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李家小姐自從進了圓明園以後,鹹豐帝吩咐把她安頓在西山佛寺裏。又挑選了八個年輕宮女,住在寺裏侍奉她。那李小姐到了佛寺裏,真的謝卻鉛華,長齋禮佛。鹹豐帝雖有杏花春、牡丹春一班絕色女子陪侍著,但一般濃脂俗粉,皇帝也看厭了。宮中六千粉黛,總趕不上李小姐這種清麗美妙的神韻。皇帝想起她來,便親自到佛寺裏去看望。那李小姐把皇帝迎進寺去,便自顧自跪倒在佛座前,誦讀經卷。一任那班宮女伺候著皇上。待到皇上傳喚她,她走到跟前,甸旬在地下,再也不肯抬起頭來。皇帝忍不住了,自己伸手去攙她,她便哭得十分淒涼,口口聲聲說:“萬歲許殘妾進宮來修行,皇上聖旨想來總可以算得數了。”
皇帝被她一句話塞住了嘴,一時裏卻也反悔不得,隻得聽她去。但是眼看著這樣一個絕色美人不得到手,心中說不出的煩悶。後來皇帝賞了她一個“陀羅春”的名字,常常到寺裏來和她談談。陀羅春見皇上沒有逼迫她的意思,便也不和從前一般的冷淡了。隻是有時說起她母親被官府裏用刑拷打,死得苦,要求皇上辦那官府的罪。鹹豐便依她,下諭給吏部,著把那官府革了職,充軍到寧古塔去。陀羅春見報了仇,才把悲傷減輕了些。便是皇帝幾次來召幸她,她總是抵死不去。逼得她緊些,她便尋死覓活,拿刀動剪。鹹豐帝也沒奈何她,隻得暫時把這條心擱起。
這時隻因皇帝歡迎小腳漢女,那班大臣要討皇帝的好,到蘇、杭、揚州一帶去搜羅了許多小腳姑娘來。有的尖如束筍,有的小如紅菱,各把裙幅兒高高吊起,露出一雙纖瘦玲瓏的小腳來。一霎時,圓明園裏花前廊下,都留著纖纖足印。講到那弓鞋樣兒,越發的鬥奇競巧。有的用紅綠緞子繡鮮豔的花朵兒的;有的鞋口兒上掛著小金鈴兒的;有的把腳底兒挖空了,裏麵灌著香屑,走起路來,步步生香的。鹹豐帝看在眼裏,真是銷魂動魄。隻苦的宮裏規矩,小腳女子一進宮門,便要殺頭。後來還是穆總管想出一個法子來,推說是宮裏太監,不夠差遣時,雇用民間婦女,在宮中打更。
這個消息一傳出去,便有許多小戶人家的婦女,進宮來受雇。宮裏定出兩個條件來:第一要年輕;第二要腳小。又揀那皮膚白淨麵貌標致的,送去在皇帝寢宮前後打更。那班女人到夜靜更深的時候,都被皇上傳喚進去,一一臨幸,每夜臨幸三人。臨幸過的,都有珍寶賞賜。那格外標致的,便留在宮裏,封做宮殯。不上半年,那封宮殯的漢女,差不多把個圓明園住滿了。
皇帝住在園裏,有許多美人陪伴著,再也不想回宮去了。照宮裏的規矩,皇帝每年三四月到圓明園避暑。到八月時候,到木蘭去打過圍獵回來,便回皇宮。鹹豐這時候每年一過了新年,便要搬到園裏去住。直到十月裏,還不回宮。非得孝貞後再三上疏請聖駕回宮,他才不得已回宮去過年。在這三五十日裏,他想著園裏一班美人,險些要害起相思病來。隻因皇帝喜歡漢女,那班小腳女子,便頓時威風起來。裏麵最得寵的,要算杏花春和牡丹春。這兩人在園裏,作威作福。那班滿洲妃殯,個個都去奉承她。可憐她們都是皇上挑選秀女的時候選進宮來的,實指望一朝得寵,門戶生光。誰知這時皇上迷戀江南美人,把她們一班滿洲少女一起丟在腦後,門庭冷落,簾幕銷沉。大家沒有法兒想,隻得來拍四春的馬屁。
內中有一個新進宮來的秀女名叫蘭兒的,卻是滿洲婦女中出類拔萃的人才。講她的年紀,正是豆蔻年華;講她的風姿,真是洛神風韻。輕擎淺笑,嫋娜動人。一進園來,指派在桐蔭深處。從此長門寂寞,冷落紅顏。早晚隻聽得笙歌歡笑從隔院傳來。問時原來夭子正和一班漢女在那裏歌舞作樂。蘭兒聽了隻得歎一口氣。從此深閉院門,潛心書畫。不多幾天,居然寫得一手好草書,又畫得好蘭竹。你們不要看她小小蘭兒,她是一個極聰明的女子,也是一個極有作為的女子。她一生的事跡很多,掀波作浪,清朝三四百年天下,也斷送在這宮女手裏。下文要敘述她的事體很多,做書的一枝筆忙不過來。如今趁她在不得意的時候,先把蘭兒的出身敘一敘。
蘭兒原是滿洲正黃旗人,姓那拉氏,查起她的祖上來,是葉赫部的子孫。太宗的孝莊皇後,也姓那拉,講到她的門第,卻也不壞。蘭兒是她的小名,她父親名喚惠征。那拉氏到了惠征手裏,已是十分貧苦,虧得他祖上傳下一個世襲承恩公的爵位,每年拿些口糧,拿來養家小。惠征從筆帖式出身,六年工夫,才爬到一個司員。他太太終佳氏卻是大官府人家的小姐,惠征靠他丈人的腳力,從司員放了安徽蕪湖海關道。在前清時候,那道班裏要算關道最闊了。惠征得了這個美缺,一跤跌在青雲裏,心中說不出的快活,便帶了家眷,走馬上任,到了蕪湖。
惠征的家眷,卻不隻妻子終佳氏、女兒蘭兒兩人,還有兒子桂祥和小女兒蓉兒,一家五口。在女兒中,要算蘭兒年紀最大,這時也有十二歲了。據咚佳氏說,蘭兒出世的時候,曾得到一個奇怪的夢,她見一個明晃晃的月亮,吊下來落在咚佳氏肚子上。一嚇醒來,覺得肚子痛,到天明時候,便生下這個蘭兒來。他們滿洲人看女孩兒,原比男孩兒重。因為女孩兒長大,有做皇後的希望。所以滿洲人家,十分尊敬女孩兒。平常在家裏起坐,總讓女兒坐上首的。何況如今伶佳氏得了這個夢,越發把蘭兒當寶貝一般看待了。
偏生這蘭兒的麵貌,比妹子蓉兒格外出落得嬌豔,身材又苗條,性格又溫順,人又聰明,又會打扮。同伴十多個女孩兒,隻有蘭兒家境最苦。別人穿綢著緞,戴金插翠,獨有蘭兒沒有這個。但是她一般穿一件藍竹布大衫,戴一朵草花,總是十分清潔,也是十分俏麗。任你如何富家的女兒,沒有一個人比得過她的。隻是有兩樣壞處,便是到老也改不過來。你道兩樣什麽壞處?第一樣,是舉止太輕桃。她掩唇一笑,掠鬢一睞,真是迷煞千萬人。第二樣,是愛唱小曲兒。她幼小的時候,惠征也指教她讀書識字,她在書本兒上的聰明卻也還有限,獨有這唱小曲兒,卻是前世帶來的聰明。無論是京調、昆曲、南北小調,給她聽過一遍,她便能一字不遺,照樣的唱出來。她天生的一串珠喉,又能自出心裁,減字移腔,唱出來抑揚宛轉,格外動人。她起初還不過是清唱罷了,後來她索興拉著親戚中的旗下姊妹來,弄起笙蕭,拉起弦索來。合上她的嬌脆歌喉,煞是動聽。
母親咚佳氏,看看一個女孩兒,如此放浪,終不是事體,也曾禁阻她幾回,誰知那惠征卻很愛聽女兒的歌唱。旗下人的習氣,原是愛哼幾句皮黃的。他見女兒愛唱,索興把自己一肚子的京調詞兒,統統教給她。父女兩人,早也哼,晚也哼。家裏無柴無米,他也不管。他父女常常配戲,有時唱“三娘教子”,蘭兒扮三娘,惠征扮老薛保;有時唱“汾河灣”;有時唱“二進宮”,把客堂當戲台,拉著咚佳氏做看客。咚佳氏看看勸說也無用,索興氣出肚皮外,也不去勸她了。這是惠征未做蕪湖關道以前的話。
後來,惠征一到任,蘭兒隨在任上。那蕪湖地方,原是一個熱鬧所在。西門外正是大江口岸,沿江茶坊酒肆,開得密密層層,茶園戲館裏人頭濟濟。蘭兒到底是女孩兒心性,她父親又有錢,便帶了一個丫頭,一個小廝,天天到戲館裏聽戲去。那戲院子掌櫃的,知道是關道的小姐,便出奇地奉承。那蘭兒聽戲,又有一種古怪脾氣,不喜歡坐在廂樓裏規規矩矩地聽,卻愛坐在戲台上出場的門口看著聽著。天夭聽戲,那班子裏的幾個戲子,她都熟識。院子裏的人,都稱她蘭小姐。那蘭小姐天天在戲院子裏聽戲還覺不夠,每到她父親母親或是哥哥妹妹的小生日,便要把那戲班子傳進衙門來唱著聽著。這蘭兒在蕪湖地方,除聽戲以外,又愛上館子。她父親衙門裏原有親兵的,惠征便撥兩名親兵,天天保護著小姐,在外麵吃喝遊玩。合個蕪湖地方上的人,誰不知道這是關道的女兒蘭小姐。
講到那位關道,隻因在北京城裏當差,清苦了多年。如今得了這個優缺,便拚命地搜刮,貪贓納賄,無所不為。一年裏麵,被人告發了多次。皆由他丈人在京城裏替他打招呼,把那狀紙按捺下來。到了第二年,他丈人死了,也是惠征的晦氣星照到了,他在關上扣住了一隻江禦史的坐船,說他夾帶私貨,生生地敲了他三千兩銀子的竹杠。這位江禦史,在京裏是很有手麵的,許多王爺跟他好。他到了京裏,便狠狠地參了惠征一本。這時惠征的丈人死了,京裏也沒有人替他張羅。一道上諭下來。把惠征撤任調省。惠征得了這處分,隻得掩旗息鼓,垂頭喪氣地帶了家眷回到安徽省城安慶地方去住著。
照那江禦史的意思,還要參他一本,把他押在按察使衙門裏清理關道任上的公款。後來虧得那安徽巡撫,也是同旗的,還彼此關點親戚,惠征又拿出整萬銀子去裏外打點,總算把這個風潮平了下來。但是他做過官的人,如今閑住在安慶地方,也毫無意味。他夫人咚佳氏,也勸他在巡撫跟前獻些殷勤,謀點差使當當。安徽巡撫鶴山,看他上衙門上得勤,人也精明,說話也漂亮;還能常常出出主意,巡撫也慢慢地看重他。這時安徽北麵鬧著水災,終佳氏勸丈夫。趁此機會拿出萬把銀子來,辦理販濟的事體。又在巡撫做生日的時候,暗地裏孝敬了兩萬銀子。這一來,並並刮刮,把他太太的金珠首飾,也並在裏麵了。鶴山巡撫得人錢財,與人消災,便替惠征上了一個奏折,說他精明強幹,勇於為善,便保舉他辦全皖販務的差使。誰知惠征運氣真正不佳,鶴山這個折子一上去,不到三天,病氣大發,活活地痛死了,遺缺交按察使署理。那按察使恰巧是惠征的對頭人;上諭下來,把山東布政使顏希陶升任安徽巡撫。
那顏希陶一到任,按察使便把惠征如何貪贓,如何巴結上司,徹底地告訴了一番。這顏希陶是著名的清官,他生平痛恨的是貪官汙吏。如今聽了按察使的話,從來說的先入為主,從此他厭惡了惠征。那惠征一連上了三次衙門,顏巡撫總給他一個不見。惠征心裏發起急來,一打聽,知道按察使和他抬杠子。這時惠征所有幾個錢,都已孝敬了前任巡撫,眼前度日,已經是慢慢的為難起來,要想打點幾個錢去孝敬上司,再也沒有這個力量了。沒有法想,隻得老著麵皮,天天去上院。那巡撫心裏厭惡他,老不給他傳見。他也曾備了少數的銀錢,托幾位走紅的司道,替他在巡撫跟前說好話。誰知那巡撫實在把個惠征恨得厲害,一聽得提起他的名字,便搖頭。那替他說話的人,見了這個樣子,便是要說話也說不出了。
惠征住在安慶地方,一年沒有差使,兩年沒有差使,三年沒有差使。你想他在關道任上,把手勢鬧闊了,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一個道台班子,進出轎馬,這一點體麵又是不可少的,再加這位蘭小姐,又是愛漂亮愛遊玩的人。在安慶地方,雖然沒有蕪湖一般好玩,但是一個省城地方,也有幾條大街,幾座茶館、戲館。這蘭小姐也常常出去遊玩,免不了每夭要多花幾個錢。況且這惠征,又吃上了一口煙,不但多費銀錢,那新撫台又是痛恨抽大煙的。一打聽惠征有這個嗜好,越發不拿他放在眼裏。隻因他是一位旗籍司員,不好意思去奏參他。
惠征三年坐守下來,真是坐吃山空,早把幾個錢花完了。起初還是借貸度日,後來索興典質度日,再到後來借無可借,典無可典,真是吃盡當光,連一口飯也顧不周全了。蘭兒母子四人,常常挨凍受餓。那蘭兒是愛好奢華的人,如何受得這淒涼,天天和她父母吵嚷,說要穿好的,要吃好的,又要出去玩耍。這也怪她不得,女孩兒在十五六歲年紀,正是顧影自憐、愛好天然的時候。蘭兒一年大一年,卻長得一年俊一年。她這樣花模樣玉精神的美人兒,每日叫她蓬頭垢麵,檻縷衣裳,一把水一把泥地操作著,叫她如何不怨。她每到傷心的時候,便躲在灶下,悲悲切切地痛哭一場。咚佳氏看看自己花朵也似的女兒被糟蹋著,如何不心痛?到傷心的時候,便找她丈夫大鬧一場。
那惠征眼看著兒女受苦,何嚐不心痛!隻因窮苦逼人,也是無可奈何的事體。他到了這時候,外麵眾人交滴,內而饑寒交迫。隻因沒有錢去買大煙,鴉片常常失癮。再加憂愁悲苦,四麵逼迫著,那身體也便倒了下來。從秋天得病,直到第二年夏天,足足一年,那病勢一天重似一天。終佳氏起初因家裏沒有錢,便還挨著不去料理他。到後來看看他的病勢不對,才著起忙來。從箱底裏掏出一枝從前自己做新娘時候插戴的包金銀花兒來,叫他兒子桂祥拿去典錢。那桂祥比蘭兒年紀卻大一歲,今年十八歲了,不知怎的,卻生得癡癡癲癲。如今見母親叫他去上當鋪去,把他急得滿臉通紅,說俺不會幹這個,平日他家裏上當鋪,都是終佳氏自己去上的。如今因她丈夫病勢十分厲害,不便離開,便打發桂祥去。誰知桂祥卻一口回絕說不去,終佳氏不覺歎了一口氣,說道:“蠢孩子!這一點事也做不來,卻叫我將來靠誰呢?”說著,不覺掉下眼淚來。蘭兒在一旁,見她母親哭得淒涼,便站起身來,過去把包金銀花兒接在手裏,出門自己上當鋪去了。
那當鋪裏的朝奉,見了這美貌的女孩兒,早把他的魂靈兒吸出腔子去。隻是嘻開了嘴,張著兩隻桂圓似大的黃眼珠,從那老花眼鏡框子上麵,斜包著眼睛,望著蘭兒的粉臉,連連地問道:“大姐姐!你要當多少錢?”那蘭兒看了這個樣子,早羞得滿臉通紅,一肚子沒好氣,說道:“你看值多少,便當多少。”那朝奉說道:“十塊錢夠嗎?”蘭兒聽了,不覺好笑。心想一枝銀花兒,買它隻值得一兩塊錢,如何拿他質當,卻值得十塊錢呢?當下她也不和他多說,隻把頭點了點。可憐那朝奉,隻因貪著蘭兒的姿色,眼光昏亂,把一朵包金花兒,看做是真金的,白白賠了十塊錢。
蘭兒捧著十塊錢,趕回家裏。又出來延請醫生。那醫生到她家去診了脈,隻是搖頭。說:“疥病到了末期,不中用了!你們快快給他料理後事罷!”咚佳氏聽了這話,那魂靈兒早已嗡嗡地飛出了頂門。心想如今一家老小,流落他鄉,莫說別的,隻是丈夫死下來,那衣嫋棺的錢,也沒有地方去張羅。誰知這個念頭才轉到,那惠征睡在床上,已經在那裏裝鬼臉了。咚佳氏忙拉著她兒子桂祥、女兒蘭兒蓉兒,趕到床前去叫喊,已是來不及了,看他隻有出來的氣息,沒有進去的氣息。不到一刻工夫,兩眼一翻,雙腳一蹬死了。那終佳氏捧著丈夫的臉,嚎陶大哭。想到身後蕭條,便越哭越淒涼。那桂祥、蘭兒、蓉兒也跟著哭,這一場哭,哭得天愁地慘,那終佳氏直哭到天晚,還不曾停止。
左右鄰居聽了,也個個替她掉眼淚。內中有幾個熱心的,便過來勸住了咚佳氏。說起身後蕭條,大家也替她發愁。可憐惠征死去,連身上的小衫褲子也是不周全的。鄰舍中有一個周老伯看他可憐,便領頭兒在前街後巷抄化了十多塊錢。連那當鋪裏拿來的十塊錢,拚湊起來,買了幾件粗布衣表。但是那棺撐依舊是沒有著落。後來又是那周老伯想出法子來,帶了蘭兒,到那班同仁家裏去告幫;有幾個現任的官員,有幾位闊綽的候補道,內中還有幾位旗籍的官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