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開封巡撫高名衡,聞得賊兵碎至,忙命兵士閉城,並引黃河之水,環繞城壕,使賊兵不得近城。李自成領兵趕到,見沿城四麵是水,連炮火都不能攻他了,自成咆哮如雷,獨眼中幾乎迸出火星來。正在這個當兒,忽報軍中獲了奸細,自成叫綁上來,卻是一個長不滿三尺的矮人。自成怒喝道:“你喚甚麽名兒?誰使你來探諜軍情的?從實講來!”來人磕了個頭道:“小人名宋獻字獻策,並非奸細,乃是來助大王破城的。”自成大笑道:“胡說!咱這裏強兵猛將正不知多少,圍城三次,不曾攻下。你這個闒茸的相貌有多大本領,敢信口狂言?”宋獻正色道:“這是軍事,豈可妄談,自蹈罪決?”自成說道:“那麽你且講怎麽破得此城?”宋獻答道:“小人在本處賣卜,略曉陰陽,兼知地理。如今城內引水自固,大王隻消堵住上流,把河水倒灌入城去,不出三天,這城還怕它不破麽?”自成大喜,命牛金星把宋獻看管著,待破城之後放他。一而命賊兵決水。不到半天工夫,但見得河水洶洶,好似萬馬奔驟,直向城中灌去。
高名衡正親巡城,猛見白浪滔天地滾來,要待搬土去搶堵時,哪裏還來得及?霎那間滿城是水,平地水深丈餘,急得名衡連連頓足,不知怎樣是好。城內民兵大亂,號哭之聲連天。副將陳永福,保了周王恭楞,駕著一艘小舟,爬山逃走。等到賊兵趕來,周王、高名衡、陳永福等已經走遠了。後來陳永福歸降了李自成,暫且不提。
當下自成已駕了大舟,由城頭上衝入城內。這時百姓多蹲身在屋頂上,弄得逃也沒有逃處,隻好束手待擒。賊中規例,圍一日城破不殺,兩日殺三分之一,三日殺三分之二,過了三天,就得屠城無赦。現在自成已三圍開封,前後凡七個月,才算攻下,自成已恨極的了,又兼圍城時傷了一目,變成獨眼龍了,因此恨上加恨,自然要屠城的了。於是自成乘船進城,先把屋上的百姓,一個個的捆綁起來。可憐城中已絕糧三天,都餓得麵有菜色。賊眾縛好了人民,殺散了官兵,方在上流去了堵塞,水勢立刻退盡。自成下令,將所縛得的百姓,男子不論老幼,一概斬首。女子擇年輕美貌的留在帳裏侍寢,年老的婦女發給各營,替兵士們滌洗執爨。又把周王邸中的宮人侍女,一並捕來,自成選了幾名最美麗的,其餘的都派與帳下的兵士。又將倉庫打開,令賊眾任意取舍。
這樣的鬧了十幾天,忽警騎報到,京中遣孫傳庭領兵來援開封了。自成聽說,吃了一驚道:“孫老兒不比別人,倒要留神他一下的。”即派馬文宗為先鋒,自己領了大兵,前去迎敵。誰知孫傳庭已得知開封失陷,便按兵不敢輕進。過了幾天,陳永福領敗兵來依傳庭,謂周王偕高名衡,星夜往浙江去了。傳庭聞賊兵勢大,越發覺得膽怯。講到孫傳庭的為人,倒是個身經百戰的名將,從來不肯出兵退縮的。這時逢到了李自成,不知怎樣會畏首畏尾起來,致令賊眾威勢日盛,釀成後來的大患,豈非天數麽?那自成也怕孫傳庭多謀,他見傳庭不進,便也駐兵自守,兩下對壘,經月不戰。
賊軍中本無晌糈躉著的,一個多月不動兵,弄得無處劫掠,賊營就要乏食了。自成恐軍心變亂,被孫傳庭所乘,忙召牛金星、宋獻策(即宋獻,時已釋出,經自成拜為護軍參議)商議糧晌的救濟。宋獻策笑道:“救急的方法倒有一個,不知大王能行不能?”自成大喜道:“參議的妙計,咱沒有不從的。”宋獻策道:“大王軍中,所多的是婦女,千百成群的豢養著,一旦有起事來,寧不累贅?莫如效那好生之德,把那些婦女,一並釋放了。但她們身雖得脫,仍舊無家可歸,值此亂世,任她們飄流各處,早晚要落在匪人手裏,不是弄巧成拙嗎?依在下的愚見,將這般婦女,無論老少,一古腦兒用布袋裝了,叫士兵們弄到市上,聽人購買,每袋賣錢兩吊,或是米穀五鬥。那沒有妻子的人,出兩吊錢可得妻子,大王也積少成多,軍中不愁沒有糧晌了。”李自成聽了,拍手笑道:“這個計較很好,咱們就立刻去辦吧!”當下派了牛金星為監督,命婦女們縫就布袋萬隻,把老少婦女一齊裝入袋內,抬往市中,懸榜招買,每人五鬥或錢兩吊,即可取得布囊一個。這樣的一來,不曾娶妻的,都負錢擔米,到市中來換妻子。不過置在布囊內的婦女,瞧不出她的麵貌和年齡,又不能開了布袋揀選的,由是弄出不少笑話來。
有一個少年男子,出兩吊錢取了一個布袋,很高興的負到家裏。及至解開布囊來瞧時,不禁目瞪口呆,做聲不得,原來囊中是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嶇,把來做祖母還嫌年長,休說是做妻子了。
那少年沒法,隻好自認晦氣罷了。又有一個少年,也買了一個布囊,當場在市上打開。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婦人。那少年怔了半晌,又去購了一隻布囊來。及至打開布囊,仍然是一個老太太,而且年紀比方才的老婦人更大了。那少年滿肚的懊喪,恨恨的說道“俺是來娶妻子,不是來認祖母和母親的,要了這些老太太去養老嗎?”說罷回身便走,引得市上的人,一齊大笑起來。兵士們見那少年逃走,吃喝一聲,飛步追上,一把扭住了那少年,高聲罵道“你這個混蛋!既出錢買了妻子,為甚麽不把她帶去?”那少年給兵士一拖,早嚇得麵色如土,顫巍巍答道:“俺不要這樣老妻。”兵士也笑道:“你嫌她老,難道別人就不嫌她老的麽?況且這是你的運氣不好,自己去揀來的,不能怪著別人。倘多和你一般的,嫌著年老,就撇下了管自己一走,叫那些老摳孤伶伶的去依靠誰呢?”
那少年沒法隻得領了兩個老摳,哭喪著臉兒,唉聲歎氣的回去。市上的人,又大家笑了一陣。
還有一個老翁,老年喪偶,便也出了兩吊錢,想買一個老妻回去,以慰暮年的寂寞。誰知打開布袋來,倒是一個嬌燒的美人兒。那老翁不禁喜出望外,笑得一張癟嘴幾乎合不攏來。哪裏曉得那美人兒,也嫌那老翁年紀太大了,心裏十分不願意。恰好旁邊一個美少年,買著了一個老嶇,在那裏發怔。美人便悄悄地對那少年丟了個眼色,兩人一個撇下老摳,一個撇了老翁,手攜著手,很親熱的走了。那老摳明知自己配不上那個少年。隻呆立著不做聲。獨有那個老翁,卻不肯相舍,忙三腳兩步地趕上去,拖住那美人兒說道:“你是咱買了,已是咱家的人了,怎麽跟著別人,敢是想逃走不成?”那少年聽了,不等他說畢,把兩眼一睜,高聲喝道:“誰是你的人?哪個是你買的?說時指著那美人道:“她是俺的妻子。是淹剛才買來的。你這樣大的年紀,還要冒認人家的少婦,不是妄想麽?”那老翁氣得火星直冒,大喝道:“怎麽話!這少婦是咱家買來的,怎說是你的?青天白日,容得你這樣胡賴麽?”那少年怪叫起來,大罵:“你這個老悖!好沒來由,俺的妻子,你想胡賴人家的,倒說俺是胡賴!你這一把年紀,難道是活在狗身上的?”那老翁被少年一頓羞辱,越發咆哮如雷。一老一少,為了一個女子,兩下裏由鬥嘴而進至毆打,大家扭住了一團。
旁觀的人,圍繞了一大群。那少年撇下的老樞,這時也走過來了。少年看見便指著那老嶇,向眾人說道,“列位請看那老頭兒不是無理麽?他自己買了這位老太太嫌她老,見俺的少婦,他忽然說少婦是他買的,硬要把俺的妻子認做是他買得的。列位試想想,俺肯甘心的麽?”眾人見說,又把那老嶇打量一下,都來向老翁勸道:“老相公,你就平一點氣兒吧!即使那少婦真個是你老相公買得的,你已有了年紀的人,要她來也沒甚用處。就是那少婦,也未必願意跟著老相公的,況這位老太太,恰好和老相公是一對,以老配老,天湊姻緣,足夠娛老相公的晚景。何必定要那少婦呢?”那老翁見眾人都幫助著那少年說話,氣得胡須根根倒豎,一手扭住那少年,一手拖住了少婦,把頭搖得和鼓似的,嘴裏不住地說:“反了!反了!少婦是咱家買來的是咱的人了,怎麽來混賴咱家的,世上沒有公理了!”眾人見勸不醒那老翁,如要勸那少年棄了少婦讓給老翁,這是當然辦不到的了。
那少年被老翁拉著手臂不得脫身,不由得也心頭火起,便驀地把老翁一摔,一麵去攙了那少婦,趨勢將老翁一推。老翁立腳不穩,一跤倒在地上,掙紮起來,死命的望著那少年一頭撞去。眾人見老翁來勢凶惡,忙七手八腳的把他拉住。老翁被少年摔了一跤,撞又撞不著,氣得他手腳也發了抖,麵皮鐵青,說話連舌頭都僵了,兀是指天劃地地說著,頸子漲得很粗,青筋根根綻起,口邊上的涎沫四濺開來。又因舌頭僵了,說話更其含糊,別人也不知道他說些甚麽,倒把閑著的人,看了老翁這種怪相,忍不著都哈哈大笑。那老翁吃眾人阻止,不許他去打少年,弄得發起極喊來,瞋著兩隻昏花的老眼,大有遇人即噬的氣概。
正在難分難解的當兒,恰好遊巡官馬文宗經過,望見眾人圍如堵牆,疑是怎麽人鬧事,便分開了眾人,走上前去。那少年眼快,早已瞧見一個軍官裝束的挨進人叢來,忙迎將上來對著馬文宗深深地唱了個嗒,把自己買得一個少婦,老翁要冒認他的話,從頭至尾,很安詳的講了一遍。馬文宗點一點頭,接著詢間老翁,那老翁已是氣急敗壞,哪裏還說得清楚?又兼操的閩浙口音。馬文宗是山西人,益覺聽不懂了。那老翁隻顧滔滔不絕,文宗也不去理他,回顧那少婦道:“你心上怎樣?”那少婦指著少年道:“他既買我來,我自然是他妻子了。”文宗聽說,把手一揮,是叫他們走的意思,那少年和少婦,便高高興興地去了。那老翁待要去追,被文宗伸手攔住道:“你這老兒好沒分曉!人家娶了少婦,幹你甚事?”
又指著老摳道:“快領了她回去吧!”老翁哪裏肯聽,還待倔強,引得文宗性起,霍地拔出霜雪也似的一把寶劍來,大聲喝道:“你不走嗎?”老翁這才慌了手腳,不知不覺的雙膝跪倒。文宗叫起身速去,老翁不敢違拗,隻得領了那老嶇,抱頭鼠竄地走了。那班閑人又大笑了一場,謂那老翁不識時務,一樣的領著老嶇走路,能夠早聽了眾人的相勸,就不至於出這個醜了。
又有一個老兒,是個員外打扮,也出兩吊錢,買了一個布囊,心裏想弄個美人兒,把來納做過室。當下命家仆解了布囊,裏麵果然是位俊俏佳人。那知趣的仆人,口裏向老主人道賀,喜得那老員外眉開眼笑,萬分的得意。不料那美人忽的跪在地上,嗚嗚咽咽地哭將起來,一邊哭著,口中不住的叫著舅父。老員外聽了她的呼聲,睜了花眼,定睛細看,不覺喊聲:“哎呀!”忙把那美人扶起來。原來美人不是別個,正是自己的外甥女兒,也就是未婚的媳婦(舊習,表姊妹和表兄弟可以結婚。今則因血統關係,雖婚不生效力)。老員外一團高興。到此冰釋。這布袋美人(是那時一種名稱)買的人很多,得著佳婦淑女的也有,買著半老徐娘和龍鍾老溫的也有。他如兄弟買得姊妹,老父買得女兒,子買妻得母,翁買妾獲媳。種種釀成的笑話,一時說不盡許多。
李自成賣去了這些婦女,得銀數十萬兩,米一千餘解。充作了軍響,又可支持一月了。光陰白駒過隙,轉眼半個多月。李自成見孫傳庭的兵馬不進不退,想自己和他對壘,徒耗精晌。要待望別處發展,進恐非傳庭敵手,退又怕官兵來追,正是進退維穀、左右為難了。於是和宋獻策等密議,設法進兵他邑。宋獻策說道:“傳庭老於軍事的人,我們的營寨若一移動,官兵必趁勢襲剿,那時軍心一亂,就不易收拾了!”自成說道:“那麽怎樣才得妥當?”牛金星說道:“依咱的意思,主帥可領兵先行,咱們隨後慢慢的進發,就不患官兵來追趕了。”自成如言,當夜便率同勁卒五千名,向確山疾馳。傳庭聞報,見賊兵大本營不動,未敢輕易追逐。牛金星待自成去遠,乘夜驅兵潛遁,及至孫傳庭覺察,賊營內不過懸羊擊鼓,賊眾早已遁走了。
自成兵進確山,陷了汝寧,擒獲崇王由橫並弟由樽。由樽是英宗的第六子見澤的第六世孫,出封汝寧。時守汝寧的是監軍孔會貞,總督楊文嶽,督兵登城死守。李自成令設雲梯千架,一聲鼓響,三軍齊上。文嶽率兵拒殺不及,孔會貞忙領家將來救應,賊兵已經人城。楊文嶽與孔會貞,親自揮戈巷戰。賊兵越來越多,楊文嶽力竭被擒,孔會貞受傷墮馬,也給賊兵擒住了。自成既破汝寧,令推崇王由梭上前。由搔嚇得麵容失色,願拜伏投誠。獨由搏不應,並破口大罵。自成怒道:“你身已受縛,還敢倔強麽?”喝左右推出去砍了。由樽回顧由樻,高聲說道:“哥哥,兄弟要和你長別了!”這一聲又悲槍又慘痛的呼喚,就是石頭人也要下淚,何況由梭,到底是同胞兄弟,又不是甘心降賊的。因此忍不住走下階陛,一把抱住了由樽,放聲大哭起來。由搏更哭得回不過氣來。自成大怒,叫隨行的親兵,用皮鞭將由樻打開。左右拖著由蹲,帶拽帶推地出去了。
不多一會,小兵捧著一個血淋淋的人頭進來。由樻看了,大叫一聲,昏倒地上。楊文嶽和孔會貞,認出首級是崇王兄弟由搏的,不禁義憤填胸,頓足痛罵自成:“逆賊!擅殺帝宵。俺生既不能吱賊肉,死必為厲鬼殺賊!”自成聽了獰笑道:“你這樣的求死,咱偏使你慢慢地死。”說罷,命先把楊文嶽綁出城外,架起九級鋼管的大炮來,裝入火藥和鉛丸,燃著藥線,對準了文嶽的前胸,轟然的一炮,打的楊文嶽的前胸變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個窟窿,心肺五髒都流了出來。孔會貞在城門上瞧見,大叫:“先把咱殺了,和楊總督一塊兒去!”李自成叫把孔會貞拖到草地上,將會貞倒伏在炮門口。轟的一聲,一個忠心耿耿的孔監軍,隻彈得膚肉崩裂,腸胃紛飛。自成坐在馬上,拍手哈哈大笑。由裱目睹這種慘酷的情形,掩麵不忍瞧看。自成殺了楊文嶽和孔會貞,下令屠城。可憐汝寧的百姓,隻殺得男哭女啼,慘呼聲達四野。那些賊兵分頭殺掠,隻有美貌的女子赦有不殺,被賊眾驅入帳中,任意尋樂。賊寨內的婦女,大都不著衣棍,但披玄色的輕紗,遮掩著上下體。就輕紗中望去,仍然纖毫畢露。
其時汝寧城中,道無行人。夕陽西垂,即已鬼聲啾啾。兵燹之後,又繼以大疫。崇王痛弟慘死,一麵私自收鹼,又不敢公然去祭奠。悄悄的叮囑小校,把由搏的棺木暫膺在荒寺裏。崇王偷個空兒,往樞前去痛哭一番,並暗暗祝告道:“弟如英魂有靈,護兄出得虎口,早晚與你複仇。”說罷叩頭起身,竟自出寺,也不再回賊寨,便一口氣狂奔出城。是夜星月無光,一路上陰風浙浙。崇王急急地逃走,倒也忘了畏懼。正走之間,忽聽腦後蹄聲大起,火光亂射,卻是賊兵追來了。崇王心慌,幾乎驚倒在地。不知崇王走脫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