:“病已積年,豈旦夕所能奏效?若必速愈,則另請高明可也。”翁再三謝罪乃已,從此供奉愈謹。吳明知無能為役,計欲遁歸;而以戀棧,思更得一方,以作旬日之淹。
一日,出至田間閑步,瞥見一蕈,大如箑。心念此奇貨也,摘取懷之。急反,呼翁出與之曰:“令郎所服藥,本當以此為引。今幸得此,豈非天賜。”遂令持去入藥煎服。約一炊時,其子腹中雷鳴,大痛欲死。既而大瀉,下黑血數鬥,中有血塊一團。諦視,見發裹一物,堅韌如鐵。而其子腹已縮小如故,病若失矣。翁狂喜,走相告,且曰:“今而後,犬兒之生,皆出先生所賜。但尚乞屈留數日,調治複原,乃可備禮送歸耳。”吳故作難色,翁許酬以三千金,始諾而止。然究亦不解其故,次日複至其處,掘視之,見其根生一敗梳上,始悟發中裹物,必待此而後解也。然吳自此名大噪,在家則門常如市,出門則每一裏須酬番錢一枚。不數年致富巨萬焉。
其後洞溪沈氏某,素患損怯,每服藥必用參附。癸酉之秋,偶患暑瘧,複延吳至,吳診之,以為其體素羸屬是陰症。投以附子理中湯,沈飲之,狂噪嚼手指盡碎。遽命灌以雪水,茶匙亦被咬斷,須臾竟卒。吳遁歸。沈舉家憤甚,將控諸官。吳聞驚懼,服生鴉片而死。
慧娘
和州諸生,名宛霞,少孤貧,天資穎敏,讀書五行俱下。年十三,入邑庠,隨以歲試食餼。邑中名宿,鹹歎為不及。顧生雖才藻豐腴,而文品極峻。自是屢困場屋,又喪偶,益複無聊。先是,生有母姨,嫁新城馬氏家,頗饒。生時往探視,母愛其豐神俊爽,每至,輒留經旬,不遣。侄女曰慧娘,年逾笄矣,未嫁而寡。嫻詞翰,兼善琴弈,而風姿豔色,性貞靜。惟生至。輒歡語不避。庚申秋,生下第,複至新城。
女迎問慰解,且曰:“以君才華,豈長貧賤者。然以此時風氣,若稍能降格,何愁榜上一名哉。”生曰:“今簾內固多師曠、和嶠一流,但若必以此詭遇,吾將披發入山,不願求知音於前路也。”因泣下。女亦慘然,遂近以巾為之拭淚。適母出,詢其故,不勝歎息。母素嗜弈,乃呼婢取楸枰與生對奕遣悶。女側坐觀之。俄黑子一角危甚,女目視生曰:“西南風急矣,此角君甘棄卻耶?”生曰:“何為?”公約略指示曰:“此即所謂倒脫靴勢也。”母微笑曰:“兒何言之昵也,豈非女身外向。”語未畢,女顏發赧,遽起避去。生亦心動,推卻棋枰起揖曰:“得如母言,其他更何足惜。”母自悔失言,既念姊氏已衰,況玉女金童,良緣難得,越宿述其意於女父逢樂。逢樂貧之。母言其才可托,逢樂曰:“其如數奇何?必若所議,且待來歲文戰後可也。”
遂罷去。生聞,負氣欲歸,母留課其二子,生戀女,未忍遽舍,遂強諾焉。無何,母臥病。生入視,適女來視湯藥,遇之東廂。生顧無人,小語曰:“卿知我所以留此故乎?”女歎曰:“深情久篆於中,妾以憐才之一念,遂如春蠶吐絲自縛。乍聞父言,幾不欲生。此後若能藉文章為薄命人吐氣則已,否則當於泉下相覓也。”生曰:“我若終不得卿,今生亦不願更娶矣。但恐人事難知,請定密約,以當息壤,可乎?”女變色曰:“若是,是負吾父,兼負嬸矣,君焉用此不廉婦也?”即於腕上脫一金釧與之曰:“此物所以誓也;海枯石爛,用矢勿諼。”生懷之而去,自是不複言歸矣。後母病尋愈,每晨起必啖蓮子。女私以一盞令婢餉生,適為逢樂所遭,詰之,婢不能隱,遂以實對。逢樂怒,將還詰女。會裏中富商王某為子請婚,其子不慧。逢樂以怒女,竟許焉。
後數日,行聘有期,女始聞之,遂病。眠食皆廢,漸至綿惙。不得已,始為召醫,醫至,診之曰:“病以鬱怒傷肝,致心液為火灼盡。必得人心血合許,以合歡皮煎湯飲之,庶可奏效。不然,恐非藥石所能為也。”逢樂以商諸王,王笑曰:“癡哉,是欲以爾泉下物,而剜吾兒現在心也。”逢樂慚恨而返,詣生述醫言,且許締姻。生微笑曰:“翁不愁異時煮字療饑耶。”逢樂再欲有言,生執卷而起,出至母所。語其事,且泣曰:“慧妹若有萬一,甥何忍獨生。適翁來舍,要使人不能無耿耿耳。”語畢,解懷以佩刀欲刺。母急起持之曰:“癡兒奈何先自戕乎!兒姑住此,俟老身往視慧娘再來。”生請從。既至,揭其帳,見女懨懨垂絕。母問:“今早亦少進飲食乎?”隨告以生來,兼述所由。
女張目見生,脈脈便有垂淚,既而歎曰:妾負郎矣。疇昔之夜,夢郎來共戲。郎捉妾雙趺,脫睡鞋納袖中。妾急探郎袖,求之不得,郎嗤笑曰:‘繡鞋早為阿鴻將去矣。’妄訝曰:‘此物豈可入他人之手乎?今將奈何?’郎不答,起去。妾疾呼,終不複顧。醒而思之,知此事必不可諧,妾向所以不忍遽損廉恥者,正為今日。今魂魄已遊墟墓,郎若為此,勢必喪爾生,妾亦豈能複活。但未知尚有來生乎?遂伏枕痛哭。母撫之曰:“兒姑自愛,昨而翁已許吾甥,此事尚可圖也。”於是攜生至逢樂所,為申宿諾,且曰:“兒病至此,叔尚忍立而視其死乎?”逢樂欣然從之。其母乃返而告女,女意少解。自是著意強飯,未半月已起。王氏聞之,複遣冰來,將謀納聘,逢樂許之。母乍聞恚甚,即往責其負約。逢樂以王氏約在先為辭。母拂袖出。適女來,微聞餘言,知事已變,盈盈欲涕,母慰諭百端,卒不可解。遂複病,未幾竟卒。
生入臨,已將殮矣。才止屍傍,屍輒躍起。眾大駭。女為縷述冥間事,言:“始死,神魂飄忽,回憶家鄉,都如隔世。惟思郎不能去,心私念訴諸冥王,或可邀其垂憫。於是信步而前,至一處,見殿宇巍煥,鬼卒森列可怖。躑躅間,恍惚有一老父,從門內呼之曰:‘兒何得來此?汝之齒尚未盡,且與吾兒夙緣未了,可隨我去,乞冥王判此公案。’遂入,見冥王冕旒坐殿上,氣象嚴肅。老父跪稟久之,王顧令喚妾至案前,諭曰:‘汝父俗人也。汝二人早為紅絲係定,今雖為情死,猶不失為貞義,仍當歸圓破鏡耳。’即喚鬼卒押令還陽,不意頃刻即能到家也。”乃轉悲為喜。惟生細詢老父狀。
方相與笑啼交作,忽金鼓之聲,搖震屋瓦。俄一仆奔入曰:“謝遷作亂,土寇引賊兵入城,大掠將至矣!”母與慧娘方倉皇間,亂兵已擁入。生竄去,母家劫掠一空。賊見女美,擄之去。及新城收複,生返,始知女已被擄,噭然而哭。逢樂與母亦哭。生有仆曰鴻奴,勇健,能披甲躍十丈。是時在旁勸生曰:“奴願往偵慧姑。其無恙也,奴力能返璧。但問太夫人何以報我?”母未及答,逢樂破涕曰:“奴乃能為古押衙耶?他日女歸,當以予爾主。”鴻再拜曰:“謹聞命矣。”遂起,攜劍出門。時餘賊屯於淄川,鴻徑往其營乞降。居數日,有脅從者,為言:“慧娘被擄時,謝遷將納之,不從。脅以刃,慧娘請俟三月後,畢母喪而後惟命是從;不然,請就刃。賊愛其美,故至今猶扃置樓中。”鴻竊喜,夜半後躡至樓畔,仰望燈火熒然,躍而上,窺窗隙,見慧娘獨坐燈前垂淚。破窗入,二侍女驚起,鴻手劍斬之,挾慧娘飛出。守者始覺,追之不及。天甫明,至新城,入門。慧娘見家人環集,如夢乍醒,備言見逼之狀,悲喜交至。
既而母顧逢樂曰:“今可為吾甥議婚乎?”逢樂笑諾。生請還白其母。母笑曰:“癡兒,此事尚容姑待乎?”生悟,乃止。合巹甫畢,賊已平。道通,生攜女偕歸,登堂拜母。母詢知前事,不覺感泣曰:“然則吾當拜此貞婦耳。”戚友來賀,見者亦莫不嘖嘖豔之,以為義烈之報。然自此生益厭勢利,閑居,惟日與慧娘撫弦鬥韻,絕意不複進取雲。
秦檜為豬
順治初,蔚州魏果毅公官刑部尚書。嚐夢至冥司,代陰曹決冥中事。一日,湯文正公斌訪之,值公午睡,待之良久,甫出。湯因晝寢諫,公笑曰:“非寢也,此事本不欲言,因有關臣節匪細,故不妨為知己道也。適夢至冥司,提問秦檜公案耳。”湯驚問:“此案至今猶未了乎?”公曰:“非未了也。渠前世本在汲州一富家為犬。其夜有數盜持刀入,執縛主人。主人不敢號,任其搜括。盜猶未慊,疑其尚有窖藏,脅以刀,使指其處。而室中實無餘蓄,盜舉刀欲砍。犬從旁力齧其足,盜反身斷其首,而主人得乘間逸去。冥官嘉其義,俾其托生秦氏為子,故身後眼有夜光也。不意忘其本來,害賢賣國,罪惡至此。閻羅用罰令三十世為豬,以示殺忠良之報也。而檜仍欲乞為犬。”
湯公曰:“犬豈有勝於豕乎?”公笑曰:“此其所以為奸狡也。犬不盡殺,而豕則未有能免屠割者也。適笞之三百,渠猶不承,繼以炮烙,乃服。今押往汴州為豬去矣。”問:“以前卻在何處?”曰:“此案未可驟結,自瀛國公入燕以後,始令其世世投生嶽氏,為鼠以飼其貓,俾償武穆之怨。迄今才令往生他處耳。”湯曰:“宋自和議成,而歲貢金幣,偷安半壁。君臣遊燕荒嬉,無複中原之誌,以迄於亡。而南自南、北自北之議,檜發之,檜實成之。是其賣國之罪更大也。”曰:“此意授自金人,主於高宗,南渡享國不長,半由自取。既斬檜嗣,俾其先宋而亡,已足蔽其辜矣。但其斃武穆於獄,及誅殺不附和議諸賢,罪孽尤難末減。需為豬三十世,乃可泄一朝忠臣之憤也。”湯歎息而退。湯與陸清獻,皆為公所薦引者也。
又按:《異識資諧》萬曆丙子,京口鄔汝璧遊於杭。見屠豕者,去毛盡,腹上有五字雲:“秦檜十世身。”康熙中,震澤某遊武陵。迨屠家宰一豬,蹄上及肺管,皆有“秦檜”字,眾無敢買者。某毅然買之,攜歸付仆。煮既熟,率眾攜至嶽王祠,羅拜以獻。祀畢,恣啖。聞者大快。青州徐相國溥家,嚐宰一豬,火尋去毛,肉內隱有字雲:“秦檜七世身。”烹而食之,臭惡異常。相傳相國之祖,在宋朝為秦檜所害。故生平最敬武穆,特於青州城北建嶽王祠,鑄秦檜,萬俟離像跪階下。此豕豈以示償歟?然則果毅之說,信有征矣。《堅觚集》又載:萬曆戊戌,去鳳陽城三十裏朱家村,雷震一白牛,燎毛盡,背有“秦檜”二字。豈為其所規免,故不為豬而為牛?而卒死於雷,奸臣之不能逃天網也,如是夫!
又按:秦熺本王氏子,檜素不悅。性畏內。妾嚐孕,其妻逐之,生子為仙遊林氏子,曰一飛。以檜故,仕至侍郎。金壘子《宋史》:秦檜曾孫巨,通判蘄州,金人犯境,與郡守李誠之,竭力捍戰。城破,巨率兵巷戰,後歸署自焚死。子浚、氵暈皆從死。奸臣之後,一門死忠孝,豈複係其世類乎?然檜無子,以妻兄王目奐子為後,則秦氏世絕於檜久矣雲雲。是以秦熺非檜之子也,史不足據也。
聞嘉靖初,秦檜裔孫某,宰湯陰有政聲。每欲謁嶽忠武祠,逡巡未果。將及瓜,謂同寮曰:“嶽少保雖與先世有惡,豈在後嗣。吾守官無愧神明,往謁何害?”遂為文祭之,拜不能起,嘔血數鬥,扶出廟門,遂死。觀此與《宋史》所載,則秦檜有子可知。然安知非王氏子之後歟?《明史》,邱瓊山謂範仲淹為生事,嶽飛未必能恢複,秦檜有再造功。驚人之論,據其言,是南宋之享國,賴秦檜之力,而魏公此舉為濫罰矣。史稱其博辨,而多偏激,信哉。
賈似道
康熙時,張鬆村先生,嚐遊七閩,佐閩藩某公幕,平朱一貴之亂。其歸也,舟泊漳浦,晚飯後,波心月上,沙雁磔磔驚起。悵然不能成寐,遂登岸,欲訪木棉庵遺址,未知所向,信步行去。入一古寺,有三人團坐共飲,綠桂熒熒。一美人衣天水碧綃茜紗裙,年約十八九,妙麗婉約,抱琵琶側坐。見先生至,齊起揖之,入席,先生曆叩姓氏,一楊子玄,一錢湘靈。其一人語操吳音,自稱厲姓友竹,乃樊榭先生之族侄也,性嗜山水,慕雁岩名,渡江遊東甌轉至武夷,今流寓於此,已十年矣。言已黯然。
錢嗔曰:“嘉客相逢,如此良夜,乃絮絮作楚囚對語耶。”於是洗盞更酌,痛飲酣呼。先生豪飲,連酹數觥,為述平台之事,楊嗟歎不已,錢生拍手曰:“我得一酒令矣。”厲曰:“善,遇風雅之士,豈容牛飲喧呶,徒作傖父麵目。但需出新意,倘有拾人牙慧者,罰如金穀酒數。”錢乃浮白曰:“砍楊頭,羊頭爛,官福建;三語諸君能對否?”楊應聲曰:“穿錢眼,泉眼通,死浙東。”蓋楊本以入貲為淡水同知,隨為朱一貴所殺,而錢以遊幕客死紹興,故二人還相嘲也。次及厲,厲曰:“我亦有二語請對。”遂宣曰:“天上月圓,人間月半。”眾思久不屬,請其宣示。厲曰:“此語向來覓對不得,故以煩諸君。”眾嘩然,將取巨觥罰之,厲曰:“此時已不勝酒力矣,請為小詩償責何如?”眾笑曰:“亦得。吾不忍其觳觫,姑舍是。”厲遂吟曰:“夜深立盡板橋霜,桔柚知寒已變黃。無限青山湖上路,隻隨煙月夢錢塘。”其二曰:“風吹曠野怪禽啼,葉葉征衣化作泥。今夜送君吹鐵笛,荻花楓葉也含淒。”錢急掩口曰:“君開口便含酸茹歎,使人不歡。”顧美人曰:“為我妍歌,以當羯鼓。”美人即撥琵琶,低唱《三笑月中行》一闕。音節嬌婉,合座盡傾。時楊已醉,輒抱置膝上,解錦半臂贈之。
忽一人肩輿至門,闖然入,罵曰:“賤婢無恥,又來此賣俏耶。”美人倉皇遁去。楊怒而起曰:“汝今猶為此驕態來嚇誰耶!”奮拳毆之,眾勸令代歌以贖。其人顏就席,取拍而歌,錢吹橫笛倚之。歌曰:“恨儂無賴,賣嬌眼春心偷擲。蒼苔花落,早印下一雙春跡。花不知名,香才聞氣。似月下箜篌,蔣山傾國。半解羅衿,蕙薰漸度。鎮宿粉棲香雙蝶。語態眠情,感多情,輕憐細閱。休問望宋牆高,窺韓路隔。尋尋覓覓,又暮雨凝碧。花徑橫煙,江扉映月,盡一刻千金堪值。卸襪薰籠,藏燈衣桁,任裹臂金斜,搔頭玉滑。更恨檀郎,惡憐深惜,盡顫嫋周旋傾側。軟玉香鉤,怪無端鳳珠漸脫。”
歌未畢,楊起拍案曰:“此乃廖瑩中《個儂曲》也。吾輩今夕相約,不許襲舊。汝本一市井無賴,不過借內寵以作奸盜柄,料豈知世間有筆墨事!偏又假慕儒雅,倩門客刊書鑒貼,托附名流,今居然忘卻本來矣。如此無恥小人,尚可耐乎?”據地一吼,忽化為虎,銜其人去,眾驚散。先生亦起。厲挽之曰:“公無恐,適歌者,乃即宋之賈似道,故楊公為此變相以啖而奪之魂。其先歌兒,即賈竄時所攜沈生也。今仆尚有一書煩帶至家中。”遂於懷中取書出付先生,相送船上,揮淚鄭重而別。
後先生至杭訪厲氏,果有其人。投以書,其子發視之,始知其物化已久,書尾囑其速往收骨焉。歎息而返。
金三先生
金三先生者,武陵人。其拳法得乃祖石音之傳。嚐以授徒來邑中,一日與其徒演伎與烏將軍廟。有孔六者,方壯年,自負其勇,欲試金,出不意,騰一足起。金笑曰:“勿惡作劇。”駢二指插入鞋縫中,其足即不能舉。視之,鞋圈脫矣,而足不傷,蓋適當其凹處也。既而出至山門外,有數雀棲於池南戲台之顛。金探囊中,出一彈丸如梧子大,置食指上,笑謂孔曰:“請為君落彼第三雀。”即以拇指撥去,此雀乃應手墮,孔乃大服。孔言金前以保鏢至山西,嚐獨行至山中。遇一青兕追之,疾如奔馬。行裏許,前橫大溪,深數丈,金乃麵溪而立。視其及,猝竦身以雙足蹬其背,兕跌入溪而死。金體幹短小,不及中人,然所用一練柄鐵椎,其重乃不下五十斤也。
荷花公主
鼓德孚,南昌才士也。性跌宕,貌尤頎秀,翩翩裙屐少年也。嚐以訪友至錢塘,寓昭慶寺。一日偕其友遊南屏。歸舟,見漁者網得一蟹,大如盤。心異之,買而放諸湖。蟹入水,舉雙螯向船頭作拱揖狀者再而去。後數日,獨行堤上,遇一十七八女郎,衣碧綃衣,從老嫗自聖因寺出,光豔絕代。生乍見魂銷,笑問:“美人何來?”女羞縮顧嫗曰:“阿姆去休。”蓮步蹇澀,時複回眸。生益神蕩,尾之以行,疾趨不能及。數折,轉入水仙廟後,從之已渺。時已曛黑,生悵望佇立若槁木。
適其友自靈隱還,曳之歸。而生歸後,眠食俱廢,每日輒往孤山,一路尋訪,殊無蹤跡。於是懨懨臥病。迨夜,有雙鬟攜燈推扉入曰:“公主遣迎郎君。”生不答,轉身麵壁,吟“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二語。婢乃曰:“所謂公主非他,即前日郎君在水仙廟所遇者也。”生聞言,覺精神頓爽,躍起從之。行去至廟後,瞥見宮闕參差,背山而起。雙鬟曲折導入別院,花木叢雜,邱壑既盡,洞戶雙開,顏其上曰“水晶城。”其院宇不甚高敞,而珠箔紅闌,四麵臨水,水中荷花方盛開。其窗壁皆水晶結成。
公主方倚欄玩月,見生入,迎笑握其腕曰:“癡郎,數日不見,骨瘦如許矣。”乃命取碧霞漿一杯,親擎與生曰:“此前日綠萼夫人所賜,飲之可以忘憂。”生取飲,色紺碧,芬芳甘洌,沁入心脾。因問此為何地,女戲曰:“此是廣寒香界,君當即去,勿以凡質穢我太清。”生見其憨態可憐,驟起,擁之入房,代解繡襦。女雖星眼含瞋,而嬌羞不能運肢體。已而茵褥流丹,女屢乞休,始止。女乃引臂替枕,撫之曰:“消瘦如是,奈何輕狂遽爾耶!”生問:“卿得非合德後身耶?何體香也?”因嗅其體殆遍,女掩口笑曰:“妾乃荷花之精,君弗怖也。實告君,妾本水仙王之女。昨自遇君,知君情深如許,故願以身相托。但彼此形跡詭異,妾蒙舅氏撫育,舅氏家法甚嚴,設有疏漏,恐無顏複相見也。”生問舅氏為誰。女曰:“渠乃蟹中之王。向以有功水府,敕封中黃伯。今為西湖判官。”細語未終,相抱睡去。既醒,聞遠鍾已動,急起。女再三申約而別。自是戴星往還,殆無虛夕。
一夕共寢忘曉,為保姆所覺,告諸其舅。舅命押生至,生仰望烏巾綠袍坐堂上者,儀容怪偉,畏縮不敢前。其人忽驚起離座下階迎跪曰:“郎君猶憶漁舟邂逅時耶?自蒙垂救,此恩未有以報。頃老婢來言,不知何處來一莽男子,擾吾甥閨闥,故致此冒瀆,某罪大矣。”遂起,延之入坐,生猶跼蹐不安。某為追敘往事,生始悟其為所謂西湖判官者。某乃展問邦族,兼詢壺內何人。生言:“向以聘妻物化,尚在求凰。”某喜曰:“若是,豈非夙緣耶?吾甥才貌頗不俗,今得君為配,何啻參軍。若不以非族見嫌,則願言倚玉。”生驟聞,喜出非望,前揖申謝。某乃命嫗喚女至,告以其意,女慚不能仰視。適某妻聞其事,亦出,見生亭亭玉立,亦喜。相與力讚,始攜女入。某於是蠲吉為之合歡,送至水晶城館焉。
女善吟,尤嗜鼓琴。嚐剪紙為雙白鳳,與生攜琴跨之,遊天台、雁宕。鼓《彩鸞下嫁》之曲,生倚琴而歌《水調》,拍女肩曰:“吾老是鄉矣,不願效武帝求白雲鄉也。”後半年餘,午日,女從生至湖中觀競渡。忽其友鄰船呼生,問向在何處?隨取一書與生曰:“此令兄所托致也。”生展視書中,具言母病方危,趣其速歸。生讀畢流涕,急回寓收拾起程,惟戀女不忍言別。女慘然曰:“奈何以妾故棄其親?然亦豈可舍郎獨歸乎?”遂挈生返告其舅,將謀偕往。舅不許,曰:“甥荏弱不任奔波。計太夫人此時當已愈矣。郎君仁孝,自應歸覲。”因出藥一丸授生曰:“以與太夫人餌之,可以卻老。但當速來,勿久稽也。”生拜受。退而束裝,與女約秋以為期。女泣曰:“數月來腹中震動,爾時君當記取。正恐人事難齊,重逢亦未可必也。”生亦灑淚別去。
到家,母病已愈,心慰甚。具述所遭,將奉母偕至浙中。母不樂遠行,居數月複辭母兄渡江,仍寓昭慶。次日即往覓女,至則榛莽塞途,更無舍宇。日將暮,悵然始返。至西泠橋,見女華妝冉冉自東來,生前問訊,並道所見之異。女曰:“妾家前以罹災,已徙湖南。今可就此渡也。”相將呼舟至雷峰塔畔,望樓閣湧現,女命艤棹其下。攜生登岸,命酒敘闊。酒未闌,輒起擁生入幃,倍極款洽。生殆難複支,次日遂病。女湯藥必親,頃刻不離於側。顧寢後必強與合,生雖厭之,而無知何。由是日就沉綿,勢已垂斃。
忽一女子突至榻前,撫生而哭,涕泗汍瀾。良久,以一手指女罵曰:“妖魅,今郎病已至此,汝猶不舍耶!”語未竟,生忽張目。見女麵目衣履與前女無毫發異,居然又一公主也。慨然曰:“卿休矣,已知命在呼吸,更何煩雙斧伐之耶?”女大哭,頃之拂袖徑出。日將晚,見女偕婢抱一玄鶴至,遍體純黑而丹頂。甫入門,前女頓縮如蝟,伏地不敢動。婢縱鶴擊之,此女腦裂,身化白蛇。剖其腹,得一珠徑寸,以示生曰:“此冒妾者,雷峰塔蛇精所為也。妾前從舅氏至瑤池為王母慶壽,致妖物為此狡獪誤郎。及見郎病不可為矣,妾既無以自解,且此妖雖舅氏不能製,故複往見母,乞其囿中所蓄玄鶴來除之。今妖幸已誅,但郎受毒已深。必以此珠合雄黃餌之,疾乃可起。”生昏瞀之中聞女言如夢始覺。歎曰:“此物始與共枕,但覺氣息之間,不如卿之芳蘭竟體,且蕩甚。及卿來視,心益駭詫,但爾時亦何能頓釋乎?”女乃以珠付婢,趣令合藥餌。生三日已起,載與俱歸。
時兒生已兩月矣。生撫之,喜極更悲,曰:“此來何啻再世韋蕭也,是兒可名曰來複。”女忽哽咽語生曰:“善撫之,君宗祀賴此一線,妾不能見其長成,豈非數也。”生駭問:“此言何故?”女曰:“妾本紫府侍書,以一念之癡,纏綿自縛。前至層城,王母以妾已破除色戒,謫使降生黃岡劉修撰家。今誕期至矣。”遂起,將出門複返,就生懷取兒乳之。既畢,欲去,生按令小坐。女曰:“縱少留,終須別去,善自愛。勿念此負心人也。”揮淚自出,十步之外,猶複回顧。生追之,倏不見,痛哭攜兒歸,更不複娶。
明季遺事
康熙時,明季內監曾有在禦前服役者。言正統在沙漠時,曾生一子,今有裔孫在旗下。天啟呼魏忠賢為老伴,凡事委之,而己不與。楊璉、左光鬥受杖,老內監猶有目擊者。宮中用度奢侈,脂粉銀四十萬兩,供應銀數百萬兩。紫禁城內砌地磚,橫豎七層。宮女到九千人,內監至十萬人。飲食恒不能遍至,日有餓死者。宮中用馬口柴,紅螺炭,日以數十萬斤。馬口柴者,約長二四尺,兩頭刻兩口,淨白無點黑。今惟天壇焚燎用之。又其時所行,多迂闊可笑。建極殿後,階石高厚數丈。采運至京時,不能舁入午門。運石太監參奏此石不肯入午門。命將石捆打六十禦棍。崇禎嚐學騎馬,兩人執轡,兩人捧鐙,兩人扶鞦。甫乘輒墮,乃命責馬四十,發往苦驛當差。如此舉動,豈不令人發一大噱。
獅子
元魏時,波斯國獻獅子為萬俟醜奴所獲。醜奴破,始達京師。莊帝謂侍中李彧曰:“朕聞虎見獅必伏,可覓試之。”於是詔近山郡縣捕虎以送。鞏縣、山陽並送二虎一豹。帝在華林園觀之,於是虎見獅子,並皆瞑目不敢動。園中素有一盲熊,性甚馴。帝令取試之。熊至,聞獅子氣,驚怖跳躍,曳鎖而走。帝大笑。又,國朝康熙間西域貢獅子二,形如圖畫。後口外打圍遇兩羆,人不能勝,召獅子搏得之。老獅力盡而斃,小獅繼亦逸去。其羆,皮實之以草,置雍和宮,懸牌腰間。一重一千三百餘斤,一重八百餘斤。是熊之與羆,勇怯又懸殊矣。
按《爾雅·釋獸》:“狻猊食虎豹。”注:“即獅子也。”《正義》引《說文》雲:“虓,獅子也。”《大雅·常武》雲:“闞如虓虎。”雖與虎並舉,其實虎力之猛,烏足擬獅子哉?然《博物誌》,又載魏武帝伐冒頓,經白狼山,逢獅子。使人格之,殺傷甚眾。忽見一物從林中出,大如狸,起立車軛。獅子將至,此獸便跳起,立獅子頭上,遂殺之。至洛陽三十裏,雞犬皆伏,無鳴吠者。不知此為何獸,亦可見猛如獅子,又有能製之者矣。則凡天下之自負其勇者,又何異遼東之豕乎。
茅山道人
杭郡金銘如,婦死,繼娶於氏,於潛令於公妹也,頗悍戾。未匝月,銘如恒居宿於外。一日夫婦忿爭,於氏拔頭上金釵屈吞之。俄痰寒胸膈,氣厥不屬,合家皇遽無術。
忽門外來一道人,謂閽者曰:“汝家主合有急難,餘已望氣知之。”閽者驚曰:“師父知之,可垂救否?”道人曰:“餘以此來,速報主人,遲則無及矣。”遂與偕入,合家俱大欣慰。兼問當酬幾何,道人曰:“吾輩學道者以慈悲為本,財帛非所貪也。速備淨水一盂。”水至,戟手書符,俾授病者吞之。未幾,於氏胸稍舒,家人鹹拜謝。道人笑曰:“未也。頃在胸,死生在呼吸,今入腸矣,少時將腹脹腸裂而死。餘茅山玉峰羽士也,以廟圮募緣於外。今能予我三千金,夫人可生。否則請辭耳。”許以八百金,道人曰:“天下莫貪於鹽商,即許我八百金,可如數以錢置階下,俾事畢,得攜以去。”眾訝其前後違異,姑如其方以伺焉。道人複書三符於黃紙,使焚以灌夫人。又令速備圊桶於側,曰:“難星將出矣。”頃之便血於桶鬥餘,則金釵閃閃在焉。道人曰:“此妖金也,不去必更貽害。當將去鑄天將像,為汝家禳之。”令取出,洗而納諸袖。徐於腰際取一搭囊長七寸許,對之噓氣片時,徐以錢納之,須臾而盡,亦不覺其隘也。係囊於腰,顧金曰:“貧道今日騷擾處士矣。”舉手作謝而去。
外史氏曰:茅山道人,其有道者歟?其始也,能以望氣知其厄;其繼也,能以書符解其患;其卒也,又能以取其錢。運此神力,幾於芥子須彌焉。然方問其所欲,既謂“我輩以慈悲為本,財物非所貪也,”及金已入腸,而又邀以重利也。且以金為妖,當攜鑄天將以禳之,天下亦有從糞穢中淘金以鑄神像者乎?其言曰:“天下莫貪於鹽商。”意金生平日守錢如命,其於親族緩急,拔其一毛亦不可得。故道人顯此神通,驚彼慳各,不然,何前後所言之謬且誕也?或曰道人殆三茅化身,以遊戲人間者歟?未可知也。
改名
杭郡馮生,好詼諧,後捐直隸同知,候補安徽。一日早參,既見而出,遇同寮贛縣徐公名琲者於門房。時將俟看驗,略與敘談,徐起小遺。馮乘間取其名紙於王字下添一鉤,徐不覺也。
比入參禮畢,撫軍某公略詰數語,笑謂徐曰:“太爺儀貌溫文,尊名何不雅也?”徐目瞪良久不解。公命取其稟示之,徐駭然慚汗,不敢久留。退至門房,與閽者相詰,責欲毆之。馮乃從旁笑解之,且曰:“此小弟所為也,乞饒其初犯,願獻印花房中元寶一箱贖罪,何如?”徐無可如何,忿然而出,同寮絕倒。
房中元寶者,乃夫妻交媾時墊腰者也。昔禾中有富室子新婚,其婦妝奩中有一箱,所貯皆此物也。富室子不識何用,竊取其一,出示乃翁,問所用。翁掩口不能答。見者無不匿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