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穆彰阿的門客,見王鼎遺折上都是參奏穆相國的語,便把那遺折捺住,哄住王公子道:“尊大人此番逝世,俺東翁十分悲傷,打算入奏;在皇上跟前,替尊大人多多的求幾兩撫恤銀子。如今這遺折倘然一遞上去,一來壞了同仁的義氣,二來那筆撫恤銀兩便分文無著了。”看官須知道,道光皇帝崇尚節儉,做大官的都是很窮,做清官的越發窮。如今王公子聽說有恤銀,便把那遺折銷毀了,另外改做了一本折子,說是害急病死的。穆相國居然去替王鼎請了五千兩的恤金,穆相國暗地裏又送了王公子一萬兩銀子;王鼎一條性命,便白白的送去。
這時到了皇太後萬壽的日子,早幾天便有禮部尚書奏請籌備大典。道光帝隻怕多化銀錢,便下旨說:“天子以天下養,隻須國泰民安,便足以盡頤養之道。皇太後節儉重教,若於萬壽大典,過事鋪張,反非所以順慈聖之意。萬壽之期,隻須大小臣工入宮行禮,便足以表示孝敬之心。毋得過事奢靡,有違祖宗黝奢崇儉之遺訓。欽此。”這道聖旨下去,那班官員都明白皇上省錢的意思,便由穆相國領頭,和皇上說明,不需花內努一文,所有萬壽節一切鋪張,都由臣民孝敬。皇帝聽了這個話,自然合意。便由皇上下諭,立一個皇太後萬壽大典籌備處,委穆彰阿做籌辦大臣。那穆相國背地裏反借著這承辦萬壽的名兒,到各省大小衙門裏去勒索孝敬。小官員拚拚湊湊,從一百兩報效起,直到總督部臣,報效到三十萬五十萬為止,這一場萬壽,穆相國足足到手了一千萬兩銀子的好處。
萬壽節到了,大小臣工帶了眷屬,進慈寧宮拜皇太後萬壽去。皇太後自己拿出銀子來辦麵席,女眷在宮裏賞吃麵,官員們在保和殿賞吃麵。吃過麵,穆相國把家裏一班女戲子獻上去,在慈寧宮裏演戲,演的都是《瑤池宴》、《東海宴》等吉利的戲文。道光帝看那班女戲子個個都是嫵媚輕盈,清歌妙舞,那服飾又十分鮮明,笙蕭又十分悅耳,不禁有些心癢了。他在幼年時候,原也玩過韻舞,到這時,皇帝自己也上台去扮了一個老萊子,歌唱起來。隻因是皇上扮著老萊子,台上便無人敢扮老萊子的父母。皇帝唱了一陣,皇太後看了,十分歡喜,吩咐“賞”!便有許多宮女,捧著花果,丟向台上去,齊聲說:“皇太後賞老萊子花果。那皇帝在台上,也便跪下來謝賞。皇帝下台來,那班親王貝勒,也都高興起來。他們終年在家裏沒有事做,這唱戲的玩意,原是他們的拿手。便個個揀自己得意的戲目登台演唱去。有的扮演關雲長掛印封金的故事,有的演堯舜讓位的故事,一出演完,又是一出。台上的做得出神,台下的也看得出神。”
在這個時候,道光帝卻跑到溫柔鄉裏去了。原來皇上扮戲的時候,穆相國便派一個領班的姑娘,名叫蕊香的,服侍皇上穿戴裝扮的事體。講到這個蕊香的容貌,在戲班子裏要算得一個頂尖兒的了。那蕊香一邊侍候著皇上,一邊卻放出十分迷人的手段來,在皇帝跟前,有意無意的賣弄風騷,把個一肚子道學氣的道光皇帝,引得心癢癢的,深深的跌入迷魂陣兒去了。直到皇上演過了戲,退進合房去,那蕊香也跟了進來,服侍皇上脫去戲衣,換上袍褂,又服侍他洗過臉,梳過辮子,便倒了一杯香茶,去獻在皇上手裏,蕊香滿屋子走著,那皇帝的眼珠總跟著蕊香的腳跟,蕊香的一雙腳,長得又瘦又小,紅菱子似的一雙鞋。走一步也可人意。如今見他走近身來,皇帝再也忍耐不住了,便伸手拉著蕊香,兩人並肩坐下,咕咕濃濃地說起話來,外麵戲越做得熱鬧,他倆人話越說越近。說到後來,皇帝實在丟不下這蕊香,蕊香也願進宮去服侍皇帝,皇帝便把穆相國喚進密室,把意思對他說了。穆彰阿滿口答應,皇帝快活極了,當時無可賞賜,便把自己頸上掛著的一串正朝珠除下來,賞給他。穆彰阿忙跪下謝恩。一轉身,袖著朝珠出去了。
當時皇帝便把這蕊香接進宮去,在蕊珠宮內召幸了。一連六晚皇上召幸,不曾換過第二人。那班妃繽,不見皇上召幸,個個心中狐疑。後來一打聽,才知道皇上另有新寵,卻把她們忘了,也無可奈何,隻得在背地裏怨恨著罷了。內中隻有一個蘭殯,她原長的比別的妃殯俊些,又是皇帝寵愛的,她知道皇上愛上了別人,不覺一股酸氣,從腳後跟直衝上頂門。她便化了許多銀錢,買通了太監。那晚,皇帝吩咐抬轎的太監,抬到月華宮裏去。原來這時蕊香,已封了妃子,住在月華宮裏。那抬轎的太監,得了蘭殯的好處,故意走錯路,把皇帝抬到鍾粹宮裏來。
這鍾粹宮,原是蘭殯住著的,她見皇上臨幸,便忙出來迎接。皇帝見了蘭繽,心中明知道走錯了,但是這蘭殯也是他心愛的,便也將錯就錯地住下了。誰知這蘭殯卻恃寵而驕,她見了皇帝,不但不肯低聲下氣,反噘著一張小嘴,嘮嘮叨叨的抱怨皇上不該丟了她六七天不召幸。道光帝起初並不惱恨,後來聽她嘮叨不休,心中便有幾分氣,那蘭殯也不伺候皇上的茶水,隻冷冷地在一旁站著。皇上到這時,覺得沒趣極了,隻好低著頭去看帶進宮來的奏章。從酉時直看到亥時,蘭繽也不服侍皇上睡覺。這時皇上正看著一本兩廣總督奏報廣西匪亂的重要奏折,那蘭殯在一旁守得不耐煩了,便上去把這本奏折搶在手裏,皇上正要去奪時,隻聽得嗤嗤幾聲響,那本奏折,被她扯成幾十條紙條兒,丟在地下,把兩腳在上麵亂踏。
到這時,皇上忍不住大怒起來。一言不發,一甩手走出宮去,跨上轎,回到西書房來,依舊把蕊香召幸。一麵把一個姓王的值班侍衛傳來,給他一柄寶刀,喚二個內監領著,到鍾粹宮第八號屋子裏,把蘭殯的頭割下來。那姓王的聽了,心中又害怕,又詫異,但是皇上的旨意,不能違背。隻得捧著寶刀,趕到鍾粹宮來。那蘭繽正因皇帝去了,在那裏悲悲切切的哭,後來聽太監傳話,皇上有旨意,取蘭殯的腦袋。一句話,把蘭殯嚇怔了,更加嚎陶大哭起來。一時鍾粹宮裏各繽娥,都被她從睡夢中驚醒過來,趕到屋子裏來看她。那太監一連催逼著她快梳妝起來。旁邊的宮女,便幫著她梳頭洗臉,換上吉服,扶著她叩頭,謝過恩。那蘭繽的眼淚,好似泉水一般的直湧著。諸事舒齊了,那王侍衛上來,擎著佩刀,喀嚓一聲,向蘭殯的粉頸上斬下去,血淋淋的拿了一個人頭,出宮複命去了。從此以後,那蕊香天天受著皇上召幸,誰也不敢在背地裏說一句怨恨的話,深怕因此得禍。
殯妃被殺,卻觸惱了皇後娘娘。這位皇後,原長得十分俊俏,道光帝起初把她升做皇後的時候,夫妻之間,十分恩愛,但是皇後仗著自己美貌,她對待皇帝卻十分嚴峻。這皇帝因愛而寵,因寵而懼;他見了皇後,十分害怕,因害怕而疏淡。自從即皇帝位以後,和皇後終年不常見麵,自己做的事體,常常瞞著皇後。那皇後因皇帝疏遠她,常常和那班妃繽親近,心中不免有了醋意,隻因自己做了皇後,不便因床第之事,和皇帝尋鬧。但皇帝在外麵一舉一動,她在暗地裏卻打聽得明明白白。如今聽說因寵愛一個蕊香,便殺死一個宮殯,便親自出宮來,見皇帝,切切實實的勸諫了一番,說:“陛下當以國事為重,不當迷於色欲,誤國家大事,尤不當在宮中輕啟殺戮,違天地之和氣。”幾句話,說得又正絕,又大方。
皇帝原是見了皇後害怕的,當下便是是的應著,再三勸著皇後回宮去。但是,皇帝心下實在舍不得蕊香,看皇後一轉背,他立刻又去把蕊香傳來陪伴著,到了夜裏,依舊把她召幸了。一連又是三夜,他兩人終不肯離開。後來還是蕊香勸著皇上,說:“陛下如此寵愛賤妾,皇後不免妒恨,陛下為保全賤妾起見,也須到皇後宮中去敷衍一番。”皇帝聽她的話,這天夜裏,便到皇後宮中去。誰知這一去,惹出禍水來了。
原來皇後打聽得皇帝依舊臨幸蕊香,心中萬分氣憤,便打主意要行些威權給皇帝看看,趁勢製服皇帝。這夜皇帝到皇後宮中去,皇後正悶著一腔子惡氣,兩人一言一語,不知怎麽,竟爭吵起來,皇後大怒。不一會,隻見兩個宮女,從床後麵揪出一個美貌女子來,望去好似妃殯模樣。可憐她上下都穿著單衣,混身索索的發抖,那一段粉頸子上,鮮紅的血,一縷一縷的淌下來。她一邊哭著,一邊爬在地下,連連碰著頭。皇後不住的冷笑,說道:“好一個美人兒!好一個狐媚子!你哄著皇帝殺死蘭殯,再下去,你便要殺死我了。”說著,又回過頭去對皇帝說道:“陛下不常到俺宮中來,沒有夫妻的情分,我也不希罕,隻是陛下在外麵,也得放尊重點。怎麽不論腥的臭的都拉來和她睡覺?不論狐狸妖精都給她封了妃子?這種妖精做了妃子,俺做皇後的也丟臉。陛下打量在外麵做的事情,俺不知道嗎?陛下和這妖精睡覺,俺都記著遭數兒:在敬事房睡了四夜,可有麽?在遇喜所睡過三夜,可有嗎?在綠蔭深處睡過四夜,可有嗎?在禦書房裏又睡過四次,有麽?陛下和這妖精睡覺,也便罷了,為什麽一定要殺死蘭殯?又為什麽把別個妃繽丟在腦後,一個也不召幸了呢?”皇後越說越氣,拍著床前的象牙桌兒,連連罵著“昏君!”
那皇帝坐在椅子上,低著頭,隻是不作聲兒。忽然皇後傳侍衛官:“快把這賤貨拉出去殺了!”侍衛官便上去拉著那女子便走。可憐這蕊香,哭得和淚人兒一般,拉住侍衛官的袍角,隻是嚷道:“大爺救我的命罷!”侍衛官揪住她的手臂,橫拖豎拽的拉出了寢宮門外,隨即把她殺了,提頭去複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