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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樂鈞

  樂鈞,生卒年月不詳,字元淑,江西臨川人。清嘉慶時期舉人。“耳食”典出司馬遷《史記·六國年表序》:“學者牽於所聞,不察其所始終,因舉而笑之,不敢道,此與以耳食無異。”意為俗學淺識,不知真諦,恰如耳食不知味。樂鈞把自己的著作命名為《耳食錄》,意在表明,小說所記都是道聽途說的俗學淺識之言,不足為觀。其實是作者的自謙之辭。作者在大量的鬼怪傳奇故事中,融進了自己的情感和見識,反映了封建時代知識分子的心聲;尤其是借助於小說的形式,揭露了當時社會的黑暗和人民生活的凋敝,對我們理解當時社會,有一定的幫助。

青州賈

賈人有丙丁相善者,皆青州人也。約至長沙合資貿易,訂以某日啟行,會於某所。

既而丙至,而丁不來。候之十日,丙謂丁爽約,心非之,遂獨往。三年而丁至,時丙已饒於財,將卜歸。乃迎謂丁曰:“來何暮也?我且歸矣。”丁深謝後期之罪,而不言後期之故,且曰:“君歸我亦歸耳。”丙問故,丁曰:“恐君道遠孤行,或有不利。願伴君以贖前愆也。”丙謝曰:“君勿耳。君千裏遠赴,必有所為。今不終朝而歸,乃以我故也,我則累君。”丁固請同行,丙乃許,雖感之,亦複疑之。謂有故而稽遲者情也,無故而旋反者非情也,雖友生之誼篤,爽約之悔深,不宜至此,是必有異。而丁於道途之間,旅居之際,金蘭之情,雲霞之誼,逾於往昔。又時道人生聚散之感,朋友離別之恨,使人淒然,如睹寒冰而聽哀笛,對落月而聞斷琴也。

既至青州,丁距丙居近百裏,邀丙三日後過其家,當相待。因執手歧途,慟哭言別,丙亦為之潸然,不知涕之何從也。

三日過訪,丁妻出見,收淚而言曰:“先夫捐館,已近四年。其沒也,在公南行之前夕,故不及訃。彌留之際,猶諄諄以失約於公為辭。昨夢至家,言公明日當來,宜雞黍俟之。家以公方遠行未信,今果然矣。”丙聞大哭。命其子引至墓所,持尊酒而告之曰:“故人故人,已至此乎!向猶謂君寒盟,不意已隔泉壤。而君不遠千裏,省我而同行。故人於某生死厚矣。形泯情親,千古所僅。今酹酒故人之宅,能使猿鶴舊侶,更望顏色乎?”言罷大慟,子亦痛哭。行道見之,無不隕涕。忽陰風刺骨,山葉驚飛。見丁於塵霧之中,揮淚拱手,須臾而滅。

蕊宮仙史

乾隆癸卯春,金溪揚孝廉英甫,為扶鸞之戲,有仙女降壇,署曰:“蕊宮仙史。”自敘為宋祥符間人,齎恨早逝,遊於閬風之苑,獲遘上元夫人,命居蕊珠宮,掌玉女名錄,雲雲。為詩詞,操筆立就,淒豔絕倫。叩其生時事跡,終不肯言。固請再三,輒書曰:“噫!”篆煙燈穗中,隱隱有彈淚聲。繼有黃素水者至,亦女仙也,於仙史為中表姐妹,並有文藻,遂雜書仙史閨中軼事數十條,皆雋異可喜。予從兄術虛,手錄成帙,惜不盡記憶,今紀其略雲:

仙史姓薛氏,名瓊枝,湘潭人,年十七,才豔絕世。隨父某,守杭州,遂家焉。所居曰“問花樓”,俯臨西湖,雲樹煙波,憑欄可接。性愛蘭,手植千百本。衣袖裙釵,皆喜繡之。或畫為冊卷,花葉左右題句殆遍。嚐謂人曰:“此花逸韻幽香,自是我輩後身,當倍加珍護,毋令與眾芳為伍也。”閣中置書數百函,竟日靚妝,焚香展對。風日清美,輒命畫舫造萬花叢中,吟賞忘倦。既恐有蹤跡者,遂於清夜易裝,紫衣烏帽,乘白雪駒;侍女數十人,皆綠衫短劍,累騎從行。於時芙蓉秋放,笙管暮停,鏡水澄鮮,佳月流素。徙倚湖亭,自製新曲,聯袂歌之,聲振林木,鷗鷺驚翔。興酣更拔佩劍起舞,陸離頓挫,與歌聲相應。於是劍光月光,花光水光,交相映發,湖中一草一木,皆有歌舞之態;萬舟如蟻,集觀亭外,寂然無嘩。翌日,爭傳以為真仙下臨,皆莫知其為太守女也。久之,從湖上得畫卷,一旁有題句雲:“夢裏湖山是也非,向人楊柳自依依。六橋日暮花成雪,腸斷碧油何處歸。”惘然神傷,遂不複出。每當疏雨垂簾,落英飄砌,對鏡自語,泣下沾襟。疾且篤,強起索筆自寫簪花小影,旋即毀去。更為仙裝,倒執玉如意一柄,侍兒旁立,捧膽瓶插未開牡丹一枝,凝視良久,一慟而絕。

著有《問花小稿》四卷,今無傳本。降壇詩甚多。餘尤愛其絕句。《懷湘君》雲:“數行征雁起平沙,暮雨江寒杜若花。欲撥空舲迎帝子,濕雲封處竹枝斜。”《答黃素水》雲:“歸真猶許住蓬萊,回首前塵亦可哀。莫問問花樓外樹,六朝金粉已成灰。”又有“片雲同我墜,明月向誰多。”“春日媚楊柳,野風香菜花”之句。仙乎仙乎?此篇得於吳君蘭雪,餘絕愛之,並錄於此。

紫釵郎

有馮生居郡城,郊外閑步。花木叢萃中一宅,雙扉半掩,有美人倚門斜盼,如有所待。見生徐徐掩門,如不勝情。生悵然而歸。次日複往,又見焉。遂低徊駐足,挑之以目。女低語曰:“蛺蝶亦戀花枝耶?”生應曰:“蝶不戀花而更誰戀?但未識花戀蝶否?”女笑曰:“蝶既戀花,何不飛上梢頭?栩栩何為?”生遂入,而門遽掩。閑館雲虛,惟女獨處。生問:“宅上無人乎?”女曰:“吾有新婦,何謂無人?”生笑問:“卿安有婦?”女曰“吾族納婿,均謂之新婦,今卿是也。吾名紫釵郎,卿宜郎我,勿得卿我,我乃得卿卿。”生笑頷之。

紫釵向壁曰:“新婦惡岑寂,蘭奴菃奴可出侍。”俄有二青衣自壁中出,嫵媚可觀。生大驚,知其非人矣,疾趨欲遁。紫釵追捉其臂曰:“既為夫婦,不啻骨肉,何相棄之速也?”遂命青衣將酒來,與夫人壓驚。酒至,連酌奉生,每杯自飲其半,兩頰盈盈然,如桃花之冶豔矣。生初甚畏怖,至是心動,漸狎昵之。紫釵複命青衣往請諸姊妹及魏姑姑來陪夫人花燭宴。凡稱新婦及夫人皆謂生也。生亦戲自稱曰“妾。”

須臾,青衣報曰:“諸姑至矣!”有至東壁出者,有至西壁出者,共四人,皆韶顏豔質。指生問曰:“此新貴人乎?”乃自巾領下及襪履,一一審視,鹹斂袂向紫釵曰:“賀汝得佳婦!”生頗羞慚麵赤,儼然如新婦之靦腆者。青衣又傳:“魏家姑姑至。”則一美人自南壁出,年稍長,迎紫釵笑曰:“偷香賊,乃敢延客,勞我遠涉!”紫釵亦笑問:“阿素何不教來?”魏姑曰:“小蠻女累人難行,已命小婢將餅餡餌之矣。”於是敘禮就席。僉曰:“新人宜首座。”生遜謝,諸女共挽生坐之,複挽紫釵坐於次,曰:“新郎君宜此位也。”紫釵亦謝而後坐。已而諸女以次皆坐。一女名小瓊,年最少,居婪尾焉。蘭奴奉壺,菃奴進饌,瓊盞雕盤,無複凡器,芳潔充筵,咄嗟而辦。

酒數巡,一女執爵而起曰:“吾觀夫人眉黛,風雅新妝,妙詠可得聞乎?”一女曰:“此吾輩事,奈何以苦夫人?”生素自負,不覺慍見曰:“詩豈苦人之具乎?妾雖不才,願有所獻,請即席賦之。”諸女微哂曰:“願聆佳句。”取箋筆授生。吟哦久之,不能就,雨汗浹兩頰。小瓊曰:“吾為夫人解圍可乎?”遂奪筆書曰:“海內青蓮死,誰為倚馬才。一言難返汗,點點落吟腮。”蓋生姓馮氏,詩拆其字以嘲之也,一座哄然。方嘩笑間,南壁一婢抱三歲小女兒出曰:“阿素尋母來也。”魏姑抱置膝上,將乳之,諸女群起弄兒曰:“能作一催妝詩,便當乳爾。”兒應聲而就,詩曰:“妝閣整巾衫,菱花笑相見。脂凝杜子唇,粉傅何郎麵。”諸女鹹喜曰:“真慧種也!”生驚愕愧赧,殆無人色。紫釵頗憐之,對眾曰:“吾婦新來,羞怯,故文思偶躓。再言詩者祼罰之。律無赦”眾笑而戢,生亦少安。紫釵又曰:“今日宴者,阿素之外,凡七人,適符竹林之數,吾有觴政,各占一籌,得五君者勿飲,得山公者罰一爵,惟鑽核兒最為汙鄙。若得阿戎,當以大鬥酌之。而能有辭者仍勿飲。”眾皆曰:“善”。青衣具牙籌,書七賢姓名,各以紫金筒貯之。

紫釵探得王戎,生得山濤。諸女意在沛公,嘩曰:“今日為二人合歡之酒,第一籌便為佳偶,宜行合巹禮。”乃引滿一鬥,令同飲各半,爵亦如之。飲訖,貯籌複探,生得王戎,酌大鬥矣。一女得山濤者,索筆戲書曰:“臣山公啟事:臣以鬥筲,猥竊鼎鍾,伏見王戎,梵林猺豎,風塵小物,臣不敢濫爵,願薦戎自代。”舉爵向生,生無詞以報,遂並飲之。最後生複得王戎,不勝其虐,而紫釵得劉伶,生因謂之曰:“妾聞劉伶以酒為名,一飲一石,五鬥解酲,郎當代妾飲。”紫釵不欲忤其意,將飲之時,阿素方臥母懷見之,亟代釵答曰:“婦人之言,慎不可聽也!”眾皆失笑,紫釵遂不飲。生怒甚,瞋目叱素曰:“乳臭兒,安敢爾?”而小瓊得阮籍,白眼而起,揶揄曰:“君等視浚衝,雙目真閃閃如岩電矣。”眾複大噱。生是日雖置身羅綺間,而為眾所播弄,神氣沮喪,賴紫釵常袒護之,然終覺口眾我寡,遂力求罷席。魏姑曰:“新人欲入溫柔鄉,吾輩糾纏何為者?”諸女皆起別,各向四壁中而去。生時已被酒,不暇誰何,黼帳錦衾,爛設東閣,遂與紫釵繾綣焉。

次日晨起,諸女以酒肴來會,複從飲至暮而散。生既住半載,亦能行壁中無礙。因過從諸女家,皆華屋幽闔,更無雜客。乃次第與諸女通焉,覺脂膚玉體,並殊凡豔,巫山洛浦不過矣。而小瓊與生情好尤篤,紫釵知之亦不問也。如是數年,鍵戶而居,足不履閾。一日忽思歸,言於紫釵,紫釵黯然不言,而愁怨之容可掬。生慰之曰:“歸即來耳,何不釋乃耳!”紫釵強頷之,淚珠熒熒然落襟袖矣。將行之夕,諸女畢至,慘怛惆悵,無複歡容。時阿素稍長,鴉頭綠衣隨母而至,亦牽衣喃喃敘別也。而紫釵及小瓊,執手嗚咽,斷腸哀愁之語,至不可聞。生雖不勝其悲,而私怪兒女之情,過於牽念,謂數日便當重會,何至如木落水流相訣也?遂別而行。

至家,妻見之若不相識,但言此婦何來。生大駭,急言“吾乃馮某也。”妻亦駭曰:“吾夫久出無蹤,而此婦假其名,得毋妖乎?”將欲走避。生猛然追憶,恍惚如夢,記紫釵故戲我,曾以巾幗遺我矣。乞鏡自照,宛然好女也。亟白其故,妻不之信。生因笑謂曰:“不記雙橋釣鯉時耶?”妻曰:“竿頭魚餌安在?”答曰:“藏於獅山淺澤中。”蓋當年閨中隱語也。語既符,妻熟視其狀,猶可識。遂納之同寢。床第之間固猶是槁砧風度。明日,重改衣裝,本來之麵目始見。

居旬日,往訪紫釵。風景不殊,道途猶是,而仙村人麵,俱不知何處所矣。茂林叢莽之間,猿鳥悲鳴,若有彈指而泣者。生回念當時情況,雨散雲飛,欲再求阿郎呼我作新婦,了不可得,而泣別傷離之狀,耿然在心目間也,遂悼痛而歸。感疾迷離,數月而卒。

宓妃

有書生,家洛水之旁,好義任俠。書齋假寐,夢青衣來告曰:“洛神宓妃使下妾致命,以君之高義,將申不量之誠,已至門外矣。”生亟趨出迎,見洛神飄然降車,服飾姿容,果如曹子建所賦者。侍者十餘輩,率皆豔麗風華。相見禮成。生啟曰:“塵凡下士,久企仙顏,無由展謁。何幸淩波之步竟賁蓬廬。將何所命?”

妃低鬟斂袂,貌若含愁,半晌乃言曰:“妾以鄙陋,嫠處鮫宮,每慮滄海瀾狂,自防如玉。黃初三年,偶逾閑束,稅履江皋,邂逅東阿,不及掩避。初未嚐流連盼睞,致蹈解珮之嫌。乃東阿詞人好為誇飾,妍詞豔語,借而杼才,致‘驚鴻’‘遊龍’之談,為輕薄者所藉齒。而臨濟劉伯玉者,竟雒誦於妻段氏明光之前,加以褻語,遂致觸怒悍婦,舍命通津,欲效介氏之尤,憑泉瀵而為厲。陽侯長者,任其作威,竟得竊據湫潭,役使鱗介而應美人以得渡者,鹹毀容妝,乃占既濟。自太始以來,千有餘年,皓齒青蛾,未有敢攖其妒鱗也者。魚腹餘妖,不自愧恥,漸乃遷怒於妾,飛語橫加,初無睚眥小怨,竟成骨髓深仇。妾惟是風馬牛之不相及,未虞寇至,曾不以龍武三軍當此之時剪除凶牝。優容過當,養禍蓄奸,致滋蔓之難圖,悔噬臍之無及。段婦嘯聚日多,悍流風起,延平六虎,盡為爪牙。獅吼鳩盤,所在響應,蹂躪我邊陲,殺傷我將吏。河洛之間,安瀾日久,刻期征調,惶惑奔逃。采旄桂旗,無以敵虎狼之眾,遂使憑陵所至,鱗介之屬,靡有孑遺。往者發使遮須,告急於國王曹植,且責以文壇不戢,厥口興戎。曹王愧謝,大詰戎兵,傾國之眾,克期赴援。妒賊自度不支,聞風宵遁,援師既返,乘間複來。雖曹王念鄰釁之由己,恤與國之多難,一介乞師,無役不赴。而寇情詭秘,竊發無時,勞師遠來,無功而返。彼既歲疲於奔命,我亦虛縻其供億。頃聞羽檄馳告,臨濟之師又將壓境。妾欲募召義勇,濟師益甲,乘其無備,先發製勝,義旗久建,赴難無人。而海內雕鷲之徒,多為敵用,疾風暴浪,可為寒心。事之成敗,身之安危,在此役也。先生心存濟弱,義在鋤凶,故敢特布腹心,覿麵之羞所不能避,惟先生圖之。”

生曰:“凶悍之惡,人有同心,惜玉書生,尤所深嫉。苟能佽助,敢憚勤勞?第恐水陸殊途,顯晦異跡,雖眾,無所用之耳!”妃曰:“不然。昔涇川節度使周寶,遣鄭承符將兵,赴九娘子之難,使朝冉阝受縛,善女奠安,古今稱其俠烈。柳生寄書洞庭君,錢塘奮怒,吞噬涇陽,骨肉再合。抑生獲盧女之報,書傳所載,不可誣也。誠能掉三寸之舌,乞一旅之師,屯戍水濱,為犄角之勢,相機策應,進可以攻,退可以守,是先生齒牙餘論,安全弱孺,而有大造於巾幗也。妾雖不慧,其敢忘德?”生問所需甲馬之數,曰:“得輕騎三千足矣。皆軍帖除名,無所複用於人間者。”生故與戎閫相善,計可借兵,逐許諾。妃謝而去之。生倏然而寤,深以為異。先是水中黑風卷浪,勢若山崩,歲則數四。乃悟妒婦之相侵也。

遂詣總帥言之,帥素重生,不以為妄。生複思曰:“妃言需輕騎三千,皆以除名軍帖,當是已死者,不然,生人赴水,將何所用耶?”帥亦以為然。遂籍已歿軍士得若幹,牒送洛水。

越數日,風浪如前。生複夢妃遣青衣來曰:“妃主蒙君恤患,賜以貔貅,悉隸於虎賁將洛子淵麾下。洛君將略非其所諳,又兼新集之眾,未經簡練,驟遇狂氛,倉卒逆戰,不能指揮將士,參用機權。夜屯無備,為賊掩襲。三戰三北,挫折軍鋒。妃主憂危,計無所生。故遣下妾請命於先生,抒茲大難。知先生素優韜略,用策如神,久欲斬毒龍、搏脂虎,旁雪不平,為天下快。此正用武之秋,建功之日也,幸勿以他詞委焉。”生聞之,怒甚,奮衣而起,謂青衣曰:“有是哉,吾往矣!誓當竭其微力,縛臨濟玄麽,致之階下,以雪妃主之恨也!”

遂隨青衣出,已有旌節甲馬之屬在門。須臾而至。翠棟虹楣,台閣玲瓏。見妃淚容可掬。生前拜,妃亦答拜,坐生於賓位而陳詞曰:“選將不慎,撓敗新軍,故收合餘燼以待先生,為破釜沉船之計。以先生瑰才勝算,當此妖狐,如掃塵振落耳!願聞剿賊之略。”生曰:“我以新集之眾,當遠涉之師,宜警守以待其弊。子淵意在速戰,已違戎經,且又防禦不周,為賊所乘,是以有前日之敗。今寇已深入,不可複緩,緩將失機。蓋新敗之後,彼料我怯,謂將退保窮城,防我必怠。若以精兵宵加於彼,可以得誌。”妃深然之,因命金甌取酒,為生壯行。

生飲訖,即躬擐甲胄,精選士馬。初更之後,犯其前軍,人不及鬥,遂拔之。次日,複整三軍,將與決戰。賊聞新帥善兵,盡皆膽落。使諜來偵,為邏騎所執,因盡吐彼軍虛實。於是分布要害,設伏誘之,偽以羸師搦戰,詐敗而南。賊輕敵無謀,並力前逐。鼓噪一聲,伏兵雲集,轉戰夾攻,賊師披靡,斬首數八級,乘勝追襲,猝臨賊境。時賊全軍盡出,堡戍皆空,所至城守莫不望旗歸命。段婦遣使請降,生不許,親率吏士亟攻,意在生獲。圍其三麵,故解其西,誘其出而擒之。段婦果棄城而奔,匹馬潛逃,飛旗前遮,縛於郊野。遂大索其巢,餘黨盡獲。露布馳聞,臨濟波臣率眾稱賀,大犒兵士,振旅而還。宓妃率侍女百餘人迎於效,笑靨歡顏,豐姿愈絕,扌為辭慰勞,感謝再三。並轡還宮,與生登樓受俘。引囚於樓前,數其辜罪,惟叩頭鳴哀,搖尾乞命。妃殊不忍,遂欲貸以不死。生笑曰:“真神仙之度也。雖然,挑兵首禍,天有常刑,無滋敗類,實必處此,宜論置極典,以彰法紀。”遂命押赴市曹,車裂以徇。其餘凶黨,悉皆伏誅。段氏臨刑而歎曰:“向怒伯玉,冀得為神以報之。豈料為神,猶有今日。臨濟晚渡,可得見乎?”聞者嗤之。

論囚既畢,飲至策勳。欲封生以三萬戶,寶玉之贈不可紀極,諸將士賞賚有差。生辭曰:“排難解紛,而無所取者,魯連之義也。某激於區區之誌,攘臂而來,豈為此乎?”妃曰:“義哉!雖然,恩之不報,人其謂我何?”生不得已,受珍品數事,餘悉卻之。妃複以白璧二、水犀一、驪珠四、鮫綃六,托生致總帥,以報其假師之意。

於是開筵張樂,極其豐備。妃捧觴而起,為生壽曰:“先生義勇所加,窮澗立涸,梟雌授首。維澤國萬世之安,雪玉台千秋之恨。恩同再造,畢世莫酬!”生曰:“上帝彰美刑淫,假手於人,懦者任之。故巫峽之雲、瑤台之露,藍橋碧洞之花月,率皆見於文章,形諸歌詠,天下後世,罔不知聞。雖以妃主之幽貞,無從伺影,而陳思忽然覯止,作賦留傳,翠羽明珠,恰傳阿堵,此皆天假之緣,使昭其美,而欲世間之知有妃也。至於妒忌之流,役夫若仆,嫉美如仇,持杖窺簾,奏刀發被,呈醜於廣眾之地,揚穢於遠近之口,頓使正士興歎,詞人發忿,口誅筆誚,怒及枯骨。雖決西江之水以洗穢,持南嶽之山以包羞,豈能喻其萬一者哉!若斯之故,是謂天刑。然或由頑鈍無恥之夫,薄幸無良之子,激發其豺狼之怒,醞釀其蜂蠆之毒,以至於斯極,固未有遷怒神仙,宣威津度,直以一妒上下千古,如段婦明光者也。負固水鄉,已曆千霜,未遭譴戮,而猶不戢思逞,幾欲瀆羅襪之塵,罪實貫盈,正宜殲滅。故某得上藉妃靈,下資兵力,搗其巢穴,殲厥渠魁,一鼓而平,無亡矢遣鏃之費。天之所命,非人力矣。且身隸幅員,曾不能投鞭拂劍,預截橫流,掃蕩腥穢,而使搖撼帷薄,震恐環珮,皆某之愆也,敢自功乎?”乃亦酌酒奉妃,妃為連引數觥。紅妝數百人,皆次第奉生酒,獻酬歡暢。

俄傳江妃、湘君、湘夫人等來賀戰勝,皆飆車羽輪,雲衣霞佩,鹹向生斂衽,美譽之詞,不可勝紀。已而湘靈為鼓瑟,江妃為起舞,極音節神態之妙,真使蒼梧雲停,漢皋月白,殆非語言所能喻矣。及暮別去。

生次日亦辭歸。妃知不可留,徘徊眷戀,淒然淚落。顧視諸女,亦皆神意酸楚。生於是亦惘惘有恨別之色。妃謂生曰:“後二十年,君當厭棄富貴,服食還仙,此妾與君相見之秋也。君但誌之,無深憾於此行。”遂以旌旗甲仗輿馬侍從,送生還家。

砉然一聲,生乃驚寤。家人環泣,言:“已昏睡七日矣,呼之不醒,惟氣未絕耳。”生具告之,家人複報東軒有寶物無數,耀目充庭。視之,即妃向所贈。蓋妃以生廉,不欲多取,故俟其歸而盡致之也。生後仕至郡守,頗思宓妃言,乃棄官歸,行導引之術。一日訣家人,大笑投洛水中死。數年後,有人見生與數麗人,遊於水上。

沈翹翹

河南韓生遊都下,薄暮獨行。見高樓隱隱,粉壁紗窗,有婦女笑語其中,駐步聽之。一女曰:“前日葉子戲,阿姊獲幾何?”一女曰:“三百緡耳,昨複為阿翠掇去。”一女曰:“渠是錢樹子,偏耐著花。”一女曰:“連日張公子不來,想醉眠鄭九娘處矣。”一女太息曰:“錦綺纏頭,金錢買笑,大都冷煙寒月,不足複記憶。近有薄倖郎贈吾二詩,尤可笑也。豈知吾輩多情,乍離眼前,已置腦後,況於形銷骨化乎?不然,墓門相思之樹,行且成林矣!”諸女皆失笑,問其詩雲何。女乃誦詩曰:“舞衫如蝶鬢如鴉,醉倒城南碧玉家。一霎紅樓嫌夢短,酸風苦雨送梨花。”“眉斂秋霜冷畫屏,崔娘卷裏太零丁。紫羅紅杜都尋遍,何處空山墓草青。”

韓聞大驚,即其吊亡妓沈翹翹詩也。瞬息間,高樓已失所在,惟白楊蕭瑟,夕照熏林。歎息而返,亟搜篋中二詩稿焚之,終身不複幸妓。斯亦迷香洞之閉門羹也。

南野社令

桃江之濱有漁者,一人一舟,往來煙水,賣魚得錢,沽酒獨酌。

一夕,明月滿江,欵乃既息,有客造舟求飲,漁即引與共酌。問其姓名,客詭以對。於是談風說雨,相得甚歡。天將曙,客始辭去。至夜複來。漁是日得魚,倍於往日,沽酒亦倍之。複與客暢飲,無少吝色,客笑曰:“君可謂得魚而不忘筌矣!雖然,君貺吾酒而不費,我貢君魚而不勞,可謂相須亦複相濟。”漁愕然不解所謂。客從容曰:“君勿怖,吾溺鬼也。今日之魚我所致,所以報昨夕之惠也。此後當日日為之,少佐壺觴耳。”漁素豪曠,聞而樂之。自是捕魚輒盈網罟,皆鬼力也。晝則捕魚買酒,夜則與鬼豪飲,雞鳴而罷,近半載矣。

一夕,飲半酣,鬼色不豫。詰之,乃曰:“明日受代,行與君別矣!”詞甚淒惻。漁亦惘然。明日伺之。有一婦人,攜幼子而來,既及河幹,自投於水。子戀母,亦從之。漁心知鬼之所為,殊為之悲惻,欲救之而無從也。少頃,婦人複攜子衝波而出,迤邐上岸去,若有自下捧之者。心轉訝之,謂鬼之不能禍也。比夜,鬼複來曰:“吾今日本當得代,然斃一婦人,並戕其子,吾不忍為,寧終處水國,隸於波臣之籍耳。故複得盤桓於君前。”漁益敬之,謂其已死而仁心特厚也。因縱酒歡呼,訂交莫逆。

又數年,鬼複辭去,曰:“吾前者一念之善,冥王嘉之,已為轉奏上帝,得授南野某村社令。明日走馬赴任矣。君倘念故人,宜來相訪,雖不能複見,然必有以待君也。”漁許之,且問不複見之故。鬼曰:“此非吾所能主也!”遂殷勤灑淚而別。

越數日,漁棹舟龍南。至某村,求社令之祠而造焉,則村民相待於路。聞漁至,則皆訝且喜。漁問故,村民皆曰:“昨夢社公言,‘明日吾故人來訪,爾當迎於郊。為我做東道主人,慎毋慢客也。’故先俟於此。”亦叩漁所以訪社令之故,漁具告之,莫不皆異。既引漁至祠,設香楮蠟炬茶酒雞魚之供。漁捧香酹酒拜祝曰:“故人別來無恙,今受祀茲鄉,不憂餒。而故人仁厚愛物,亦宜有大造於茲鄉也。惟是澄江靜夜,孤岸扁舟,無複素心人來共杯杓矣。”言訖,不覺淚下。忽有香風起於神座,拂漁衣袂,飄飄舉動;他人則否。於是觀者鹹異之,競邀至家,勞以酒食,數日不能周,且各有錢帛之贈,皆體神意也。漁將歸,辭於神,複有香風送之,至舟而後散。漁每數年一往,神異如初。

胭脂娘

王氏為雲林巨族,家蓄名書古畫,累世寶之。美人一幅,畫工筆也。妖姬數人,依闌撲蝶。掛於齋壁。

王氏子韶,年十六,蓋風韻之士,而騖於情。每注畫神移,向壁癡語,殆有叫活真真之想。乃題二絕於巾登首雲:“何處花間撲蝶姝,芳姿寧許畫工摹。桃源女伴尋夫婿,走入滕王尺五圖。”“立望姍姍來未來,雲蹤留滯楚陽台。東風誰道能輕薄,羅榖衣裳吹不開。”題罷,書款曰:“二八王郎題贈美人”。諸姊妹一粲。父見之而哂,取藏之,韶不敢問。

父死,家稍落,韶舌耕於他姓。有族子無賴。盡竊其書畫賣之,美人圖卷,亦未知流落誰手,韶嗒然懊恨,如喪拱璧。他日客洪都,館於許氏西齋。其東齋,主人之所偃息也,通於內室,客不得入。

一夕月明,鬆下若有紅裳素箑,倚而招之者。就視之,一十七八麗女也。與至西齋,低鬟無語,而情意殊厚。數叩其名,始答曰:“胭脂娘。”質未明,別去。韶意許氏姬妾,帷薄不戒者。次夜又偕兩女來,皆靚妝麗服,妖嬈非常。一曰絳花,一曰雲碧,繾綣而去。次夜絳花複送粉憐至,亦豐韻天然。前後共四人,承值無虛夕。相見之際,恍若熟識,終不記會遇何所。意四姬曾或共遊,相見於柳堤花徑間,未可知也。一夕以問胭脂娘。胭脂娘曰:“郎向者贈妾等珠玉,何乃忘之?”韶懵然不省,亦弗深究。久之,四姬情益密,韶期以晝見,則皆不可,曰:“無使射工伺影也。”韶信之。後微以叩之旁人,則未聞主人曾有所謂四姬者,心頗疑而不敢問。

一夜四姬並至,皆鎖眉斂態,有愁怨之容。韶怪之,曰:“與郎緣分盡此矣!”韶驚問其故,不肯言,因泣下,韶亦泣。四姬曰:“妾等各有新詩,願酬佳什。”雲碧詩曰:“恨殺畫眉人,將儂作年少。凝妝曉夜新,不向青荷照。”粉憐詩曰:“素靨低含笑,弓鞋左右看。碧霞裙上蝶,猶自避齊紈。”胭脂娘詩曰:“曉起傍紅欄,口香花上唾。遲回不啟唇,怕弄櫻桃破。”絳花曰:“阿姊輩愁思豔語,詩雖佳,失酬和之意,妾當補之。”詩曰:“共得蕭郎顧,崔徽寫照真。明晨尊酒畔,淒斷卷中人。”韶曰:“諸卿妙才,團香鏤雪,今夕始露。鄙人方寸已亂,不能屬和矣。但未識此後猶得相見否?”四姬曰:“在相見不相見之間。”韶不解其語,問之仍不肯言,遂灑淚訣去。

次日,主人謂韶曰:“君居此久矣,未嚐一至吾東齋。”遂置酒其中,邀韶飲。韶入東齋,舉頭周覽,忽見向所題詩美人圖,懸於齋中之西壁,而卷中人,儼然所遇四姬也。臉暈消紅,眼波送綠,猶是夜來帶笑含顰之態,一一呼之欲出也。韶始而驚,繼而悟,久之淒然,淚落累累然,和於酒樽中。主人怪之。韶秘不敢言,但言:“此畫吾家舊物,其上小詩,蓋韶作也。撫今追昔,是以悲耳。”主人亦豪士,毅然還之。

韶拜謝,持之歸,供之於衾帷之側,將之以神明之敬,而禱之以夫婦之私。花月之朝,風月之夕,飲食未嚐不祝,夢寐未嚐不懷,而楚楚相對,卒亦無有心痛而從者。韶自是感疾,詠青蓮詩曰:“相見不相親,不如不相見。”遂大慟而卒,時年二十一歲,命以美人圖殉葬焉。

影娘

青蓮山秀削如花,清泉出其陰,渟而為沼,滃然澄澈。昔有士人春日陟山,倦憩水上,拾得一玉釵,把弄冥想。忽水中見麗女子影出其肩後,若相偎倚。驚而反顧,無有也。俄而微風皺波,滉漾久之,影遂失。歎詫而歸。

試一覽鏡,女在鏡中,倩輔流睞。士人悅之,出釵問之曰:“此卿所貽耶?”女搖首微笑,徘徊卻去,環珮姍姍作聲。士人大惑,入以遊語。女麵頰發赦,斂然遂隱。士人急索視鏡背,垂首悵惘。聞空中吃吃笑,微語曰:“左矣。”其聲如簫管從風,微婉清妙,莫知其所自發也。士人傍徨四顧,神誌散亂。又聞空中語曰:“苟無相謔,當見鏡中。日一度,第焚沈水香,供釵其上,妾即至矣。”如教,果至。即相對瑣瑣語他事,朱唇微動,則聲出鏡中,詞旨殊妙。其初一二時許便去。久之語漸狎,女亦稍稍見答,遷延鏡中不忍去。

家人異其狀,疑鏡為妖,奪鏡摔之地。鏡裂,士人驚惋失聲曰:“傷我麗人!”亟取他鏡注視,乃色喜曰:“幸無恙!”家人愈異甚,盡藏其鏡,不使複得窺。士人憂悶,嗒焉如喪魂魄。偶於案上得芍藥一枝,不知所從來,聞耳畔語曰:“君頗識此花名否?請西如圃中池上,與君別矣!”士人淒然,趨詣之。見女在水中,攬涕而歌曰:“涓涓流泉,瀲灩清池。灼彼鏡光,影合形違。斯影斯幻,複能幾時?春風告行,贈子將離。子不我思,思我其誰?子即我思,我胡能為。悠悠天地,兩心知之。水流西東,永以為期。”遂不複見。

士人由是臥疾,廢飲食。治以巫醫,弗效也。有道士款關求見,自言知隱疾。家人見之,道士問士人:“玉釵安在?”士人瞿然曰:“公焉知此?”道士微笑,袖中取絳丹一粒,令吞之,病良已。道士謂曰:“君前身為諸生,過鄰家,值其女影娘墜釵簾下,瞰其無人,徑拾之不還,由是相慕悅。女死,念釵墜人間,業緣未了,求得之,轉以貽君,而格於形跡,弗能合。又懼為君害,故去之。行而丐我,我憐其情摯,故來。”因出一小瓶授之曰:“當以某日,如青蓮山,見梅花樹上有翠鳥千百飛翔,乃捧瓶西向,立呼‘來來來’者三。當有所遇。”遂辭去。

至期,士人如言往呼,乃見紫煙一縷入瓶中。聞瓶中語曰:“來矣!”即懷瓶趨歸,置室中。頃刻瓶大數抱,中辟一戶,有麗人姍姍而出,即昔之水中鏡中人也。道士旋來撫瓶曰:“幾壞我器。”瓶即小如初,納袖中,倏然已杳。女謂士人曰:“道士蓋申元之也。”

寶劍

李介夫言:浙江趙君長人,豪邁好俠。所攜劍,寶劍也,以懾鬼怪,往往驗。常佐某公幕。署後有室一堵,華且敞,而蓬蒿蔽之。以問胥吏,曰:“居者輒死,或竟失所在,用是鞠為茂草。”趙笑曰:“惡有是,以避喧良便。”遂翦草解裝其中,使二仆共臥對室。

其夜二仆縱飲他所。趙方燃燭閱官牘,聞屏外啄門聲,呼問無應。少焉門大啟,覺有物入,噴息甚厲。俄焉及寢門觸簾,簾動。趙異之,乃伏劍秉燭挑簾出,則見有口大如牖,其身崔嵬若山,幾與椽梁摩。急以劍擲口中,物竟吞劍。複以燭並錫具擲之,物以負痛乃轉首疾去。屏門盡傾。有頃二仆來,趙呼語之,亟移榻去。

次日,見血於門外淋浪相屬。跡之十餘裏,得穴於山旁,有巨蟒死焉。剖腹求劍,不得,燭具乃無恙。

愛驢

某翁富而吝,善權子母,責負無虛日。後以年且老,艱於途,遂買一驢代步,顧愛惜甚至,非甚困憊,未嚐肯據鞍。驢出翁胯下者,歲不過數四。值天暑,有所索於遠道,不得已與驢俱。

中道翁喘,乃跨驢。馳二三裏,驢不習騎,亦喘。翁驚,急下,解其鞍。驢以為息己也,望故道逸歸。翁急遽呼驢,驢走不顧,追之弗及也。大懼驢亡,又吝於棄鞍,因負鞍趨歸家。亟問驢在否?其子曰:“驢在。”翁乃複喜,徐釋鞍,始覺足頓而背裂也;又傷於暑,病愈月乃瘥。

貓言

某友言:某公夜將寢,聞窗外偶語,潛起窺之。時星月如晝,闃不見人,乃其家貓與鄰貓言耳。鄰貓曰:“西家娶婦,盍往覘乎?”家貓曰:“其廚娘善藏,不足稅吾駕也。”鄰貓又曰:“雖然,姑一行何害?”家貓又曰:“無益也。”鄰貓因邀,家貓固卻,往複久之。鄰貓躍登垣,猶遙呼曰:“若來若來!”家貓不得已,亦躍從之曰:“聊奉伴耳!”某公大駭。

次日,執貓將殺之,因讓之曰:“爾貓也,而人言耶?”貓應曰:“貓誠能言,然天下之貓皆能言也,庸獨我乎?公既惡之,貓請勿言。”某公怒曰:“是真妖也!”引槌將擊殺之,貓大呼曰:“天乎冤哉!吾真無罪也。雖然,願一言而死。”公曰:“若複何言?”貓曰:“使我果妖,公能執我乎?我不為妖,而公殺我,則我且為厲,公能複殺之乎?且我嚐為公捕鼠,是有微勞於公也。有勞而殺之,或者其不祥乎?而鼠子聞之,相呼皆至,據廩以縻粟,穴簏而毀書,椸無完衣,室無完器,公不得一夕安枕而臥也。妖孰甚焉?故不如舍我,使得效爪牙之役,今日之惠,其寧敢忘?”某公笑而釋之,貓竟逸去,亦無他異。

《東陽夜怪錄》記苗介立事,貓之能言,古有之矣。而此貓滑稽特甚,是為捧腹。

偷兒

某生夜讀製藝,往複數百遍猶不熟。漏四下,誦聲益喧,意且達旦矣。有胠篋者,伏床下躁甚,突起摑之,曰:“爾非生鐵,何頑鈍若此?餘焉能待?”遽趨出門外,鼓掌而去。

瘋道人

有瘋道人者,敝裘一襲,冬夏服之,忽哭忽笑。人問:“哭何悲?”曰:“無悲。”“笑何樂?”曰:“無所樂。”遇人輒拜,亦無所求也。語無論次,如風雨之迷離,雷電之倏忽,往來齊趙間,人皆呼為瘋道人。

傅菊衣嚐赴貴家宴,道人在焉,飲噉兼數人,杯盤俱為之罄。眾頗鄙之,而菊衣獨奇其量。他日,乃招道人飲,道人欣然來。菊衣為具豚肩羊胛各十簋,雞鳧之屬稱是,殽胾皆大臠,絡繹竟日,至則盡之。酒亦無算爵,終不醉飽,及暮而止。菊衣問之曰:“道人日食幾何?不常饑乎?”道人曰:“吾食亦不飽,不食亦不饑也。惟向在東海,羅氏姑遺酒二十斛,飲而甘之,飛觥三日,不覺徑醉耳。尚有未盡者,來日當與君傾之。”遂別而去。

次日亭午,道人始來,笑曰:“昨歸逢故人,邀與共弈,竟忘宿約。棋罷,始憶之,真倉卒主人,可便行矣。”引菊衣至一廢圃,坐空亭上,幾榻之外,他無所有。菊衣意其誑,欲辭焉,未發也。頃之,見雙鷺在霄。道人招之曰:“速來,客不耐矣!”鷺墮地,化為兩童子,一捧壺,一執盞。道人酌客曰:“且潤渴吻。”菊衣異而飲之,果佳釀也。既而珍饌殊品連翩而至,送觴者、行炙者、擘脯者、送果核者、具湯者,皆名姝妙選,供帳之盛,人間未有也。

洎暮,菊衣起辭,道人挽留曰:“嘉賓既臨,更當卜夜,但無燭奈何?”乃顧語雙鬟最麗者往請明月來。須臾,雙鬟反命曰:“來矣!”俄見白光起於東南,如玉山千仞。遙遙泛空。漸近,乃是一仙人,周身洞朗,躡虛而至。仙風道骨,軒軒若霞舉,而殘醉未醒,衣中尚作酒氣。女從數十人,皆具殊色。於時雲氣幕天,萬星滅沒,獨圃中花草樹石,盡在月明中。菊衣踧踖下拜。仙者亦抗禮入座,連引巨觥數十,舌本粲花,談詞英妙,間與道人論說,語多玄著不可解。夜將半,道人曰:“世無此樂千年矣,盍歌舞以盡歡乎?”仙者曰:“善。”一妓前席,捧玉盤,貯紅籌數十,刻翠篆書各二字,有縈塵、集羽、雙拂、合蟬、陽阿、結風、虛影、海眼、橫影諸色目,蓋舞籌也。使菊衣探之,得虛影,於是粲者數人,騰衣拂袂,飛翔空際。亭中麗影蹁躚,如錦水生波,輕雲幻彩,覺一時風露蒼涼,鬆竹動搖也。

仙者曰:“舞妙矣!誰為歌者?”一妓應命發聲,歌曰:“春風東來忽相過,金樽緣酒生微波。落花紛紛稍覺多,美人欲醉朱顏酡。青軒桃李能幾何?流光欺人忽蹉跎。”玉漱珠含,頗極悠揚纖婉之致。一妓繼歌曰:“白兔搗藥秋複春,嫦娥孤棲與誰鄰?古人不見今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仙者笑曰:“誤矣誤矣!乃今人不見古時月也。”妓曰:“今人不見古時月,古人亦誰見今時月哉?”

仙者歎息,因舉杯屬菊衣曰:“公聽此語,猶不痛飲乎?”菊衣故不勝酒,為浮一大白。仙者拔侍者佩劍,起舞亭中,已而倚劍郎吟,顧侍女擘箋書之,以示菊衣。菊衣讀而識之,詩曰:“海風蕩八表,雲氣低漫漫。仰首睇飛鴻,宇宙何其寬。磨劍蓬萊頂,芙蓉開紫瀾。俠累何足仇,壯氣鳴心肝。談笑殺兩蛟,翻身跨孤鸞。道逢赤鬆子,飲我瓊漿寒。一醉五百年,仍臥三神山。當時相識人,輪轉沙塵間。十萬紫宮女,大半非朱顏。雙淚不可涸,下救溟渤乾。卻聽雲和笙,還求神鼎丹。朗然化片月,流光照人寰。”仙者吟竟,複飲十餘觥,大醉辭去。夜複黑,道人更燃鬆節繼之,謂菊衣曰:“此李青蓮先生也。”菊衣訝曰:“頃言明月者非歟?”道人曰:“子未識乎?月者才人之化身,匝月而一代。盈虧出沒,其氣數然也。然古今以來,不過數人,循環相照,今適是青蓮。吾與有舊,故延之來耳。”菊衣曰:“世傳先生為長庚,又言為東華上清監清逸真人,又言掌箋奏於嵩山,今又為明月,不亦歧乎?”道人曰:“神仙星月,初無定位。不足疑也。”言次,東方白,菊衣乃歸。道人自是不複見。

金陵樵者

靖安舒四長,好拳勇,閱數師矣,顧自謂弗善。去之金陵,登某甲之門。甲勇聞通國,生徒甚眾。居數年,略盡其技。

一日,師徒遊大市,遇樵者負薪疾過,誤裂甲衣。樵惶恐俯躬謝。甲怒摑其麵。樵慍曰:“誤而謝焉,亦足矣,何遽摑我?”甲以己素力摑人,無不仆者,樵乃不仆,且抗言,愈怒,遂拳之。手未及樵,甲反仆。其徒皆駭,相顧莫敢近。市人無不笑者。樵責讓數言,徐徐負薪去。

舒異之,潛尾出城數裏,得荒村茅屋一區,樵者入焉。舒拜於門外,求為弟子。樵反顧,訝曰:“子何為者?”舒曰:“公適所仆者,吾師也。知公神勇,故舍而從公,請卒為弟子!”樵辭以無能,徑入不出。舒徘徊門外。久之,詢諸其鄰:“樵者何人也?”鄰人曰:“是嚐徙此,莫知其姓名。有母焉,老矣。日給於樵,甚孝也。”舒遂歸。

旦日複往。伺樵既出,登堂拜其母,出百金為壽。母亦詫不肯納。舒具陳己意,欲母語樵。使卒為弟子。母許之。

樵歸,得母命。且感其意,謂舒曰:“苟有薄長,敢不以相授,然請兄我。毋師我。”舒從之。樵引至屋後,有石坡甚峻,軌轍如繩,下有磑,重三四百斤,使舒掇之,僅能舉。樵以足蹴磑輥而上及於坡頂,車歷轆而下。又蹴之,如是十數,無困色,曰:“筋力久弛,聊以此當運甓耳。”飲舒以藥,使習之,久而能焉。遂教以煉形攝氣之法,周身如鐵,巨梃撲之,皆反躍。以腹貼牆壁及屋梁,能行而不墜。

積十餘年,乃辭歸,賣漿豫章城。遇人謙謹,若無能者。或言蓋無敵矣。聞者多不信。群不逞詣之,請與角。舒謝曰:“諸公皆壯士,餘何能?餘何能?”請不已,乃曰:“雖嚐學之,然甚劣,竊欲觀諸公技勇,使習而進焉。幸甚!”眾許之。

相與之野外,各呈其能。舒觀而哂曰:“甚善!”眾欲試舒。舒曰:“若欲試我者,則毆我。”一少年應聲毆之,甫引拳,忽反仆。少年羞怒,出鐵杵,悉力擊之。舒夾持其杵,作色曰:“太惡劇,是欲死我乎?”乃弛衣服裸而立,曰:“來來,共攻我,我不畏!”於是手足器械,交至如雨,舒屹然受之,眾紛紛墮跌。黠者乘虛擊其腎,如擊石焉。眾始懼,羅拜請長其曹,乞勿揚於人,以敗其譽。舒笑曰:“吾以自娛耳,豈欲與諸公競短長哉?幸無慮此!”眾益服其量。

由是舒名噪一城。接見賓友,或反臂握手,當者則痛,器具入手,往往破碎。其力如此。今死矣。死時,遺紫血數鬥,甚慘楚,藥故也。嚐曰:“吾能氣行耳,樵乃能神行,不可及也!”樵蓋秦人,嚐為盜,已乃改行,變姓名,遁居金陵,奉母以終雲。

廬山怪

奉新宋蓀侶外史,嚐以壬子七月之望,宿廬山絕頂僧寺中。夜半矣,明月滿天。徐聞風颯颯有聲,落於高樹之杪,中有歌者、語者、笑且罵者。訝而窺之,見數武之外,地勢平坦,眾影紛然,略如人間演劇狀。藉草為茵席,因樹為屏幛。金鼓絲竹之聲,作於樹上,節奏殊妙。衣服冠帶須鬟械仗之屬,亦率類梨園。念空山靜夜,焉得有優伶若此?心知其怪,姑伺之。裝演十餘齒句,莫知其色目;嘔啞歌唱,亦不知其何曲也。

已而數人相和,歌聲甚朗。歌曰:“吸日精,蝕月華,諸君妄意淩煙霞。煙霞墮地失顏色,但見玉水生桃花。桃花一萬片,飛入陳王家。仙人化作塵與沙,秋風吹雨打閑衙。南樓美人嗟複嗟!湖中不見東來楂,空山夜半啼棲鴉。”隨其聲而記之。俄有金光從空下,乃一頭陀,狀甚怪,大聲叱曰:“何物邪魅,敢爾喧擾,法當死!”卓錫一聲,則眾形盡變,其演技者皆獸也,而其司器者鳥也;轉瞬之間,欻然俱滅。

蓀侶以癸醜三月卒於京師,卒之前數日縷述於餘。不知其果然否也。

戴公

有戴公者,少任俠。其鄰人貸豪者金,無以償,豪者迫奪其女。戴怒,殺豪者,亡走五嶺間。

晚坐楓林,遙見少年從數騎來。豐儀軒邁。見戴即下馬楫曰:“先生幸過仆,仆請執鞭!”戴愕然曰:“何敢!”少年曰:“先生幸過仆,仆將有丐於先生!”戴問:“所欲雲何?”少年前跪曰:“先生不過仆,仆死不敢言。”戴怒曰:“言則言耳,何卑屈乃爾?餘不耐此姝姝者!”少年叩頭流涕曰:“老父與波利君不協,數戰於赤穀之野,為飛弋所中,傷其左臂。藥窮矣,唯得生人肝一寸可以療之。求之數萬人,無肯與者。苟不肯與,強取無益也。聞先生之義,忘身急人,敢以請!”戴笑曰:“此孝思也,吾豈惜之?”即引佩刀自剖腹,截肝授以少年,熱血淋漓,殷及於履。少年歎曰:“真天下義士!”隨出藥傅創,創立複,乃殊無所苦。少年持肝頓首謝,即馳馬而去。戴頗異之。

時豪者子訴之官,捕戴不可得,則執鄰人而鞫之,務言戴所在,拷掠甚慘苦。戴聞之,歎曰:“我實殺人,複累人。何生為?”遂歸自訟,赴獄中,脫其鄰人。案乃定,刑有日矣。有叟來視之曰:“餘,昔少年之父也。披肝之惠,夙夜弗忘,故來免義士於難。”因出大竹一節,解其係而係竹焉。桎梏鈕鐐之具,頓之如拉朽。叟攜戴出獄,監守之吏見而弗問,門壁城垣亦無所障阻。徑從叟步出郭外,繁星羅天,隴阪微白。

行不百步,入一山,林木蔚密,不複辨途徑。初聞履下落葉瑟瑟作聲響,已覺兩足無所著,有類躡虛。比曉,進止一石屋,虛明洞達,煙霧滿宮。出而曠覽,則飛鳥在下,碧落可探,身在層峰之頂矣。遠見雲中一拳倒影入海。叟曰:“天台也,餘無所睹焉。”叟引戴遍曆山徑,花草禽鳥,多非世有。屋前一大樹,垂夾糸麗糸麗,其實如豆,乃仰以為食。經數日,叟謂戴曰:“此地孤高,不可不至,亦不可久處。吾舊有田廬在牛女之墟,今欲與義士偕往。”戴從之。

盤行曲折而下,始達於人境。道路跋涉,無異尋常,非複向者所飄忽。既至,則村郭室屋飲食服用,亦悉如眾人,亦有廝役供指使,鄰裏親舊過從問訊者。其地乃汀水之南,漳水之西也。

其明日,有白雁雙翔集於庭階,羊豕雞魚之屬,皆自行而至。叟大張供具,銀燭金尊,輝映簾幕,始笑謂戴曰:“吾有故人居石鏡山下。聞其女端好福相,甚宜室家,知義士尚鮮妃匹,已為君媒定。今乃吉期,行至矣。宜易冠服,整備作新郎。”戴驚喜稱謝。俄而絲竹貫耳,儀從甚盛,香車及門外。戴俟於堂著,讚拜如禮。導入青廬,則釵光釧響,袖香扇影,迷離於脂盝鏡台之間。戴雖偉丈夫,鐵石心腸,至此神骨俱靡也。於是賀客履相錯,宴樂者累日。

然獨不見少年。戴疑之,以問叟,叟曰:“偶出勾當,逾月即返耳。”戴信之,而終以越獄遠竄,心不自安。隱隱偵其消息。乃聞人言:“戴固已伏法,未聞其逃也。”大訝其故,以問叟,叟笑曰:“亦無他,前所係大竹,即吾兒子代公抵罪矣。”戴駭絕號慟,慷慨曰:“某罪本不赦,又禍郎君,奈何複偷活?”遂取刀自刎。叟奪其刀作色曰:“義士何獨為君子?義士能剖腹,兒子不能斷頭耶?況彼尚可生,義士反趨於死,計亦左甚矣!”戴乃止,而詰其由。叟曰:“新婦當知之。”戴退問婦,婦出一碧玉如意授戴曰:“君去西北七百步,有巨石如盤。以如意擊之,石當開。中有紫筍長尺許,即袖歸以獻翁,無失。”

如言,果得之。叟植筍庭中,須臾解籜成巨竹。竹忽裂,一人自竹中走出,乃前少年也。相見各大笑。謂戴曰:“為君故,曆此一劫,大事畢矣!”又曰:“吾屬皆神仙中人,以豪氣未除,欲物色人間奇士,登之寶籙。君俠骨非常。是以在此。今姑以此宅讓君,與賢偶暫住人間。異時解脫,會當長晤。吾從老父先去矣!”遂與叟俱逝。

戴六十餘,無疾而卒。葬之日,其棺輕焉。婦齒亦界五六旬,少好如昔。戴卒之翼日,忽失所在。戴以避仇匿處,本姓不著,戴其變姓也。

忘誤

某夜夢鄰人招飲。旦而詣之曰:“公何事召客?”主人訝然。某亦徐悟曰:“殆夢耶!”大慚欲出,主人笑留之,為具食。他日,鄰真召之飲,某疑亦夢也。使者敦促至再,始敢赴。

又有某公者,嚐自外入,見其妻共男子款語,大怒,更不審視,遽上堂叱曰:“何物狂子,白晝公然調人婦!”妻詬曰:“瞽也,何妄言之甚?”某因諦視之,妻弟也,惶恐笑謝。後其妻私一少年,值某於寢門,奔去,某愕然,徐憶前事,以為妻弟也。詰妻曰:“舅一何匆遽?”妻因給曰:“恐複見叱耳!”某信之,亦更不憶麵目之不似。

又李某者,性紕繆。裏中歲暮家書郵至,諸商於外者,其家各就郵索書。李遽聞之,亦往索。郵問:“公何人在客?”李恍然曰:“固無之。”一笑而返。

又某公者,嚐晝寢,同儕者戲剪其髯,僅存萌蘖。某醒亦殊忘之,妻見而大笑,問公髯安在?某始探頤,記向果有髯。適有剃發者過其門,遂疑髯為所薙去,徑執而拳之。其人駭問,得其故,力辨乃解。

或假某公衣數日,送還之。某已不記,但問曰:“欲質耶?估耶?”或因詭應曰:“亦估耳。”與往複競價,竟以數千錢買之。

某生就傅於外,數歸視其妻。一日者。又將歸矣,其友伺其睡,戲取灶煤畫圈於其腹,生固弗覺也。及生來,友故避而出於外,遲回而後入。生問曰:“公何之?”友故不即答,又故作忸怩之色。生詰之,友乃長揖曰:“公素長者,又厚昵於我,我不忍複欺公,然公不罪我,我乃敢相告!”生曰:“諾。雲何?”友曰:“適訪公於家,公已出,暫遇賢夫人,蒙其眷愛。”生駭然未信,友曰:“其臍下有圈,吾所畫也。”生大怒趨歸,見其妻,亦更不他語,趣解衣而驗腹焉,果有圈,始數而詬之,拂袖竟出。偶就溺,見己腹有圈,始悟其印也。複歸,妻已掛梁間幾死。

某氏女將嫁,其母戒之曰:“婿家不可深恃也,須自計以防厥後。”女曰:“諾。”既嫁,數盜錢穀藏母家。姑覺而出之。母乃謂女曰:“吾固曰不可恃也。”

縣中代人受杖者曰毛鬼。某乙聞而慕之,乃代某甲杖,與之二金。既受杖,楚甚,急以二金賂行杖之隸,杖乃輕。乙出謝甲曰:“非公金為賂,杖幾死。”

陶金鈴

姑蘇小伶陶金鈴,本良家子。少業儒,嚐赴郡應童子試,旅於城南賣酒家。夜夢某觀察宴客,召梨園長樂部佐酒,演《玉簪記》,所謂潘必正,陳妙常者也。金鈴故不習優,亦殊自忘之,扮妙常而登場焉。管弦金鼓之間,進止合度,而聲情特妙。

樂闌賓散,諸伶皆退。觀察獨召之入內,小酌於媚香之樓。翠鈿紅袖,姬侍如雲。金鈴是時年十有五矣,雜坐其間,星眸環照,莫敢誰何。一名繡雲者尤麗,其屬意金鈴也亦尤厚。於是次第度曲,競鬥歌喉,間有誤處,使金鈴正之。後堂絲竹,視當場為勝。

已而觀察曰“舊曲習聽,宜各奏新聲。”一姬乃唱曰:“嫋嫋腰肢細,是樓外垂楊,教人旖旎。曉鬟偷學暮鴉飛,更瓊梳小掠春雲膩。新月纖纖,剛描一線,賽不過兩彎眉翠。問秋千錦索係羅衣,直恁蓮勾飛起,為前日雙燕來時,鬥他剪水淩風戲。單消受不慣香醪滋味,倩郎君轉倩桃花,替儂家今夜為郎沉醉。”觀察顧金鈴笑曰:“汝權為桃花可也。”遂酌以飲之。金鈴亦取大鬥,引滿奉觀察。一姬繼唱曰:“燭花兒分外光熒,酒波兒分外香馨。宮紗扇子裹著袖兒擎,背麵兒漏出梅花影,閃爍了郎的眼睛。偷覷了幾回,隻是不分明。登時惱亂狂蜂兒的性。這一夜是何等恩情,何等光景。到如今隔著紙兒喚不應,對著帳兒呼不醒,敢則是你儂故意兒薄幸。”觀察大笑,為連舉數觥。

一姬又唱曰:“窗紗密密,簾押重重。圍住了一樓春夢,透不出一線兒春風。海棠全是舊時的紅,盼不上黃昏細雨沾花重,有多少風催雨送,倒不教豔色竟成空。不敢惱公,不敢惱儂,恨孤鸞無故飛入儂的命宮,甚因緣把紅絲牽動?”一姬唱曰:“鳳簫兒吹得人魂靈飄飄,鶤弦兒撥得人情絲嫋嫋,玉笙兒吸得心花搖,檀板兒拍得淚珠兒掉,一聲聲都是斷腸鳥,唱得櫻桃唇焦、蓮花舌翹,意思兒仍是沒分曉。好模糊的相思曲調,準備著銀壺漏盡金雞叫。”或風情之靡曼,或哀怨之纏綿,金鈴斯時若近若遠,若危若安,嗒焉坐忘,不疑身在人間也。

最後繡雲發聲,聲尤掩抑不可聽。其詞曰:“一抹青螺,一寸橫波。甚玉兔化身,渾似嫦娥。饒是聰明,真假雌雄猜不破,一霎時春愁無那。周旋回避,盡教人兩般都錯。卻待恁般才可。料不是聞清歌,喚奈何?小黃鸝飛上花梢坐,花枝忒煞多,怎到得吾儂兩個。此意同緘鎖。上天日月,下地山河,眼前燈火,隻落得儂知他意渠憐我。”時觀察已中酒昏然,故數女歌詞俱不聞也。

少頃,這金鈴出宿於西軒。金伶甚惆悵,伏枕凝想,恍惚成寐。忽夢一侍兒來請,遂引之至一閣中,香獸氤氳,珠翠溢目。卻見繡雲宛然在榻,起迎金鈴。遽相偎倚。金鈴私問:“觀察亦安在?”繡雲曰:“此時尚關渠事耶?幸複無慮。請君為潘郎,吾為陳姑,複演《竊詞》一折耳。”金鈴喜甚。方欲搴帷,忽聞簾外鸚鵡連呼:“相公來!”繡雲推之,乃驚寐,則身仍臥西軒中。

且悔且憶,而剨然一聲,忽複張眼,則身實臥賣酒家,並非西軒也。朝暾射牖,攬衣遽興。而雀方鬥於兩簷間,破瓦在地焉。深自嗟訝,蓋夢之中又占其夢矣。夢中情事,記之了了。他日以所演《玉簪》,質之梨園,節目皆合。

金鈴由是竟善謳。試度他曲,過耳輒能。既而學使者按試,金鈴不見錄。而聞他郡梨園果有所謂長樂部者。潛往訪之,則部中諸伶恍然如舊識。益訝向者之夢良非偶然,殆數也。乃易士而優,隸長樂部,聲伎為一時之冠。大江南北,轉徙經年。果又有所謂某觀察者。一日置酒宴客,果召長樂部奏技。至則台榭猶是也,賓客猶是也。是日果演《玉簪記》。酒闌客散,果召之入內小飲。觀察諸姬又皆如舊識。桃源重來,槐安真到,事境雖是,而情轉深矣。既而鶯簧珠串,歌管皆同;酒盞觥籌,笑言無異。惟繡雲玉肌瘦損,蛾黛淒然,終席無一語,不複歌前日之曲,此其小變也。

及小酌既罷,金鈴果出宿西軒,欻然入夢,夢入於繡雲之寢。心懲前事,不暇他語,欲亟遂幽歡以償夙願。而既見繡雲殊不自由,轉輾之間,竟忘前事,仍問“觀察安在”,仍作潘郎,仍聞鸚鵡呼“相公”,仍為繡雲所推而覺,仍臥西軒中。瞿然自驚,爽然自失,複啞然自笑。蓋是夕之夢,疇昔夢中之夢也。數之前定者,卒不或爽,竟有如此夢中之夢、戲中之戲,變幻於是焉極矣。

金鈴本名鐸,金鈴其小字也。人以其伶也呼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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