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乾隆帝回鑾,禦舟停泊琢州地方,自有一班地方官上船去叩請聖安。官員退出以後,皇帝便把鄉間的父老傳上船來,親自間他民情風俗和稻麥的收成。正問話時,忽見一個老年和尚,攙著一個六七歲的男孩兒上船來,跪在當地,不住的磕頭,這時禦舟上的人看了,都十分詫異。乾隆帝打發總管太監下去盤間,那老和尚說:“貧僧名叫圓真,當年和四皇子多羅履端郡王永城十分要好;郡王在日,常常蒙召進府去談經說道。如今郡王死了,老僧便出京來,在這琢州地方聖明寺裏做住持;這個孩子,便是當年郡王的親生子,當今皇上的嫡親孫兒。隻因家庭大變,流落在外麵,一向是老僧收養著,現在聽說聖駕過此,老僧想貴子龍孫,不可拋棄在外邊,特把他帶來送還皇上。一來叫這孩子回京去,安享富貴;二來也不負了當年和郡王的一番交情。”
這件事來得離奇突兀,那總管太監聽說是皇孫,便也不敢怠慢,急忙奏明皇上,乾隆帝聽了,也覺得十分詫異。吩咐把小孩傳進艙去,皇帝看那小孩生得方臉大耳,舉動從容,談吐宏亮,一時也看不出他的真假來;便傳旨把那和尚和小孩一起帶進京去審問。到了京裏,乾隆帝把這案件交給和珅。和珅回府去,先把那小孩傳進來間時,那小孩朗朗的說道:“俺從小便養在圓真和尚廟裏,認圓真是俺的父親。後來俺到五歲上,懂得事了,圓真和尚便說俺是多羅履端郡王的兒子,隻因是側福晉生的,那大福晉時時想弄死俺,才將俺偷偷的救出來,養在廟中。俺聽了和尚的話,知道自己是當今的皇孫,便時時對和尚說要進京見皇祖父去;如今既蒙皇祖父把俺帶進京來,便請貴大臣替俺奏明皇上,快快放俺回家去。”
和珅聽了他的說話,看了他的神情,一時也猜不出是真是假,暫把他留在府裏。又傳那和尚進來審間,那圓真和尚供說:“郡王在日,和老僧十分知己,常常把老僧傳進府去談道參禪,下棋吃酒;又把內室的事件,告訴老僧。原來郡王有兩位福晉,一位正福晉,一位側福晉。那正福晉是豐見勒的閨女,麵貌美麗,性情十分潑辣。側福晉,原是小家碧玉,常常被正福晉虐待;郡王有時勸說幾句,連郡王也被辱罵。因此郡王十分生氣,常常對老僧說起;老僧勸郡王,閨房裏麵總以忍耐為是。後來不多幾年,那側福晉生下一位公子來,那大福晉知道了,越發懷恨;她覷著郡王出差在外麵的時候,悄悄的打發一個丫頭,把那公子偷出府去,意欲把他丟在空野地方餓死他。那時老僧正到郡王府去,被俺撞見了,便求他們布施給老僧抱回廟剃度做小和尚去。那頭進去對福晉說知,福晉也答應了;一麵叫老僧把這小公子偷偷的抱去,一麵報到宗人府,假說是害天花死了。那側福晉同時也被大福晉弄走了。待到郡王回來,見母子兩人都不見,把他一氣,便吐血死了。如今老僧念郡王身後,隻有這個種子,又是皇上的嫡親孫子,因此把他送還皇上,給他骨肉團圓;老僧看在郡王的交好麵上,原沒有別的貪圖,隻求大人早早審問明白,老僧也得早早回廟去。”
那和珅得了兩人的口供,便急急進宮去回奏。乾隆帝聽說那和尚重翻舊案,心中也有幾分著慌;忙進宮到“綠天深處”和春阿妃商量去。列位,你知道這春阿妃是什麽人?原來便是多羅履端郡王的大福晉,如今給皇帝收下,封了妃子,住在綠天深處,十分寵愛她。當初宗人府奏報永城郡王生了一個兒子,乾隆帝心中即也十分歡喜;後來又報說害天花死了,皇上想起皇嗣單薄,便也覺得不歡。傳旨把郡王喚進宮去,問起皇孫害天花的情形;那永城便回奏:皇孫死時,臣兒恰恰出差在外,當時實在情形巨兒不曾親見,不敢謊奏,須問兒媳春阿氏才得明白。待到把永城的大福晉傳來,不禁把個公公看怔了。那大福晉花容玉貌;舉止風流,果然是極好的了。她說話的時候,口齒伶俐,笑局承睫,越發把個風流天子勾引得神魂顛倒。
乾隆帝暗暗的留心她一言一笑,絕似從前死去的香妃。這時勾起了皇帝的一片癡心,他這時也忘了翁媳的名分,竟把個大福晉著意憐惜起來。那大福晉是一個聰明人,見了皇上這一副神氣,便放出她迷人的手段來,一派花言巧語,回眸低笑;早把個皇帝捏在手掌裏。乾隆帝聽春阿氏說完了話,便對郡王說道:“這個媳婦兒真能說話,好似聯院子裏的鸚哥,聽了叫人忘倦;如今皇太後正好少一個陪伴說話的人,聯如今把她留在宮裏,每日陪著皇太後說話消遣兒。聯也做了一個孝子,你也不失為賢孫。”永城郡王雖明知皇帝不懷好意,但也不好說得,隻得把他的福晉留在宮裏,垂頭喪氣的出來,冷冷清清住在家裏;他想起愛妾亡兒,鬱鬱寡歡,不多幾天,便成了咯血之症,一病死了。永城郡王死過以後,那春阿氏便升做妃子,每天和皇上尋歡作樂,調笑無間;正快活的時候,忽然那皇孫出現了。
在乾隆帝心中,還不免有子孫骨肉之念,去和春阿妃一商量,那妃子一口咬定,說:“陛下收留不得的。事隔多年,真假不可知;即使果然是真的,他日續嗣郡王,長大起來,知道妾尚在宮中,必不甘心於妾,為他生母報仇。那時外間傳播,皇上也有不便的地方。倘然一定要招認他做皇孫,便請陛下賜妾一死,妾也無顏侍奉陛下了。”說著,便掩袖嬌啼起來。皇帝最寵愛這個妃子,見她一哭,便心疼起來;忙拉著她說了許多安慰的話。到了第二天,又把和珅傳進來,忽然換了一副嚴冷的麵色,說道:“那皇孫已死七年,宗人府中有案可查;現在忽然外麵又有一個皇孫出現,定是那奸僧妄圖富貴,欲仿宋明的故事。卿須傳集刑部官員,另立特別法庭,從嚴審問明白,莫叫村野小兒,冒認天家骨肉。”
和珅聽了這番話,心中早已明白;退出宮去,把皇上的聖旨宣布了。第二天,由刑部主審,請大學士都禦史諸官員們在一旁陪審,公堂設在乾清門左麵空屋內。和珅和劉統勳兩位大學士,高坐中間,兩旁坐著六部人員。刑部有一個章京名保成,口才敏捷,性情狡猾;和珅知道他是一個能員,便委他做主審官,坐在公案下麵。停了一會,把那和尚和孩子兩人提上堂來,先由保成照例把他兩人的來蹤去跡審問一過;便站起來對堂上說道:“諸位大人,據卑職看來,這裏麵大有疑竇。諸位大人倘肯給卑職審間的權柄,卑職立刻可以把這案件問個水落石出。”
和珅聽了保成的話,便微微的點頭答應他。保成轉過臉來,喝聲:“把妖僧捉出去!”便走上兩個虎狼一般的差役來,揪住圓真和尚的衣領,直拉出堂外去。保成便慢慢的踱到那孩子跟前,舉手便是兩個嘴巴,打得那孩子哇的哭起來。滿堂官員看了,都大驚失色。隻聽那保成大聲問道:“你是什麽地方來的村野小兒?受那妖僧的欺哄,膽敢在朝廷上冒認皇孫。這是犯的死罪,你若不好好招供出來,便當砍下你的腦袋來!”說著,擎起佩刀來,擱在那孩子的頭頸上。
那孩子被嚇得直叫起來。一邊哭著,一邊說道:“我原不知道什麽是皇孫,我隻知道那和尚是我的爸爸。我記得四五歲的時候,和尚常常指著我,對別人說道:這孩子姓劉。這樣看來,我是劉家的孩子,原不是什麽皇孫;我本不知道皇孫是什麽,那和尚對我說:到了皇上家去,可讀書做官,有好飯好菜,穿好衣服,出門騎小馬,坐小轎,有許多人侍奉我。”如今你們不給我騎小馬坐小轎,又要拿刀殺我;我不願做皇孫了!求你們放我,仍舊跟著和尚一塊兒回去,可好嗎?
這孩子說完了話,又大哭起來。堂上許多官員,看這孩子可憐,便都替他抱屈;隻因怕和珅的威勢,大家不敢多嘴。保成聽這孩子招供了,心上十分得意。回過頭來,對堂上笑說道:“諸位大人聽得麽?他原不是什麽皇孫;竟是劉家的孩子。如今卑職審間明白了,請大人們定案。”
這時劉統勳坐在堂上,忍不住站起來,說道:“這案且慢定。試間三尺孩童,在威嚇之下,何求不得?況且據那和尚說,這孩子生下地不多幾月便抱出府去。究竟是不是皇孫,莫說這孩子自己不知道;便是俺們活到偌大年紀,那自己在父母懷抱中的情形,怕也不能明白。據本大臣看來,今日這樁案件,非得再把那和尚傳上來審間一番不可。”和珅聽了他的話,心中好不耐煩。便冷冷地說道:“貴大臣若不嫌煩,便再把和尚傳上來審問審問也不妨事。”保成在下麵,又疊連聲喊:“傳和尚!”那差役又把和尚擁上堂來。這孩子一見那和尚,便指著和尚哭道:“俺好好的姓劉,怎麽叫我來冒認皇家孫子?如今卻害我殺頭來了!”說著,又拉住和尚的衣角,大哭起來。這和尚露出十分詫異的神色來,說道:“你明明的一位皇孫,如何今天變了口供?從前俺對人說你姓劉,原是怕人知道,為遮人耳目起見。”那保成不容他說話,把公案一拍,喝聲:“妖僧胡說!這孩子自己已供認了,你還不快招麽?”喝一聲:“用刑!”那左右差役,接著一聲喊,惚哪嘟鐵鏈夾棍,一齊丟在那和尚身旁。嚇得這孩子又大哭起來,說道:“俺們快回去罷!俺不願做皇帝家裏的人,皇帝家裏嚇死人也!”和尚氣憤憤地指著堂上說道:“都是你們這班奸臣,上欺君皇,下虐人民。你們吃的是清朝棒祿,永城郡王是嫡親的皇子,和你們有什麽仇怨?卻要滅絕他的後代。俺死了做鬼,也要和郡王來揪你們的魂靈呢!”圓真和尚說罷,還咬著牙齒,奸巨奸臣罵不絕口。罵得和珅火起,喝一聲:“打死這賊禿!”那左右差役正要動手打時,那劉相國起來攔住,說道:“且慢!如今俺們屈打成招,叫天下人說俺們不公平。據本大臣意思,須把那舊日抱這皇孫的丫頭找來,叫她當堂認明,究竟是否皇孫,俺們才可定案。”
這時天色已晚,和珅吩咐退堂。當夜進宮去,奏明皇上;皇帝便傳旨,所有從前郡王府中的丫頭老媽子,一齊上堂去證明。那Y頭老媽子早已得了春阿妃的好處。第二日上了公堂,把那孩子喚上堂來,給她們認。她們齊口說不像。又說:從前的皇孫,是瘦小長頰瞼兒,手臂上有一塊紅斑的;如今這孩子,卻沒有。內中有一個丫頭供說:“當年皇孫死了,是我親手收鹼的;如何現在又有一個皇孫出現?”又有一個老媽子供說:“俺是從前那皇孫的乳母。那皇孫確實是死在她懷中的,決不有錯。”你一句,我一句,說得那和尚啞口無言。那劉相國坐在上麵,明知他冤枉,也無法挽救他。停了一會,眾大臣商量定下罪來,圓真和尚立即正法。那孩子發配伊犁。圓真和尚臨刑的這一天,大罵昏君奸臣。
那孩子到了伊犁,年紀慢慢地大起來,自己知道確是當今皇孫;便去和伊犁將軍說知。那將軍替他轉奏朝廷;和珅見了奏章,悄悄地先去通報春阿妃子。那春阿妃子便和皇帝撒癡撒嬌,要皇帝下旨,把伊犁將軍革了,放和珅的親戚名叫鬆A的去做伊犁將軍;又要把那孩子在伊犁地方正法。這皇帝聽了妃子的話,統統依她。可憐堂堂一位皇孫,隻落得一刀結果了性命!這裏皇帝越發把春阿妃寵上天去。雖說皇上從江南回來,帶了一個郭佳氏,一個蔣氏進宮;但也總爬不到春阿氏上麵去。那蔣氏、郭佳氏,又是蘇州人,性情和順,語言伶俐,一味趨奉著春阿妃子;春阿妃子也和她們好。妃子自小兒深居閨閣,不曾見過外麵的情形;郭、蔣兩人告訴她江南地方,如何如何好玩,那街市又如何如何熱鬧,把個春阿氏哄得心裏熱辣辣的,常常和乾隆帝說,要一塊兒到江南遊玩去。乾隆帝說:“聯才從江南回來,如今又要到江南去,怕給臣子們說話。”後來還是春阿氏想出一個法子來,在圓明園裏,造一條買賣街,那店堂格局,統照蘇杭式樣。古玩店、衣裝店、酒樓、茶館、色色俱全。那店鋪中夥計,值堂的,也都從蘇杭地方覓來。下至賣花的、賣水果的、賣瓜子的,都拿著籃在街上叫賣。宮裏的太監,個個拿出錢來做店東。各種貨物,由崇文門監督在外城各店肆中采辦進來;把各種貨物,記明價格。賣去的貨物,照值還價,不曾賣去的,仍將貨物退還。
正月初一開園,皇帝下諭,準滿漢各大臣進園遊戲。那班官員,在大街上來往觀看,見有賣食物水果的,大家搶著購買。有時邀集許多同仁,上酒樓茶館去沽飲品茗。那跑堂的往來招呼,和在外城店鋪中一模一樣。有時皇上穿著便服,後麵跟著幾位妃殯,到飯館來吃飯,見了大臣們,彼此點一點頭,好似朋友一般。店小二來往上菜,呼酒報帳;吃酒的客人,猜拳行令,有說有笑。一時諸聲雜作,皇帝和妃殯們看了這樣子,不覺大笑。有時皇帝也寫著請帖,請客一二人,大概都是宗室閑散大臣,和西清館中的供奉,陪著皇帝吃酒。一般的也談笑猜拳,毫不拘束。那大臣們吃到高興的時候,也叫幾個條子來請酒;有時皇帝一個人出來遊玩,在酒館中叫了許多條子,和那班窯姐兒糾纏捉弄。倘遇到皇帝酒醉的時候,便擁著妓女走到套房裏睡去,直到天晚,也不肯回宮。太監們無法可想,便在房外打著雲板。原來宮中的規矩,皇帝一聽得雲板響,便當起身離開這地方。皇帝有時陪著太後來遊園,那太後也打扮得和平常婦人一般;見園中那些走江湖賣膏藥、變把戲、賣草藥、賣卦卜字的,也擠在人堆裏去看熱鬧。那侍衛隻得遠遠的站著保護著。
正月十三到十八這六天裏麵,稱做“燈節”。皇帝吩咐把園門開放,傳諭滿漢臣民眷屬,下至小家夫婦,都準許進園來遊玩,算是與民同樂的意思。皇帝在這時候,在人堆裏擠來擠去,和那班小家兒女宦室夫人調笑著,十分快樂。太監們迎合皇帝的心意,在各處套房裏鋪設下床帳,聽皇帝隨意坐臥。到了第三天,忽然有一個大漢,闖進套房來,手中握著一柄尖刀,四處找人的樣子。被侍衛看見了,搶上去把那大漢捉住,發交步軍統領衙門審問。那大漢氣憤憤的說道:“俺妻子進園去遊玩,被昏君誘進套房去奸淫了。俺如今找昏君去和他拚命!”那問官聽他嘴裏說得十分齟齬,便也不問下去,打入死囚牢;第二天,便在牢監裏殺死了。自從出了這案件以後,那園中便禁止男子出入。
圓明園中,自從這一年設了買賣街以後,每年正月便成了例規;皇帝和妃殯們在園中遊玩,直到燈節以後,才把街市收拾起來。乾隆帝取與民同樂的意思,把這買賣市稱做“同樂園”。到第二年同樂園開門的時候,園裏又鬧出一樁風流案件來。原來京裏有一位禮部侍郎姓莊的;他年紀已六十歲了,隻因死了結發妻子,便在窯子裏去娶一個姑娘來。那姑娘名“賽昭君”,她麵貌的美麗,且不去說她,她年紀隻二十四歲,生性十分活潑,常常愛在外麵閑逛。凡是京城裏香廠廟會熱鬧的地方,到處有她的腳跡。
莊侍郎前妻生下有一個女兒,也生成風流性格,俊俏容貌;和這後母十分投機。她母女兩人瞞著侍郎,終日在大街小巷閑闖,引得那班遊蜂浪蝶,終日跟在她母女兩人後麵,評頭品足,調笑無忌。那賽昭君有一種極淫賤的脾氣,愛和人調笑,愛聽人稱讚她的美貌;因此這些店家夥計,都和她閑談笑謔,無所不為。那女兒到底是大家閨秀,初見她繼母這種輕狂的樣子,不覺羞得她低著脖子說不出話來;後來漸漸地也看慣了,連她自己也和人調笑無忌起來。這女兒名叫秋官,年紀隻十八歲,人人知道她是莊侍郎的小姐;那班油頭光棍,便一盆火似的向著她。秋官又故意賣弄風騷,若近若拒,到後來,到底受了風流的孽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