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這年的陽曆十二月一日,是舊曆的十月十三日,上午十時,為遜帝溥儀的大婚吉期。到了這一天上,一班忠心耿耿的舊臣,自然是十二分的忙碌了。當時,在那天的三更時分,即內監傳命,以盔輿往迎新人。去的時候,從東華門出去,走北池子景山東街,過地安門,沿途都有軍警保護著。那觀看的人當然是人山人海,不消說的了。輿出發之前,有馬巡保安隊,遊緝隊,是開路的先鋒。後麵是一大隊京師的憲兵,都騎著高頭大馬,一嶄齊的行走著。憲兵過去,便是步兵一大隊,皆全體武裝,一個軍官率領著,也徐徐的過去。步兵的後頭是武裝警察,是京師警察總監處派來的。又有一大隊警察廳的軍樂隊,繼之以總統府的軍樂隊。一切的服裝,都很鮮豔華麗。樂的後麵就是清室的宗人,都翎頂輝煌,蟒服朝珠,隨著軍樂隊步行。
在這個時候,就有一乘十六人抬著的彩輿,輿夫一律繡服,輿後是黃緞金頂馬車,車上綴纓絡無數,光明耀眼,真是美麗極了。車過,又是幾十個內監分乘駿馬,慢慢地走著,算是儀仗前的頂馬了。這馬隊之後,是一麵繡金龍的大旗,足有三丈大小,旗後是金瓜銀城,一對對的排列著,這就是古天子蜜駕中的儀仗了。後麵是大黃羅傘一頂,方傘一對,難尾扇一對,絳蟠兩對,五色金龍魔,翠華幢,黃龍繡旗、黃緞蓋、曲柄五色翠蓋、大紅龍鳳蓋、華蓋、繡金曲柄銀龍旗、五色曲柄龍鳳傘、大黃緞金秀蓋、曲柄鳳魔諸般儀仗。一對翎的走過,便是滿旗親王,朝衣三眼詡,冠寶石頂,騎馬執金節。內監數十人護衛著親王。後麵又是宮監,列成雁行的樣兒,第一對是八角明燈,第二對是金龍燈,共是八十一對,也排著過去。燈過是提爐的宮監,金爐裏麵香煙縹渺,很顯出嚴肅的氣象來。提爐內監之後是宮中細樂,如笙簫管笛,沒有一樣不全的。細樂後是大樂,凡鑼鏡鼓拔,也無一不有。這樣之後,是步行的王公大臣,專代表親迎的責任,也穿著朝衣翎帽,排班在輿前引導。
這時蜜輿來啦!但見那變輿高可一丈餘,上麵的頂是一隻很大的金鳳;四圍珠路丁咚,繡慢四垂;角上都含流蘇。抬鑾輿的共三十二人,一例穿紅綢繡衣,紅纓帽上拖黃翎,很齊的抬著走過。變輿後是執長纓槍的侍衛,騎著駿馬,蟒袍金冠,更見得威武了。侍衛之後,是一班忠清的大臣,也朝靴朝帽,有穿以前欽賜的黃馬褂的大臣,都跟在變輿的後頭。此外是衛戍司令王懷慶,誓察總監薛大可,也穿著製服,在後壓隊。這樣的迎著新人,從皇城沿,走安定門,過十字街,進東安門,再入東華門。軍警前導,到東華門止住,軍樂依然隨著。鹵簿直到了乾清門外,也停止了。鑒輿直進乾清宮,方才停下來。
這時,自乾清門到大殿,都用紅緞毯鋪地,殿上燈燭煌燦,自有說不盡的華美。宮門外麵,侍衛十六人,都執長纓槍和指揮刀,站立門前。殿旁列著大鍾巨鼓,以及古時帝王祭太廟的樂器,器上盡紮彩綢。樂工數人也穿著繡衣,侍立奏樂,鍾鼓的上一排,就是笙簫管笛等細樂。殿階之下,二人著黃緞衣服,手裏各拿著金編戲鞭一根,樂工的奏樂止樂,悉瞧戲鞭的動作,戲鞭交叉時,就樂聲大作;戲鞭分開時,樂聲便立刻停止。還有戲鞭上合作大樂,下垂鳴細樂的分別。又有黃衣黃帽的內監兩人,各執靜鞭一枝,靜鞭這個東西是古時天子上朝或升殿所用的。舊小說上不說過“靜鞭三下響,文武兩邊排嗎”,就是這意思啊。因天子升殿,一經靜鞭鳴過,無論什麽人,都得肅靜無嘩,連咳嗽也不敢咳一下哩。中正殿上又放著黃緞的華蓋,這華蓋的起落,是表示天子出殿之意。
這個當兒,那黃蓋便張了起來,靜鞭三鳴,內外肅然。其時讚引官徐喝禮節,階下戲鞭下垂,細樂悠揚齊奏;大禮官引溥儀就位。行敬迎禮,樂聲三奏,戲鞭上合,大樂齊作,溥儀退入。於是,由載詢載振兩王的福晉,鞠躬而前,讚引官唱新人降輿,大小樂並奏。靜鞭又鳴,樂聲都止,兩福晉引新人就位,大禮官讚禮,謝敬迎禮。禮畢,樂聲隨行禮而作。樂止讚禮官曼唱禮節,讚引官同了八個內監,都提了明燈和金爐,引新人就位,那麵也由大禮官用明燈金爐引溥儀就位。大禮官唱禮,溥儀夫婦並立,行天地禮,奏樂。樂止行祖宗禮,仍奏樂,樂止又由大禮官曼唱行皇婚禮,加冠,大小樂奏三次。冠加畢,大禮官又唱,讚引官引溥儀夫婦就位,行君臣禮。到了君臣禮行定,才行夫婦交拜禮。禮畢,溥儀夫婦正位,受大臣大王們的朝賀禮。這時,滿族親王在第一起,依著三跪九叩首的舊規,朝拜過了,就是些親王福晉等,也均由讚引官引導,大禮官讚著禮,一一行禮畢,才令滿漢大臣列班一一朝拜。大臣之後便是些太監宮女,也都齊齊的叩拜。朝禮既畢,由大禮官喝退班禮,四班宮監六十四人,各掌著明燈,送溥儀夫婦進宮。一路香燈氮氯,氣象嚴肅,似神佛進座似的,踏著緩步望宮中去了。
第二天是溥儀接見外人的日期,這天的上午,禮節也和昨日差不多,靜鞭響處,戲鞭再合;曲蓋傘既舉,溥儀夫婦同開大殿。這時溥儀衣黃緞的繡服,嵌金大褂、雀頂金翎、神采奕奕。溥儀夫人也衣黃緞繡袍,頭上戴著緞髻,鳳釵銀鈾,益顯出她的龍鳳之姿來。夫人的後麵,是詢振兩王的福晉侍立在側。當樂聲齊奏時,外賓分排人賀,溥儀一麵微笑著,並操起很純熟的英語說道:“咱們今天和諸位同在一堂,非常的榮幸!又承諸位相賀,咱也是很感激!願諸位今後共享安寧的樂趣!”說著便手把酒盞微微地飲了一口,又和外賓一一握手,各國公使始興辭而出。外賓既去,又是些清室忠臣如陳寶深、梁敦彥、聯芳、世續等,也列著隊,就殿階下叩拜。辜鴻銘因來得遲了,乾清宮侍衛不放他進去。辜鴻銘沒法便跪在乾清宮門口,叩頭大哭了一場,方才自去。他這舉動,似乎自己一片忠忱不獲知於故主,所以一腔悲憤無可發泄,隻得叩頭大哭了。溥儀這場婚禮,事前雖不曾通知各處的,但事後卻哄傳遠近,而且有詫為奇觀的。民國的時代,能再睹這君主結婚盛典,也是曆史上一種紀念啊。
光陰在薦,轉眼是民國十四年了。在十三年的冬天,因為曹餛做著賄選總統,吳佩孚和張作霖在那年戰過一次,張作霖大敗出關,從此便養精蓄銳,一心要報前仇。到了去年的秋間,盧永祥在浙江發難,和江蘇齊燮元苦戰了兩個多月,張作霖就調兵進關,響應盧氏。吳佩孚也傾全國之兵,同張氏決戰。這個當兒,國民軍首領馮玉祥,他受了吳佩孚的密令,出兵熱綏。不料馮玉祥麵上答應了,暗中卻和奉天張作霖通了聲氣,就與國民軍師長胡景翼、嶽維峻、孫嶽等一班人私下結合好了,但等吳佩孚出京,進兵督戰的時候,馮玉祥便由熱河回軍,圍住北京,囚了曹餛,截斷了吳佩孚的後路。這樣的一來,吳氏不得不敗退天津,甚至隻身走嶽陽,度他兵艦上的生活去了。
馮玉祥既倒戈進京,在這當兒,卻實行起封閉清宮來。他的意思,以為民國成立將十四年了,清宮依然存著,而閉門做他的小皇帝,仍舊亂贈浩命,濫加封典,那不是笑話嗎?況現已五族共和,溥儀雖是滿人,也同是中華民國的人民,帝位既除,就是平民,一樣有選舉之權,是漢民同等的待遇,怎麽任他妄作妄為,在那裏做小皇帝呢?這是應該鏟除的了。加之清宮裏的器物,都是人民公有之品,如今專製已沒有了,這些公有物應得還我們人民。至於清室的私物,自然檢出來任他們取去。可是清宮裏的什麽珍寶雜物,何隻幾十萬件,既要分出公物私物,勢所必然要大大的檢查一番。這一場舉動,把清室的一班族人,嚇得手足無措了。如世續、謄善等紛紛四麵運動,要想取消封閉清宮的成議。
哪知馮玉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派旅長鹿鍾麟率領衛隊,迫令把清宮封閉,限日組織清室善後委員會,檢查清宮物件。一麵限令清宮殯妃內監即日遷出。於是清宮大起恐慌,別的不講,單說二千餘的太監宮人一時也沒處安插哩,倘別處去賃房屋,也沒這般寬敞宏大啊。然因國民軍催逼緊急,隻得由世續先把外府的太監五百人,給資遣散。可於倉忙之中,有些內監不及收拾物事的,空身走了出宮。遣散費每人不滿十元,這班太監既成了殘廢之人,平日是坐吃不工作慣了的,一沒地依身,叫他們去幹什麽呢?因此,有百多個太監立在宮門前掩麵痛哭,形狀很是淒慘。那些宮女,倒出去可以配夫成家,不比太監們無可容身的困苦咧。
其時,溥儀見國民軍要封閉宮廷,慌得不得了,當由他的英文教習莊士敦雇了一輛汽車令溥儀扮做日本裝束,在汽車裏,如飛的望德國公使館來。恰德公使不在館裏,莊士敦又令汽車,馳往法國領事館去,法公使卻拒絕不收。莊士敦不得已,隻好到日本領事館裏,又逢著日本領事公出。溥儀見幾個不討巧,心上著急了起來。莊士敦又替他設法再到日本兵營裏,當由書記官打電話給芳澤公使,芳澤公使便乘車到日本兵營,親自接了溥儀到使館裏,並收拾一個房間與溥儀居住。芳澤公使答應保護溥儀的安全。第二天上,又把溥儀夫人也接了來同居。那時,世續等一班舊臣到日本領事館裏,叩頭給溥儀請安。
過不上幾天,適逢溥儀的生辰,聯芳、梁敦彥、謄善等一齊乘了汽車,去給他們的故主拜壽。溥儀雖為遜帝,但他若很安分的,就在北京城裏,也不至於惹人注目。偏偏那些故日的臣子,上奏疏哩,求封典哩、叩賀哩,弄得烏煙瘴氣,溥儀不安起來,一有些風吹草動,就要逃走躲避。其實他也不過一個平民,誰去害他?有甚危險呢?但給這一班舊臣痛哭流涕的一來,轉把溥儀身價抬高,依然放出皇帝的場麵來啦。當溥儀到日本使館時,國民政府質問他為什麽要逃走呢?清室回答:恐怕有危險。但溥儀遷居,由國民軍衛兵在門外保護,他覺得很不自由,而且起了疑心,所以逃往使館。不過北京的謠言一天盛似一天,都是不利溥儀的謠言。溥儀身居日本使館,心裏兀是不安。於是和日本領事商量,請他保護出北京。芳澤公使允許了,即命日本書記護衛著溥儀,乘了火車出京。一聲汽笛長鳴,故國幼主也隨著汽笛聲音,風馳電掣般的直往天津去了。
這裏國民軍迫著清宮遷出。那清室的瑾瑜兩太妃死也不肯出去。瑾太妃大哭道:“咱們國亡家破,連一點宮室都留不住嗎?咱願死在宮中,不出去的了。”清室族人王公大臣等一齊來勸著道:“這是民國政府的命令,現在暫為遷出去,將來仍要進來的。”瑾太妃怒道:“無論以後怎樣,如今要咱出宮,是萬萬不成功的。”瑜太妃也是這樣的說法。好容易給皇族們再三的勸慰,終算把瑜太妃勸轉了。但不願單身出去,必得和瑾太妃同走。這時大家又去勸那瑾太妃,百般的解釋,連騙帶哄才把瑾太妃也說醒了。當下就擇了一個吉期,準備遷移出宮。清室至此,就算根本鏟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