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佛庫倫離了她兩個姊姊,搶上山岡子去。四下裏看時,靜悄悄的也不見璋兒的蹤跡。正出神的時候,忽覺得頸子後麵鼻息琳琳,急回過脖子去看時,不覺“嗬喲”一聲,驚出一身冷汗來。急拔腳走時,可憐她兩條腿兒軟得和棉花做成的一般,休想抬得動身體。原來她身後緊靠一簇鬆樹林子,林子裏奔出一隻斑斕猛虎來,那虎爪兒踏在雪上,靜悄悄的聽不到聲息。待到佛庫倫回頭看時,那隻虎已是在她背後拱爪兒了。佛庫倫到底是一個女孩兒,有多大膽量,有多大氣力?那隻虎把它P股一擺,尾巴一剪,呼的一聲吼,和人一般站了起來。擎著它兩隻蒲扇似的大的爪兒,在佛庫倫肩頭一按,可憐她一縷小靈魂兒出了竅,倒在地下,一任那大蟲如何擺布去,她總是昏昏沉沉的醒不回來。隔了多時,她隻覺得耳根子邊有人低低的叫喚聲音。佛庫倫微微睜眼看時,她一肚子的驚慌,變了一肚子詫異。原來那老虎說起人話來,隻聽他低低的說道:“姑娘莫怕,我便是烏拉特。”看他把頭上的老虎腦袋向腦脖子後麵一掀,露出一張俊俏的臉兒來。站起來把身體一抖,那包在他身上的一層老虎皮,全個兒脫下來,渾身緊軟皮衣,越顯得猿臂熊腰,精神抖擻。他身後站著五七個雄赳赳的大漢,烏拉特吩咐把絹椅搬過來,自己去扶著佛庫倫坐在上麵。低低的說道:“姑娘莫害怕,這繩子是結實的。”他一舉手,隻見那山壁子上繩子一動,把個佛庫倫掛在空中,嚇得她隻把眼睛緊緊閉住。那身體好似騰雲駕霧的,直向山峰上飛去。忽然繩子頓住了,睜眼看時,原來這地方駝嘴峰頂、真真廟前。
什麽是真真廟?原來是山峰上一大塊紅色岩石,好似屋簷一般,露出一個黑魅魅的山洞來。從山下望上去,好似一座紅牆的小廟。這時烏拉特也上了山頂,洞裏麵走出兩個女娃子來,上前扶住了。佛庫倫向洞門走去,洞口遮著一幅大紅氈簾。揭起簾子,裏麵燈光點得通明,隻見四壁掛著皮慢,地下也鋪著厚毯子,炕上錦嫋繡枕,鋪陳得十分華麗。佛庫倫在炕上坐下,隻是低著頭說不出話來。那烏拉特上前來,作了三個揖,又爬下地去磕頭。羞得佛庫倫站起身來,轉過脖子去,再也回不過臉兒來。隻聽見烏拉特爬在地下說道:“我烏拉特生平是一個鐵錚錚的漢子,我們梨皮峪地方,美貌的娘兒們,也不知道有多少,俺從不曾向她們低過頭。自從那天月下見了姑娘,又蒙姑娘許我在真真廟裏相見,俺的魂靈兒便交給姑娘了。行也不是,坐也不是,吃也沒味,睡也不安。俺便費盡心計,上這山尖兒來,鋪設這間洞房。又怕明火執仗的來打劫,惱了姑娘;又害怕姑娘得了不好的名兒,便天天的暗地裏打聽。如今打聽得姑娘要上山來打獵,便假裝一隻猛虎,在山岡子下守候。天可見憐,姑娘果然來了。姑娘現在既到了此地,可也沒得說了!是姑娘自己答應在真真廟裏見麵兒的,俺拚了一輩子的前程,在這山洞子裏陪伴姑娘。”
一個何等要強的佛庫倫,被他一席話,說得心腸軟下來。從此跟著烏拉特,在山洞子裏暮暮朝朝的度那甜蜜光陰。眼看著一個英雄氣概的男子,低頭在石榴裙下,便說不出的千恩萬愛。他倆在洞子裏,促膝圍爐淺斟低酌,倒也銷磨了一冬的歲月。
到得春天,佛庫倫偶爾在洞口門一望,隻見千裏積雪,四望皎然,又看看自己住的地方,真好似瓊樓玉宇,高出天外。又向西一望,見山坳裏一簇矮屋,認得是自己的家裏。她想起自己的父母,這時候不知怎的悲傷,便不由得兩行淚珠兒落下粉腮來。急忙回進洞去,坐在炕沿上,隻是掉眼淚。烏拉特見了,忙上前來抱住,低低的慰間。這時佛庫倫心中,又是想念父母,又是舍不得眼前的人兒。經不得烏拉特再三追間,她便把自己的心事說出來。烏拉特聽了,低著頭想了一會,說道:“拚著俺一條性命,送姑娘回家去吧!”佛庫倫聽了,連連搖頭,說道:“這是萬萬使不得的,我家恨你,深入骨髓。如今你又搶劫了我,我爹爹如何肯和你幹休?你此去,一定性命難保,你不如放我一個人回去,我見了父母,自有話說。”
烏拉特聽說要離開他,忍不住落下幾點英雄淚來。說道:“姑娘去了,怎的發付我呢?”這句話,說得佛庫倫柔腸百折。她心想:我們布爾胡裏地方男子,都是負心的;難得有這樣一個多情人兒。可惜我和他兩家,是世代冤仇,眼見這個姻緣是不能成功的了。罷,罷,罷!拚了我一世孤單,我總想法子和他做一對白頭偕老的夫妻。當時她便對烏拉特說明:此番回家去探望一回父母,算是永遠訣別,早則半載,遲則一年,總要想法子來找你,和你做一對偕老的夫妻。隻是怕到那時你變心呢。烏拉特聽了,便向腰裏拔出一柄刀來,在臂膀上溯一個透明的窟窿,那血便和潮水般湧出來,忙拿酒杯接住,送到佛庫倫嘴邊去。佛庫倫喝了半杯,剩下半杯,烏拉特自己吃了。這是他們長白山地方上人最重的立誓法,意思是說誰背了誓盟,便吃誰,殺死了喝他的血。當時烏拉特臂上吃了一刀,佛庫倫一時不忍離開他,忙替他包紮好了傷口,服侍他睡下。兩人又廝守了十多天。
一天晚上,天上一輪皓月,照著山上山下,和水洗的一般,佛庫倫和烏拉特肩並肩兒站在洞口望月,忽然又勾起了思念父母的心事。烏拉特便吩咐掛下繩椅,兩人握著手,說了一句“前途珍重”!那繩椅沿著山壁飛也似的下去。烏拉特站在山頂上,怔怔的望著,直到望不見了,才又歎了一口氣,回進洞去。
這裏幹木兒自從丟了女兒佛庫倫以後,天天帶人到山前山後去找尋,一連尋了一個月,兀自影蹤全無,把個幹木兒急得抓耳摸腮,長籲短歎,她母親也因想念女兒,啼啼哭哭,病倒在床。她兩個姊姊,親眼看妹子被老虎拖去,越發覺得淒慘;想起他妹子來,便哭一回說一回。一家人都被慘霧愁雲罩住了,再加門外冰雪連天,越發弄得門庭冷落,毫無興趣。看看過了冬天,又到春天,恩庫倫回到丈夫家裏了,丟下正庫倫一人,淒淒慘慘的每天晚上爬在炕上,陪伴母親,手裏拈著一片鞋幫兒,就著燈光做活計。心裏想起妹妹死得苦,一汪眼淚包住眼珠子。忽見門簾一動,楚進一個人來,抬頭看時,那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合家人日夜想念著的三姑娘佛庫倫。正庫倫見了,一縱身向前撲去,喊了一聲:“我的好妹子!”她母親從夢中驚醒過來,歡喜得將三女兒摟在懷裏喚心肝寶貝時驚動了合家老小,都跑進屋子來看望。幹木兒拉住了他女兒,間長問短。佛庫倫扯著謊說道:“我當時昏昏沉沉的被老虎咬住了,奔過幾個山頭,恰巧遇到一群獵戶,捉住老虎,把我從老虎嘴裏奪下來。看看腰上已是受了傷,便送到他家去養傷。他家有一個老媽媽,照看我十分周到,過了兩個月,我的傷才好,接著又害了寒熱病。他家住的是帳篷,我病得昏昏沉沉的時候,跟著他搬來搬去。誰知越搬越遠,到我病好時,一打聽,原來他們搬到暖陽堡去了。”幹木兒聽了,說道:“哎喲,暖陽堡,離這裏有八百裏地呢!我的孩兒,你怎麽得回來呢?”佛庫倫接下去說道:“幸虧在路上遇到他們的同夥,說到東北長白山射雕去。孩兒便求著他們,把孩兒帶回家來了。”一席話說得兩位老人家,千信萬信,這一夜佛庫倫依舊跟著正庫倫一被窩睡。到了第二天,恩庫倫也知道了,忙趕回來。姊妹三人,卿卿濃濃說了許多分別以後的話。佛庫倫拉住了她大姊,不放她回家去。從此以後,她姊妹三人,依舊在一起吃喝說笑,布爾胡裏全村的人,也不覺人人臉上有了喜色。
寒食過了,春來遲暮。看看四月天氣,在長白山下,兀自桃李爭妍,杏花醉眼,花事正盛呢。布庫裏山前後村坊上,一班居民久蟄思動。春風入戶,輕衫不冷,各個要到山邊水涯去遊玩遊玩。這時駱駝嘴上,一股瀑布,便挾冰雪直泄而下,自夏而秋,奔騰澎湃,沒日沒夜的奔流著。在山下的居民,便是睡在枕上,也聽得一片水聲。這水聲聽在別人耳朵裏,卻沒有什麽難受,獨有聽在佛庫倫耳朵裏,便覺得柔腸寸斷,情淚為珠。因此村中紅男綠女,人人出外去遊玩,獨有佛庫倫悶坐在家裏,不輕出房門一步。她想起了在駱駝峰頂上,和烏拉特的一番恩愛,早已遲遲迷迷的魂靈兒飛上山頂去了。她母親認做她是害病,急得四處求神拜佛,獨有恩庫倫暗暗的留神,早有幾分瞧科。
這一天,幹木兒因三女兒害病,便去請了一個跳神的來院子裏做法事,合家男女和鄰舍,都擠在一塊看熱鬧。恩庫倫趁這空兒,溜進房去,見她妹妹獨自一人盤腿坐在炕上發怔。便上去摟住她脖子,悄悄的說道:“小鬼頭在外麵幹的好事!打量你姊姊看不出來嗎?”佛庫倫吃她頂頭一句罩住了,答不出話來,隻是兩眼怔怔的向她大姊臉上瞧著。恩庫倫看了,越發瞧透了七八分,便說道:“你且慢和我分辯,聽你姊姊細細說來,你說給老虎拖去咬傷了腰,後來雖說把傷養好了,怎麽現在腰眼上沒有一點傷疤?又說接著害傷寒病,我們關外人,凡是害傷寒病的,一二十天不得便好,便是好了,那臉上的氣色一時也不能複原。況且據你說,跟著他們住在帳篷裏,搬來搬去,這遊牧的生涯,何等辛苦,你又是受傷大病之後,如何沒有一點病容?如何沒有一點風塵氣色,你才回家的時候,我細細看你,不但沒有一點憔悴氣色,反覺得你的麵龐兒比從前圓潤了些。你告訴我在外麵受苦,我看你說話的時候,不但沒有愁容,反卻有喜色,這是你故意嘴裏說得苦惱,肚子裏自然有你快活的事體。再說到你跟著那班獵戶,東裏走到西裏,你和一班陌生男人住在一處,萬萬保不住你的身子的。你想我們關外地方的男子,誰不是見了娘兒們和餓鬼一般似的?何況妹妹又在落難的時候,他們又是一班粗蠻獵戶,妹妹又長得這樣一副標致的麵龐兒,又跟著他們住在帳篷許多日子,妹妹你有什麽本領保得住你的身子呢?那時妹妹倘然保不住身子,回家來不知要怎樣的苦惱傷心,如今妹妹回來,卻一點沒有悲苦的樣子,這獵戶一節,便是妹妹扯的謊。可是做姊姊的有一句放肆話,妹妹不要生氣,我如今看定妹妹決不是女孩兒,且肚子裏已有孩兒了!”佛庫倫聽到這裏,不由她粉臉漲得通紅,“啊”的叫了一聲,卻接不下話去。恩庫倫不由她分說,便接下去說道:“妹妹這幾天病了,爹媽為了妹妹的病,急得六神無主。其實妹妹那裏是病,簡直是小孽障在肚子裏作怪!妹妹不用抵賴,妹妹雖不肯告訴我,妹妹那種懶洋洋的神氣,早已告訴我了。妹妹不是常常嘔吐嗎?不是嚷著腰酸嗎?不是愛吃那酸味兒嗎”這樣樣都是小孩作怪的憑據。爹媽隻因一心可憐你,被你一時瞞住了。我做姊姊的,你怎麽瞞得呢?再者,你自己拿鏡子照照看,你的眉心兒也散了,還和我混稱什麽小姑娘呢?好妹妹,你還是和我老實說罷,你在外麵怎麽鬧的?這一席話,說得迅雷不及掩耳。
佛庫倫這幾天正因離開他那心上人兒很不自在,又因肚子裏種下禍根,抱著一肚的羞愧悲愁,找不到一個可以商量的人。聽了她姊姊一番又尖刻又親熱的話,不由得她心頭一擠,眉頭一鎖,小嘴一撅,賣起瓢兒來了。一扭頭,倒在她姊姊懷裏,抽抽咽咽哭得柔腸婉轉,雲鬢蓬鬆。恩庫倫上去樓著她,勸著她。佛庫倫這才把自己委屈情形,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
恩庫倫聽了,怔怔的半晌。說道:“這才是饑荒呢!你想俺爹爹也算是布爾胡裏村上的一位村長。這村坊上的人,又多麽看重妹妹!去年窩家集牛錄的兒子,打發人來說媒,俺爹爹也不肯給。如今給他知道他寶貝的女兒,給俺村裏的仇人糟踏,叫他老人家這一副老臉擱到什麽地方去?這個風聲傳出去,不但是俺爹爹村長的位置站不住,便是妹妹也要給合村的人瞧不起。妹妹肚子裏的孩子,俺村裏人決不容他活在世上的。”
恩庫倫說到這裏,佛庫倫從炕上跳下地來,直挺挺的跪在地上,嘴裏不住的說:“姊姊救我!”恩庫倫一麵把佛庫倫扶起,拿手帕替她拭去眼淚。正無法可想的時候,忽見正庫倫一腳踏進房來,見三妹子哭得和帶雨梨花似的,忙上前來問時,佛庫倫暗暗對她大姊遞眼色,叫她莫說出來。恩庫倫說:“俺們自己姊妹,不用瞞得。況且二妹子原比俺聰明,告訴她也有一個商量處。”接著把佛庫倫如何與烏拉特結識,如何肚裏受了孕,從頭到尾說個明白。正庫倫聽了,嚇了一大跳,盡是睜著眼,目不轉睛的怔怔的向佛庫倫臉上看著。佛庫倫吃她看得不好意思。忽見正庫倫一拍手說道:“有了!”恩庫倫忙拉著她,連連追問:“二妹子有了什麽好計策呢?”
正庫倫坐上炕來,三姊妹臉貼臉,聽她悄悄的說道:“俺們不是常常聽人說道,高句麗的始祖朱蒙,是柳花姑娘生的嗎?她姊妹三人,大姊姊柳花姑娘,二姊姊葦花姑娘,三妹妹黃花姑娘。那柳花姑娘,也是女孩兒,有一天她獨自一人站在後院裏,天上掉下顆星來,鑽進柳花姑娘嘴裏,便養下這個朱蒙。高句麗人說是天上降下來的星主,便大家奉他做了國王。如今三妹妹也可以找一樣東西吞下肚去,推說是這東西落牲肚子裏變成孩兒。過幾天養下孩兒來倘是男孩兒,村坊上也許奉他做村長呢!”
恩庫倫聽了這一番話,頓時恍然大悟。佛庫倫還不十分相信,說道:“怕使不得吧?”恩庫倫說道:“怎麽使不得?你不聽得爺爺也曾和俺們說起,中國古時候商朝的皇帝,他母親簡狄,和妃子三個人在池塘裏洗澡,天上飛過一隻黑雀兒,掉下一個蛋來,簡狄吞在肚子裏,便養下商朝契皇帝來。如今俺們候天氣暖和的時候,也到布爾胡裏湖裏洗澡去,那個湖邊上不是長的紅果樹嗎?三妹子吞下一個紅果去……”三人正說得出神,外麵跳神也跳完了,走進一群人來,都是鄰舍的姊妹們,圍住了炕,拉著佛庫倫的手問長問短。佛庫倫這時肚子裏有了主意,那臉上的氣色也滋潤了,精神也旺了。大家說:到底菩薩保佑,跳神的法術高,所以三姑娘好得這樣快?幹木兒老夫妻兩個看了。也放心了許多。
匹練孤懸,銀瓶倒瀉。布爾胡裏湖上,這時又換了一番景色,一泓綠水,翠嶂顧影,沿山萬花齊放,好似披了一件繡衣。一股瀑布,直瀉入湖心,水花四濺,岩石參差。兩旁樹木藥茂,臨風搖曳;兩行花草直到山腳。那山腳下的石塊,被水衝得圓潤潔滑,湖底澄清,遊魚可數。布爾胡裏村裏的女娘兒們,因為這地方幽靜,常常背著人到湖裏來洗澡,兩岸森林,原是天然的屏障。這一天恩庫倫姊妹三人,偷偷的到這瀑布下麵來洗澡,三人露著潔白的身體,在水麵上遊泳自在。一群一群蜂兒蝶兒,也在她們雲鬢邊飛來飛去。
佛庫倫在水裏戲耍多時,覺得四肢軟綿綿的沒有氣力,便遊近岸邊,揀一塊光潔的山石坐下。猛回頭,見那駱嘴峰上,青山依舊,人麵全非,不覺迎著脖子,怔怔的癡想。正出神的時候,忽聽得一陣鵲兒咕噪的聲音,從北飛向南去,飛過佛庫倫頭頂時,半空中落下一顆紅果來,不偏不斜,恰恰落在佛庫倫的懷裏。佛庫倫拾在手裏看時,見它鮮紅得可愛,忽聽恩庫倫在一旁說道:“三妹子,快把這紅果吞下肚去,這是天賞給你的呢。”佛庫倫聽了,心下會意,便一張嘴,把這紅果子吞下肚去了。接著正庫倫和恩庫倫也爬上岸來,揩幹了身上的水,各個穿上衣服,走回家去。她們三人在路上把話商量妥了。一走進屋,恩庫倫把鵲兒銜著紅果落在三妹妹的嘴裏,三妹妹吃下肚去,覺得肚子裏酸痛,一派鬼話,哄過了他爹媽。
過了一個多月,佛庫倫肚子果然慢慢的大起來。她母親看了詫異,再三盤問。佛庫槍死咬定說是吃紅果起的病。她母親急了,找了村裏有名的大夫來瞧病,也看不出她什麽病症來。又和丈夫幹木兒商量,幹木兒說:“我也看三姑娘的肚子有些蹊蹺,俺們不如去請薩滿來間問罷。”這句話一說出,嚇得佛庫倫心頭小鹿兒亂撞。原來他們長白山一帶的人民,都十分信仰薩滿。薩滿是住在佛堂裏的女人,傳說這女人法力無邊,人民倘有疑惑不決的事去求薩滿,薩滿便能把菩薩請來,告訴你吉凶禍福。如今佛庫倫聽她爹爹說要請薩滿,深恐薩滿把她的私情統統說出來,心中如何不急?當下她也不敢攔阻,一轉背求她二姊,把大姊姊喚了來。姊妹三人在屋子裏卿卿濃濃的商量了半天,恩庫倫想出一條主意來,說道:“索興弄鬼弄到底,如此如此……”那時三妹子生下孩兒來,管叫合村的人,人人敬重,個個羨慕。說著,佛庫倫從衣包底拿出一粒龍眼似大的束珠來,交給她大姊。恩庫倫懷裏藏了束珠,悄悄的楚到後街去找薩滿說話。
隔了一天,幹木兒果然把薩滿請來。隻見四個廟祝抬著一張神桌。那神桌四腳向天,薩滿便盤腿兒坐在桌底板上。四個廟祝各抱著一條桌腿,把她送到幹木兒的院子裏去。這時幹木兒院子裏,擠滿了人。大家聽說幹木兒家裏請薩滿,便一齊趕來看熱鬧。
看那薩滿時,原來是一個幹癟的老婆婆,手裏捏著一枝長早煙杆兒。恩庫倫見了,忙搶上前來扶進屋子去。這時屋子裏燒著香燭,供著三牲,屋子中間掛著一幅黑布,從屋梁上直垂下地來。薩滿上去向地下蹲了一蹲,行過禮兒。幹木兒帶領他妻子兒女也向神壇行了禮。薩滿抽了一筒煙,楚到黑布後麵去。這時滿屋子人靜悄悄的,恩庫倫捏著一把冷汗,佛庫倫心頭亂跳,臉色急得雪也似白。停了半晌,隻聽得布簾裏麵重滯的嗓音說道:“菩薩叫布爾胡村長幹木兒聽話。”那幹木兒聽了,忙上去趴在當地。他兒子諾因阿拉也跟著跪下。聽那薩滿接著說道:“你女兒佛庫倫,前生原是天女。隻因此地要出一位英雄,特叫神鵲含胎,寄在你女兒肚子裏。生下來這孩子,將來是了不得的人物,你們須好好看待他,他是天上的貴神,不能姓你們的姓,如今我預先賞他一個姓名。將來這孩子生下地來,不論他是男是女,總給他姓愛新覺羅,名叫布庫裏雍順。”那薩滿說到這裏,便再也不做聲了。幹木兒知道薩滿的話說完了,忙磕了三個頭,站起來。那薩滿也從布簾裏轉了出來,大家送她出門。這一回把個諾因阿拉,快活得在院子裏亂嚷亂跳,說:“俺爹爹做了村長,俺妹妹索興生出天神來了!”這句話,一傳十,十傳百,一霎時傳遍了全村。那班村民,從這一天起,不斷的送禮物:有送雞鵝的;有送棗栗的;也有送一腔羊一頭豬的,也有幾戶人家合送一頭牛的,幹木兒的倉庫裏都堆滿了。
佛庫倫的肚子一天大似一天,她母親每天殺雞宰豬的調理她。到了第九個月上,果然生下一個又白又胖的男孩兒來。眉眼又清秀,哭聲又洪亮,合家人歡喜得和得了寶貝似的。遠近村坊上,都來看看這個小英雄。佛庫倫想起烏拉特那種英雄氣概,又看看懷中的乳兒,便說不出的又是歡喜,又是傷感。
一年容易又春風,這愛新覺羅·布庫裏雍順出生已是一周歲了,幹木兒揀了一個好日子祭堂子謝天。前三天,便在院子裏下一對石樁,樁上樹一枝旗杆,旗杆上裝著一個圓鬥,鬥裏裝滿了豬牛羊肉,高升在杆頂上,算是祭天的意思。過了三天,便是正日,一早起來,便有許多村民進來道喜,院子裏一字兒排列著三頭牛,三頭豬,三頭羊,還有雞鴨鵝鴿許多小牲口。中央神壇上,供著釋逝牟尼、觀世音、關公三位神道。燒上大爐的香,神壇四麵又燒著蠟油堆兒,那火光煙氣,直衝到半天。布爾胡裏村上的家長,都盤腿兒坐神壇兩旁,兩麵圍牆腳下,都擠滿了人頭,個個伸長了脖子,候那跳神的。停了一會,四個跳神的女人連串兒走進院子來。看她們個個打扮得妖妖燒燒,頭上插著花朵,臉上擦著脂粉,小蠻腰兒、粉底鞋兒,腰帶上又掛著一串鈴兒,一扭一捏的走著。走一步,那鈴兒叮叮響著。她們一手握著一柄鑾刀,一手擎著一根樺木棍兒,杆上也掛著七個金鈴兒,四個人走到神座前,一齊蹲下,行過禮,站起來,各占一方,惚哪哪搖著樺木杆兒,嘴裏唱著,腳下跳著。身後有八個老婆婆,各個手裏拿著樂器,也有彈月琴的,也有拉弦素的;也有吹箏的,抑揚宛轉,跟著跳神的腳步,來來去去。看得大家眼花繚亂,神魂飄蕩。跳夠多時,便有四個大漢,抬著一隻活豬;一人捉一條腿兒,飛也似的走到神壇跟前放下。那位薩滿便慢慢的走過來,捧著酒瓶,向豬耳朵裏直倒,那豬連扇著耳朵,大家看了,拍手歡呼,說:“菩薩來享受了!”兩個大漢,拿起快刀,割下兩個豬耳,供在神壇上。那班跳神的女人,又圍著豬,跳了一陣,把豬抬去洗剝。這裏把神壇撤去,許多客人圍著幹木兒,向他道喜。諾因阿拉便招呼人在院子裏安設座位。隻見院子裏滿地鋪著蘆席。席上滿鋪著褥子,中間安設炕桌,每十個人圍著一個炕桌坐下。諾因阿拉和他妹妹恩庫倫,招呼客人。
看看客人已坐齊,大約得六七十席。幹木兒便吩咐上肉,便見屋子裏連串走出六七十人來,各個頭上頂著大銅盤,盤裏盛著一塊正方一尺來闊的白煮豬肉。接著又捧出六七十隻大銅碗來,裏麵滿滿的盛著肉湯,湯裏浸著一個大銅勺。每一個客人麵前,擱著一個小銅盤。每一席上,擱著一個小磁缸,滿滿的盛著一缸酒。幹木兒站在上麵,說一聲:“請大家動手!”把酒缸捧來呷一口酒。一個一個遞過去,都喝過了,便各個向懷裏拿出解手刀來,割著肉片兒吃著。這肉和湯,都是淡的,客人都從衣袋裏拿出一疊醬紙來,這紙是拿高麗紙浸透了醬油曬幹的,看他們都拿紙泡在肉湯裏吃著。滿院子隻聽得喊添肉添湯的聲音,把這許多侍候的人忙得穿梭似的跑來跑去。幹木兒站在當地,四麵看著,他快活得掀著胡子,笑得閉不攏嘴來。這一場吃,直到夕照含山,才各個罷手,大家滿嘴塗著油膩,笑嘻嘻的上來向主人道謝。
正熱鬧的時候,忽見一個孩兒,斜刺裏從人堆裏擠進來,對著幹木兒耳邊低低的說了幾句。把個幹木兒氣得兩眼和銅鈴似的,胡須和刺猜似的,大喝一聲,箭也似的直向大門外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