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葉名深在廣東鬧了亂子,惹得各國聯軍打破廣州城,又調動海軍,進逼京津。朝廷派了桂、花兩大臣與各國講和,賠了七八百萬兩銀子,總算把這件事體暫時和緩下來。在條款上原寫明賠款付清後,聯軍才把廣州城交還中國,如今聯軍在廣州城裏,一住兩年半,看看絕無交還的意思。便有一個佛山鎮團練兵的頭目,忍不住一肚子的氣憤,他想想廣東這件禍事,都是英國領事巴夏禮鬧出來的,害得中國賠款割地,喪師辱國。他便出了一張告示,說願出一千兩銀子的賞格,買那英國領事巴夏禮的腦袋。那巴夏禮聽了,不覺嚇了一跳。這時英國公使還在上海,巴夏禮便打了一個電報到上海去,告訴這件事體。英國公使聽了大怒,便動公文給桂良,要他奏革兩廣總督黃宗漢的職,還要逼著他立刻去解散團練兵。
桂良無可奈何,隻得一麵答應他,一麵仍舊簽定條約,一時暫不掉換。外國人見桂良不換條約,說他沒有講和的誠意,那英國兵船便開到長江一帶去遊弋,直到漢口地方。法國兵也到內地去亂闖,又到處設立天主教堂,地方官都嚇得不敢出來說話。
這時,有一位滿親王名僧格林沁的,見外國人這樣肆無忌憚,忍不住大怒起來,拉起一本折子,奏參直隸總督譚廷襄,說他疏於海防。便親自派友在大沽口修築炮台,在海口打一道木樁,再拿鐵鏈鎖住港口。待到換約這一天,各國的兵船都開到天津來會齊。中國官廳送過照會去,叫他們兵船改道在北塘口下旋,不許他們在大沽口行動。那英國兵船如何肯依,便一定要開進大沽口來。他們見大沽口已有鐵鏈鎖住,便拿炮轟斷,一麵開進十三隻小兵輪來,船頭上插著紅旗,和炮台挑戰,逼向炮台開炮,拿炮轟打中國步兵。看看打勝了,便一擁上岸,搶上炮台來。炮台上開炮還擊,打沉了幾隻小兵船,那上岸來的外國兵,也被中國兵殺死了幾百名,又活捉得一個英國將軍。英國兵船隻剩下一隻,逃出攔江河外麵。那大兵船上見自己的兵吃了敗仗,便退出大沽口,到旅順、威海衛測量海勢,慢慢地向南退去。
廣東人民聽得英國人吃了敗仗,便急急修造船隻,怕他再來報仇。由富商捐銀三百萬兩,暗地裏去送給英國人,求他不要打仗。英法兩國公使,照會通商大臣何桂清,情願遵守鹹豐八年的條約。那桂清隻求平安無事,無奈這時鹹豐帝信任僧王的話,不答應外國人的要求,隻答應他照道光年間的事體通融辦理。又吩咐他仍在上海議和,不得率行北來;如有外國兵船再敢駛入攔江河的,必痛加剿辦。一麵由僧格林沁動用內幣一百餘萬,經營北塘口。後來忽然有人主張在北塘口引敵上岸,鹹豐帝卻也說不錯,便又吩咐把北塘口的軍備盡行拆去。
那時翰林院編修郭篙煮,上疏竭力說不可。北塘紳士禦史陳鴻翌,也奏說不可撤去北塘兵備。鹹豐帝不聽他們的話,不到幾天工夫,英國、法國的小兵船開進北塘,拔去港口的木樁。打頭陣是英國將軍額爾金,法國將軍噶羅,帶了一百多隻兵船打進來。外國兵拖著炮車上岸,中國兵卻不敢動手,隻送照會叫他到北京去交換議和條約。外國兵到了這時候騎虎難下,如何肯依,便催動各國聯軍一萬八千人,從北塘打進內港。這時適值潮退,外國兵船一齊擱在淺灘上,他們隻怕中國兵在兩岸夾攻,便掛起白旗;假做求和的樣子。中國兵見了白旗,果然不敢攻打。待到潮漲水大,那兵船上便出其不意,直撲上岸來。炮火連天,把中國兵打得四散奔逃。一萬八千聯軍,直打到新河地方。僧王帶領三千勁旅上去抵敵,無奈外國兵營裏炮火厲害,槍彈如雨,一陣子打,可憐三千個騎兵打得隻剩七個人。
新河陷落以後,看看大沽危急。皇上便命大學士瑞麟帶領京中的八旗兵,到通州去防守。那聯軍果然進逼大沽,拿開花彈攻打北岸炮台。開花彈落在火藥庫裏,一聲轟天價響,烈焰飛騰,把巍巍一座炮台打倒,提督樂善死在炮火裏。這裏僧王正駐兵在南岸,見了這個樣子,忙退兵到通州的張家灣地方。看看天津也保守不住了,告急的文書,雪片似到得京裏。
鹹豐帝看了,心中一急,舊病複發。一麵命桂良到天津去議和。那桂良送照會到英國公使衙門裏去,那公使回了一個公文,說要增加賠款,開天津為商埠;還要每國酌量帶領兵隊,進京去換約。皇帝在病中,性子十分暴躁,聽說外國人要帶兵進京來,又聽說英國派的議和大臣便是巴夏禮,心中越發生氣,便下旨一律拒絕。
英法各國兵隊,見中國皇帝無意講和,便又進兵攻打河西,進逼通州。那北京地方的人心,便頓時慌亂起來。鹹豐帝聽孝貞後的話,連夜從河南把勝保召進京來,命他帶領一萬禁兵,到通州去抵擋外國兵。一麵由怡親王載垣,邀集英法各國公使,開一個宴會。吃酒中間,載垣提起議和的事體。那巴夏禮大聲答道:“如欲講和,非麵見中國皇帝,並須每國帶兵二千名進京去,才可開議。”這樣橫的條件,叫載垣如何答應得下來?隻得回答說:“這事須請旨才能答複。”巴夏禮見怡親主做不得主,便也閉著嘴不說話了,任你載垣如何去和他效衍說笑,他總是閉著眼假睡在榻上,給你個不理不睬。載垣無奈,隻得不歡而散。
第二天,接連的報馬報進軍情來,說通州勝保的軍隊大敗,僧、瑞的兵也敗退下來,英將額爾金帶領大隊外國兵,快要打進京來。整個京城頓時鬧得沸反盈天。那大學士端華和尚書肅順看看時勢危急,便在半夜時候到圓明園去請見皇上。鹹豐帝這時病勢很重,孝貞後早晚在一旁伺候著,爵貴妃在房中料理湯藥。忽傳說端華和肅順請見,皇帝知道大事不好,把他嚇得臉色慘白,渾身索索地打顫。孝貞後一麵傳禦醫進來請脈下藥,一麵把這兩位大臣傳到禦榻前來問話。肅順把外麵的軍情一一奏聞。又奏稱如今外國兵來勢猖狂,皇上萬乘之軀,自宜從早出狩,住在萬安的地方。鹹豐皇帝說:“現在昏夜,聯身體又十分疲乏,到什麽地方去好呢?”當時大家商量了一會,還是孝貞後有決斷,說:“俺們不如到熱河去走一趟罷。”皇上聽了,也點頭稱是。
當時那禦醫還不曾走,便奏說:“快把鹿血拿來請皇上服下,便立刻可以增長精神,加添氣力。”早有太監去殺翻兩頭花鹿,取得血來,還是熱騰騰的,鹹豐帝吃下一碗去,果然立刻身體旺壯起來,精神也有了。便傳諭恭親王留守京師;著肅順統率禦林軍,隨往行宮,端華照料園裏的事體。這個消息一傳出去,好好一座圓明園,頓時鬧得人仰馬翻,鶯啼燕吒。鹹豐帝也顧不得這許多了,自己坐了一輛園中的黃蓋車。肅順在半夜裏去打開車行的門來,雇得四輛敞車,車上麵略略遮蓋些蘆席。一輛請孝貞後抱著皇子載淳坐了,其餘三輛,便有許多妃殯宮女們搶著坐。可憐一輛車子,擠著五六個妃殯,擠得她們腰酸骨痛。內中一位鼓貴妃,她平日席豐履厚,何等嬌養?如今從半夜裏逃出園來,吃盡苦楚,早見她嬌喘細細,珠淚紛紛。此外還有許多妃殯宮女,坐不著車子的,隻得互幫率引,跟著皇上的車子,哭哭啼啼的走去。內中有幾個平日和太監要好的,便有太監們來背著她走了一程,沿途雇得騾馬,扶她爬在騾馬背上走去。
懿妃在車子裏簸蕩了半夜,早把她的頭發也撞散了,額角也撞腫了;她傷心到極點,便在車裏鳴鳴咽咽地痛哭起來。看看到了天明,一瞥眼見那肅順趕著一群騾馬,從她車旁走過,懿貴妃這時也顧不得了,便一手掀開了車簾,提高了嬌滴滴的喉嚨,喚著:“六爺,六爺!俺的車子破了,求你六爺做做好事,替俺換一輛好的車子罷!”說著不覺柳眉緊鎖,雙淚齊拋。那肅順正要超程趕上皇上的車子去,聽了懿貴妃的話,便答道:“在這半道兒上,哪裏來的好車子?俺們等趕到前站再說罷。”說完便馬上加鞭,急急跑向前麵去了;停一會兒到了一個鎮上,一行車馬,一齊停下來打尖。懿貴妃四處留心看時,不見有肅順;便向身旁的太監打聽時,知道他正在皇上跟前奏事。那太監替她跑去,候肅順奏完了事下來,便上去對他說:懿貴妃要換一輛車子。那肅順聽了,把頭搖了一搖,說道:“現在是什麽時候?我還有空工夫辦關防差使嗎?”
第二夭,懿妃又在路上遇到肅順;懿貴妃實在支撐不住了,便哭著喚著六爺,要求肅順替她換一輛車子。肅順聽了,陡的放下臉來,冷冷的說道:“如今在逃難的時候,哪比得上太平日子?在這荒山野地裏,到什麽地方去雇新車子呢?不是我說一句不中聽的話,俺勸貴妃還是安分些罷;在這個時候,有得一輛破車子坐,已是萬幸了。貴妃不看見路旁還有許多貴人宮女,哭哭啼啼走著的嗎?貴妃可曾看見那中宮坐的也是一輛破車子,和貴妃坐的一模一樣的嗎?中宮不叫換新車子,貴妃卻要換新車子,貴妃是何等樣人,怎麽可以越過中宮去呢?”肅順說完幾句話,又把鞭子打著馬,飛也似的跑上前去了。懿貴妃這時無可奈何,隻得咬牙切齒地罵道:“好大膽的奸賊,過幾天看俺的手段罷!”
不多幾天,帝後和妃繽皇子一班人,到了熱河,在行宮裏住下。一麵下諭給恭親王,著他去聯軍主帥早日議和。一麵仍著僧、瑞兩軍,調兵把守海澱。那僧王把個巴夏禮恨入切骨,他想了一條計策,把巴夏禮誘進營來,伏兵齊起,把巴夏禮擒住,送進京去監禁起來。英國公使見捉了巴夏禮,十分惱怒,向恭親王索還巴夏禮甚急;勝保也傳檄江南,叫各軍勤王。一時裏僧王部下的鮑超,袁將軍部下的張得勝,安徽團練苗沛霖,帶了軍隊,陸續都到了京裏;外國兵見中國調來了許多兵士,便也不敢十分胡鬧,隻是照會恭親王,限他三天,把巴夏禮交出來。恭親王不肯,要他把兵隊退到天津去,才肯開議和局;英國公使也不答應。恭親王無法可想,便邀同周祖培陳孚恩聯名上奏行在,說外人十分強悍。
鹹豐帝身體本來是淘空了的,再加上那天半夜出奔,一路上受了些風寒,到了熱河,病勢越發厲害。孝貞皇後為保全皇帝性命起見,所有一切外間事體,都一起捺住;大事叫恭親王在京中便宜行事,小事便沒奈何自己每天看著奏章,時時和端華、肅順兩人商量取決。又因懿妃辦事敏捷,料事很明,口才也好,筆下也快,便也叫她幫著辦理朝政,每逢到疑難不決的時候,翁貴妃便一言立斷。因此鹹豐帝反得逍遙事外,靜心調養;禦醫也跟來,每日替皇上診脈下藥。圓明園中養著的幾百頭鹿,這時也送到行宮來,每天吃著鹿血;看看那皇帝的身體,一天一天的健朗起來。
總管太監安德海,每天服侍著皇上,又領著皇上在行宮內苑裏遊玩。這熱河行宮,雖在北地荒涼的地方,但是經過從前乾隆、嘉慶幾朝極意經營,便一樣的花明柳媚,鶯歌燕唱。鹹豐帝看了這情景,不覺起了無限感慨。他想從前在圓明園中,何等風流,何等快樂;如今空落落的一座園子,雖說一般的花嬌柳媚,但是那些六宮粉黛,都不在眼前,春色撩人,不覺動了無限相思。是皇後的主意,一切朝廷大事,都不叫皇帝知道;總叫安德海帶領太監們伺候著皇上,自己也避開,不常和皇上見麵。怕的是皇帝多動情欲,傷害身體,又禁止懿貴妃和別的妃殯親近皇帝。皇上見了她們,想起從前園中的情形,多麽傷心,因此也不願去召幸她們。但是看看皇上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強健,終日在行宮園中養病,閑得無事可做,隻是長籲短歎。安德海知道皇上的心事,便悄悄地在行宮外麵,找了幾個粉頭來,陪伴著皇帝。這一天,皇帝卻歡喜起來。從來做皇帝的睡女人,總是堂堂皇皇的;惟到如今卻是偷偷摸摸的玩著。女人越是偷偷摸第摸,越覺得有味。
鹹豐帝因在行宮裏玩得不舒暢,索興由安德海領著悄悄地到宮外漂院子去。這熱河地方,本來不是個小去處;來往關外的客商很多,平日也有幾家娟寮。如今皇上出幸,那文武百官,都隨從在行宮裏,使熱河的市場,頓時熱鬧起來。那百官們都是不曾帶得家室的,大家都找窯姐兒玩耍去;因此竟有幾家上等的窯姐兒,從天津、北京趕來做買賣。皇上便也悄悄的在這幾家上等窯子旱玩耍。
鹹豐帝是久病之後,身體不曾複原,如今在窯子裏日夜縱樂,早把個身體更淘虛了。到了秋初時候,竟狂吐起血來;把個孝貞後和滿朝文武,急得走投無路。傳了三四個禦醫進去,日夜診脈處方。雖說把吐血止住了,但是那身體看看一天瘦弱一天。鹹豐帝知道自己是不中用了,便把孝貞後和懿貴妃傳進來,日夜陪伴著,又常常問起孝貞後那聯軍的事體。孝貞後起初勸他不必勞心,且管養病;無奈鹹豐帝一定要看奏章,孝貞後拗他不過,便把外間送進來的奏折,每日由懿貴妃在床前朗聲誦讀給皇帝聽。才知道恭親王和各國公使商量,改在通州會議,外國人也不答應。皇上嚴諭恭親王,須不失朝廷體麵,那恭親王便不敢輕言講和。
兩麵相持不下,英法聯軍便惱怒起來,要立刻攻入海澱;所有皇宮左右的禁衛軍隊,見外國兵來了,便一齊潰散。恭親王站腳不住,便逃到廣安門外長辛店去躲避;由瑞麟出麵,和步軍統領文祥商量,把巴夏禮釋放出來。誰知這巴夏禮因為被中國皇家監禁,心中又慚愧又憤怒,他出來的時候,忿無可泄,便悄悄地走到圓明園裏去放一把火。這時禦林軍已逃得一個不留;園裏的太監們,見皇上走了,他們也散了桃園,個個回家去了,所剩幾個老弱婦女在園裏,有誰能救得這火?這時西風又大,園裏的亭樓造得密密層層,一霎時滿園都燃燒著了,隻見天上起了一片紅雲。可憐這畫棟雕梁,金迷紙醉的一座圓明園,足足燒了三日三夜,燒成了一片瓦礫場。這時,做書的急要交代的是住在園中的四春:那牡丹春原生得最是聰明,她見宮中漢女,有被蘭貴妃捉去活活打死的,有私自逃出園去後,被侍衛們捉回來活活吊死的;她知道都是漢女的打扮與旗女不同,在宮中容易辨識,一旦有事,也不容易逃走。她便刻意模仿旗女的打扮,平日跟一班宮女十分要好,跟著宮女學得梳頭擦粉,以及旗女種種的禮節。她到高興的時候,一般的梳著大頭,穿著旗袍,腳下登著粉底鞋,臉上擦著濃濃的胭脂,嘴裏說著一口十分流利的京片子,望去活似一個極漂亮的旗下宮妃。隻因她待太監宮女們好,那天皇上倉皇出走的時候,早有太監報信給她。牡丹春原是旗下女人打扮,得了這個消息,便也慌慌張張夾在宮女隊裏,逃出園去。她身邊原積蓄下幾個錢,便動身到天津,搭輪船到蘇州,回到自己家裏。她母親還在,後來由她母親做主,嫁給一個讀書人,一雙兩好的過著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