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那小廝刺死汪如龍後,正打算逃走,吃那班侍衛四麵攔住,脫身不得,隻見他回手擎著尖刀,向自己胸口刺去,低低的喚了一聲:“父親!”便也瞪著眼死去了。侍衛們忙上去拔去那尖刀,解開衣襟,忽然露出那一抹酥胸和兩個高聳白嫩的乳頭來。大家看了詫異,揭去他的帽子,便露出一頭雲髻來,脫去她的靴子,露出兩口紅菱似的小腳來,刺客並非小廝,卻是一個絕色的少女,侍衛們不敢怠慢,一麵去稟報侍衛長,一麵去通報汪如龍家裏。
汪如龍的夫人趕來一看,認識這女刺客便是那小梅,她身上穿著小廝的衣服,那小廝卻不知到什麽地方去了。又在小梅衣袋裏,搜出一張冤單來;上麵寫著和珅如何誣害亢家,她父親餘大海又如何替亢家報仇,汪如龍又如何強奸她自己,如何賣去她父親的性命。她如今刺死汪如龍,一來為父親報仇,二來為自己雪恨。一張紙上,原原本本,寫著蠅頭楷;又說和珅貪贓枉法,是一個誤國奸臣,求皇上立刻拿他正法。那班侍衛都是和珅的心腹;見了這張冤單,早給他銷毀了。卻謊奏皇上說這刺客手拿尖刀,闖到禦樓下麵東張西望,原想行刺皇上;給汪如龍眼快看見了,上去攔捉,那刺客便將汪如龍刺死。乾隆帝聽了臣下這一番謊奏,信以為真,便下旨追贈汪如龍頭品頂戴,派梁詩正代皇上到他家去禦祭,又給他治喪費一萬兩。
皇帝自從出了這樁案件以後,便處處留心。並且懷疑那倩霞、絳霞和那十個妓女都不懷好意,便連夜打發她們出園去。一麵調集扈從人馬,日夜在園外巡邏。那倩霞和絳霞姊妹兩人,正得皇上的寵幸,忽然見要打發她們出園去,不知皇上是什麽意思,還和皇上撒癡撒嬌的依戀著不肯出去。後來皇上哄她說:“回蠻的時候,帶你們進京去。”又問她們:家住在什麽地方?倩霞回奏說:“我姊妹的妝閣在河樓上;樓下種著一株高大柳樹的便是。”皇帝吩咐她,你兩人打聽得聯回變過揚州的時候,快在樓上點一盞紅燈,聯便打發人來取你姊妹兩人進京。她姊妹兩人聽了皇上的回話,十分歡喜,便真的去住在河樓上,天天守著。
乾隆帝因常常遇到刺客,疑心人民還存滿漢的意見,要刺死滿清皇帝,替漢人報仇。他想這報仇的思想,都是讀書人鼓吹出來的;如今聯欲查驗民心的向背,須先從讀書人身上下手。便下詔,凡禦駕經過的地方,許沿途讀書的士子,把他的詩文著作獻上來,由皇上過目;做得好的,賞他銀錢,十分好的,又賞他官銜。這個旨意下去,那班士子,妄想名利便大家搶著獻詩獻文;皇帝分派給幾個文學侍從大臣察看。雖說沒有文章,卻也沒有悖逆的句子。
這時江陰地方有一個姓繆的老名士。他因功名失意,在家中著了一部小說,名叫《野臾曝言》,他自己仗多才,書上天文地理兵農禮樂曆數音律,沒有一種學問不講。書中的主人便是他自己的化身;說那西湖殺龍的一段,頗有自命不凡的氣概。說到那李又全春娘一段,又是十分的淫穢。姓繆的有一個女兒,名叫衡娘;知書識字,十分聰明。她見父親著的書裏麵,有許多犯忌的地方;又描寫淫穢,必遭毀禁,常常勸著她父親。無奈這姓繆的高自期許,他逼著女兒把這部《野史曝言》用恭楷抄寫,裝演成一百本,藏在一隻小箱子裏,打算候乾隆禦駕過路的時候,把這部書獻上去。平日見了親友,也拿出這書本給親友觀看,誇耀他自己的博學。
他親友中有一個金蘭甫,原也是一個讀書少年。家中富有錢財,見衡娘麵貌美麗,幾次托媒人到繆家去求婚。這姓繆的嫌蘭甫舉動輕桃,便一口回絕他。蘭甫含恨在心。蘭甫的叔叔金藕舫也因田地糾葛的事體,和姓繆的打過官司;因此他兩家互不相容。如今打聽得姓繆的有這一部書,蘭甫也曾到繆家去讀過一遍,見上麵有許多觸犯忌諱的話,便悄悄的去江陰府衙門裏去告密。那知府原得到內廷的密旨,專搜查這種叛逆的著作;如今見蘭甫來告密,便親自去拜望那姓繆的。這姓繆的不知他們是計,又拿出那部《野史曝言》來給知府看;知府見上麵有許多誇大的說話,那殺龍一段顯係是殺皇帝的意思。當下假作稱讚幾句,又慫恿他定要獻與皇上,定可得皇上的獎賞。
姓繆的聽了,便十分得意。到了聖駕過江陰的這一天,他便穿著袍褂,手中捧著書匣子,恭恭敬敬的跪在岸旁獻稿。那江陰知府,早已預備下了,隻須禦舟上說一聲“拿下”,他便動手。誰知待這部《野雯曝言》送上禦舟上看時,打開書箱,裏麵藏著一百本白紙本兒,上麵一個字也沒有。皇帝看了詫異,傳話出去間他什麽意思,那姓繆的見他的書忽然變了白紙,也嚇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皇帝認做他是個呆子,便傳旨申斥了幾句,也便放他回去了。那金蘭甫和江陰知府,枉費了一場心計,依舊是抓不著姓繆的把柄;這姓繆的也因為一生心血,都在這部書上,如今一個字不留,叫他如何不傷心?他在家中,便長籲短歎。卻不知道他那部書早已被他女兒偷出,裝在小缸裏,悄悄的拿去後園埋在地下了;卻拿白紙照樣的裝釘成一部假的書,藏在書箱裏。這也是使她父親免罪的法子。後來直到姓繆的死過以後,茜娘嫁了丈夫,才悄悄的又把這部《野雯曝言》掘出來,藏在家裏,直到現在。這都是後話。
如今再說乾隆帝因防漢人反叛,有意興文字之獄。當時到底被他找出兩樁案件來,一樁是《黑牡丹》詩,一樁是《一柱樓詩稿》。那黑牡丹詩,原是大學士沈德潛著的。那沈德潛名歸愚,做得一手好詩;乾隆帝自命是文學士,常常和臣下和詩作文。隻因他詩文根底很淺,做出來總不十分討巧,又怕給臣下見笑,便請兩位大臣在他身旁,常常叫他們捉刀。一個是紀曉嵐,專代皇上做文章的,一個便是沈歸愚,專代皇上做詩詞的。後來沈歸愚死了,便由梁詩正代作。那沈歸愚因皇帝看重他,他在皇帝跟前,常常露出驕傲的樣子來;皇帝因為諸事要仰仗他,便不和他計較,反格外敬重他。沈歸愚六十歲時,還是一個秀才;到七十歲時便拜作宰相,到八十歲時,予告還鄉。皇帝還常常打發官員,到他家中去問好。這是何等榮耀的事體?後來乾隆帝作了十二本禦製詩集,特送到沈歸愚家裏去,請他改削;那沈歸愚卻老實不客氣,在禦製詩上批了許多壞話,又刪去了許多詩詞,送回京中。乾隆帝看了,心中雖說不高興,但看在老臣麵上,便也不說什麽。隔了一年,沈歸愚便死了。
乾隆帝此番南巡過蘇州地方,想起老臣沈歸愚來,便擺駕到他墳前去吊奠;又傳他的子孫到跟前來,間了幾句話。忽然想起沈德潛是一代詩人,家中必有遺著,便向他子孫查間。他子孫享著祖父的家產,文墨卻一竅不通的;終日裏鬧著漂賭吃喝的事體,也鬧不清楚。這時皇帝忽然查問起沈德潛的遺著,他們平日既不留心先人的手澤,知道什麽是犯諱不犯諱,便把沈歸愚的原稿,一古腦兒獻出去。乾隆帝看時,上麵有許多詩是詩集上不曾刻入的;又有許多代皇帝作的詩,他也一齊收入詩稿,下麵注明“代帝作”三字。乾隆帝看了,不覺惱羞成怒;他想禦製詩已經刻出去了,這詩稿裏又有代作的字樣,豈不壞了聯的名聲?但心中雖不樂,卻也無法處置。後來,又看到他的未定稿裏麵,有一首《黑牡丹》詩,劈頭一聯,便是:“奪朱非正色,異種亦稱王”兩句。乾隆帝看了,勃然大怒。說道:“好一個大逆不道的沈歸愚!他明說是聯奪了朱家的天下,又罵聯是異種,這如何忍得?”便立即下旨,沈歸愚生前受朝廷厚恩,今觀其遺著,有意誹謗本朝,跡近叛亂,著即掘墓撲碑。“又把沈歸愚的屍首,從棺材裏拖出來,砍下頭來;沈氏子孫,一律充軍到黑龍江;隻留下一個五歲的孫兒。這一樁文字獄,把那班讀書人嚇得縮著脖子躲在家裏,從此以後,也不敢獻什麽詩文了。
這時揚州東台地方,有一個紳士,名叫傅永佳的,忽然獻出一部《一柱樓詩稿》,向江蘇巡撫衙門告密,說這作一柱樓詩的徐述夔是個叛逆。他在詩中有許多叛逆的話,如詠正德杯詩裏有兩句:”大明天子重相見,且把壺兒擱半邊。“這個壺兒,便是說胡兒”,他說當今天子是胡兒;“胡兒擱半邊”,是說要推翻大清天子,重立明朝天子的意思。這時乾隆帝正四處搜尋叛逆的文字,那地方官也想討皇帝好,因此特別注意。如今江蘇巡撫見了這本詩集,便知道有了升官的路,當即把詩集獻與皇上。聖旨下來,果然發掘徐家的墳墓,又斬徐述夔的腦袋;徐家子孫一律正法;徐家田產,賞給傅永佳。揚州知府謝啟昆,江蘇藩台陶易,說他是同黨庇護,隱匿不報,一齊發充新疆效力。那江蘇撫台,果然升了兩江總督。可憐徐述夔一家性命,都送在這兩句詩上,你道淒慘不淒慘!
說到傅永佳的告密,原和徐家有私怨的。傅永佳的父親,做過一任禦史,告老回家,他卻極愛風流的。那時東台地方有一個土娟,名叫小五子的,長得清豔淡雅。傅紳士在她身上已經花了整萬銀子了,頗想娶她回去,做一個金屋姬人。誰知那小五子卻暗地裏愛上了那徐述夔。這徐述夔當時在揚州府衙門裏當幕友,年紀又輕,才學又好。後來調到江蘇藩司裏去,勢力越發大了,便把小五子娶回家去,寵擅專房。此事給傅紳士知道了,氣得他發昏章第十一。後來揚州府鬧潛案件,傅紳士也在裏麵;徐述夔告密,說傅紳士主使抗潛,公文下來,捉拿傅紳士,傅紳士上行下賄,才免了這場災禍;但是家財也化盡了,人也氣成病了。傅紳士臨死的時候,叮囑他兒子傅永佳,務必要報了這個私仇。傅永佳留心多年,才得到這部《一柱樓詩稿》。害得徐家家破人亡。傅永佳又得了徐家的田產,他是何等快樂。
這時,皇上禦駕已從杭州回來,船過揚州地方,又出了一樁離奇案件。原來揚州有一個富紳人家姓孫;那孫紳士已在五年前死了,那孫太太管教著兩個女兒:大女兒名叫孫含芳,二女兒名叫孫漱芳,調理得好似月裏嫦娥,流水仙子一般;知書識字,又做得一手好針線。含芳年紀十七歲,漱芳年紀十六歲;揚州全城的人,都知道孫家有這兩個美人兒,誰不願去娶她做媳婦。今天張家,明天李家,那說媒的人,幾乎把她家的門檻都要踏斷了;那孫太太是寵愛女兒的,諸事去問她女兒。誰知她女兒一口回絕,說到二十歲,再提婚事。須得要揀一個才貌雙全的郎君,才肯嫁他。她姊妹兩人,還有一個心願,隻因姊妹兩人感情十分濃厚,今生今世不願分離,要兩人同嫁一個丈夫。倘不如她的心願,情願終身不嫁。她姊妹兩人立了這個誓願,叫她母親如何知道?
姊妹倆同住在一間河樓上,樓下一簇楊柳,遮著一個石埠;姊妹倆倦繡下樓,常常並肩兒坐在石埠上垂釣。這河麵上十分清靜,來往船隻很少,因此她姊妹也不怕給人看了姿色去。誰知這時,早有一個少年郎君,在河對麵飽看了美人了。那少年名顧少椿,也是紳宦人家,他父親顧大椿,在京中做禦史;母親胡氏,在家裏督率兒子讀書,少椿的書房,在樓下臨河的,恰恰和孫家的妝樓相對。每逢含芳姊妹在石埠上垂釣,那少椿從窗權裏望去,好一幅綠蔭垂釣的仕女畫兒。少椿到底害羞,天天看著,卻不敢去驚動她;又因生性溫柔,也不肯做這煞風景的事體。後來實在忍不住了,對他母親說知,托人去說媒,她姊妹兩人,依舊是一句老話,要到二十歲才嫁。少椿無可奈何,隻得每天在窗權中望望罷了。從此以後,書也無心讀,飲食都無味,終日坐在書房中,長籲短歎。母親以為他在書房裏用功,便也不去留心察看他。講到那含芳姊妹兩人,越發不知道有人在隔河望她,為她腸斷。
天下事有湊巧。這時候是初夏天氣,那臨河一帶,花明水秀,越發叫人看了迷戀;含芳姊妹兩人,常常到埠頭上來閑坐納涼。有一天,午後,正是晝長人靜;含芳一個人,悄悄地走出河埠來垂釣,不知怎麽一個失足,倒栽蔥跌入河中去了。這時兩岸靜悄悄的,竟沒有一個人知道;那顧少椿卻是處處留心著的,見了心上人跌入河中去了,把他嚇了一大跳。他也顧不得了,忙脫下長衣,開了後門,一縱身也向河心裏跳下去。在少椿心中,原是想去救那孫家小姐的;誰知他兩人都是不識水性的,一個頭暈,早已昏昏沉沉,隨水餘去了。在少椿心裏,一心要去救他孫小姐,他在水中奮力掙紮著,見孫小姐在河心裏頭顛來倒去,那一縷雲鬢,早已被水衝散了。少椿奮力向前撲去,給他攔住了孫小姐的衣襟。那孫小姐見有人救她,也拚命掙紮,顧不得含羞了,一伸手把那少椿緊緊的拖住;少椿也攔住她的領子。他兩人在水中胸腰緊貼,香腮廝溫。誰知在水中的人,越是用力,越往下沉;他兩人漸漸地沉到河底去了。顧少椿在河底裏,還是竭力地把孫小姐的身子往上擎著。
正在危急的時候,妹妹漱芳也到河埠來尋她姐姐;一看水麵靜悄悄的,隻見河中心的水勢打著漩渦兒,又見一隻小腳兒,伸出水麵來,漱芳認得是她姊姊的腳,發一聲喊,撲通一聲,也跳下河去。這一喊,卻把兩岸的人家喊出來,一齊推出窗來一看,見一個姑娘餘在水麵上,便有許多人,七手八腳的,拿著長篙,把漱芳小姐救上來。這漱芳小姐指著河心裏哭著,說姊姊掉在河裏了!大家聽了,再去把她姊姊救上來。那含芳這時也已被水灌飽了,救上岸來,昏昏沉沉,開不得口。可憐那顧少椿沉在河裏,也沒有人去救他。孫太太把大女兒樓在懷裏,一聲兒一聲肉的喊著,大家又幫著施救,還有誰去顧著河心裏的顧少椿?
顧少椿的母親胡氏,在隔岸看熱鬧,回進屋子來,到書房裏去看她兒子時,見屋子裏靜悄悄的,地下丟著少椿的一件長衣。胡氏看了,知道事體不妙;忙回身出來,到河埠頭喊時,一眼見那石條上擱著她兒子的一雙鞋子。那胡氏大哭起來,指著河心裏,求著大家救她兒子。有兒個識水性的,一齊跳下水去,再救她的兒子去,直從河底裏把少椿拖上岸來。胡氏看時,早已兩眼泛白,氣息全無;這一急,把個胡氏急得雙足亂蹬。也是一聲兒一聲肉的大哭了起來。這時那邊的含芳小姐,慢慢地清醒過來;孫太太把她抬進屋子去,這班人丟了孫小姐,都來救顧少椿。胡氏又去請了醫生來,從傍晚時分,直救到半夜裏,才慢慢地轉過氣來。他第一聲便喊道:“快救孫家小姐!”他母親告訴他說,孫家小姐已被救活了。他便閉上眼,不說話了。從此顧少椿抱病在床,直病了一個多月,才慢慢地能坐起身來。
那含芳小姐經過養息,早已能夠走動了。但從此以後,便把個顧少椿深深地藏在心裏。聽人說顧少椿害病很重,她姊妹兩人便在閨房裏對天點著香燭,替少椿禱告著,求皇天保佑他病體早早痊愈。後來又聽說他能起身了,便對她母親說:“顧家少爺為俺幾乎送去了性命;如今他害病在床,俺們也得去看望他一回,免得叫人背後批評俺不懂得禮節。”那孫太太聽女兒話說得有理,便也帶著她到顧家來;胡氏接著,說了許多話,她母女兩人,又到少椿床前去問候了一番。那少椿見含芳越發出落得俊俏了,心中不由得歡喜;隻因礙著她兩位老太太麵上,隻是四隻眼睛癡癡的望了一會,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那含芳小姐,見少椿兩粒眼珠在她臉上亂滾,隻羞得她低下脖子去,站在她母親背後。
這裏孫太太和胡氏兩人退出屋來,背著含芳小姐提起他兩人的親事來。胡氏說:“我們這個,早已求過你家了;如今隻請孫太太回去,背地裏問一聲你家小姐。倘若小姐願意,俺們便好做事了。”那孫太太便告辭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