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田宏遇怒氣勃勃地連聲叫打轎過來。尚有未散的賓客和那些家仆們,不知宏遇為甚麽要這樣的大怒。田宏遇的為人。平日和藹謙恭,喜怒不形於色的。這般忿怒的樣兒,不但許多門客從來不曾看見過。就是一天到晚服侍宏遇的家役們。也還是第一次逢著,所以大家議論紛紛的,一時很覺得詫異。當下宏遇匆匆地登轎,不住地催著夫役們快走,一路上如飛地望了西直門走來。
到了大宗伯府門前,宏遇喝令停輿,很忙迫地跨下轎來。也不待門役的通報,竟自走進府中。向書房裏來找董其昌。恰好其昌上朝回府,在那裏披閱公犢。宏遇一見了其昌,就氣憤憤地把書案一拍,倒使其昌大吃一驚。正要動問。宏遇已指天畫地的大聲說道:“老董!你看天下有這樣的衣冠禽獸麽?怕咱的眼睛兒瞎了。”
說著,將府中開筵賞花。三桂調戲陳圓圓的事,帶罵帶喘地說了一遍,越講越氣,咬牙切齒,又要打椅擊桌的大罵起來。
董其昌聽得明白,忙相勸道:“老兄的氣度素來是很寬大的,怎麽今天為了一個歌女,要氣到這般地步?那也未免太不值得了!”
宏遇此時火氣一團,直往上衝,要想對其昌來訴說,借此出出氣的,萬不料其昌兜頭就澆一勺冷水,把宏遇的無名火先熄去一半。
便睜著眼向其昌說道:“據你的話,難道三桂這種行為是應該的?”
董其昌笑道:“你結交了半生的朋友,連這點點風色都瞧不出來。
也是枉然了。你看朝廷許多大臣。哪一個是可靠的?將來一旦有變,卻去依誰?似吳三桂這樣的人,你莫瞧不起他,異日必有大為。咱們結交他還來不及,怎麽反去得罪他,以致結下仇恨?倘然三桂得誌,豈不是一個大大的隱患?”
宏遇聽了其昌一席話,好似當頭一個霹靂,弄得目瞪口呆,半晌才慢慢地說道:“那麽依你又怎樣?”其昌正色道:“目今朝廷,晨不保夕。咱們正宜結識英雄的時候。就俺說起來,你回府去,趕緊遣人去請三桂到來,置酒向他謝罪。至酒酣耳熱的當兒,即令歌女圓圓出來俏酒,使他見色忘怨,你就把圓圓乘間貽贈給他,那不是前嫌盡釋了麽?”宏遇搖頭道:“咱既已和他翻臉,此時便去邀請,隻怕他未必肯來。以後的事且等過了幾時再談吧。”宏遇說畢,起身辭r其昌,上轎回到府中,想起三桂的為人,覺得他實在可惡,又回想其昌的話,雖不無見地,究有些近於袒護三桂。況這種好色之徒,將來能否成得大事,還在不可知之列,咱又何必去空交無益之人。宏遇想了一會,打定主意,不再和吳三桂往來。其實宏遇一半也舍不得陳圓圓的緣故。
再說吳三桂自那天從田皇親府中,氣憤憤地出來,一口氣回到家裏。悶悶地坐在那裏,連茶飯都無心吃了。這樣地過了幾夭,思念圓圓的這顆心,比從前更進了一層,隻苦的美人已歸沙叱利,俗言說侯門深似海,任你三桂想的頭昏顛倒,也沒人來憐惜你的。有時萬分無聊,便悄悄地至田皇親府花園的後門,徘徊一回兒。但見碧波滾滾,依然長流,佳人卻是消息沉沉,隻得長歎數聲,嗒然而歸。
其時滿洲兵寇邊急迫,警報絡繹不絕。洪承疇方進兵安徽,邀擊李自成,陳奇瑜又自重慶被張獻忠殺敗,遼薊總兵唐其仁,也吃滿兵打得落花流水。崇禎帝救總兵祖大壽往援,祖大壽見滿兵勢盛,竟帶了他部下三千名步隊,殺了唐其仁的首級,投奔滿洲去了。崇禎帝聞報大驚,急召廷臣商議。大學士楊嗣昌力薦吳三桂出鎮邊地,說他是個將才。崇禎帝聽了,巴不得有人薦拔奇才,便立即下諭,授吳三桂為副總兵,往駐山海關,以禦外侮。聖旨下來,第一個興高采烈的,是老將吳襄,見他的兒子得膺邊疆重職,真是說不出的歡喜。還有許多同朝的官吏及親戚朋友,都來替三桂父子道賀。吳第中便大排筵宴,款待來賓,酒熱燈紅,大家猜拳行令,開懷暢飲。隻有吳三桂一人愁眉不展的。似有什麽重憂一般。人家不曉得內心的情節,還當吳三桂初擔重任,心裏憂懼,所以鬱鬱不歡。
獨有大宗伯董其昌,卻知道吳三桂的心事。酒到了半酣,董其昌含笑向三桂耳邊輕輕說了幾句,三桂連連起身,對董其昌打拱作揖。待至酒闌席散,其昌告辭去了。
光陰流水,轉眼三天,三桂赴任的期日到了。他好似沒有這件事一樣,絕口不提。吳襄倒弄得著急起來,忙召三桂到營中。潔問他為甚麽違延上諭,萬一皇上見罪,誰敢擔當?三桂聽說,隻唯唯咯嗒,並不說出緣由。吳襄這時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直到第五天上,董其昌匆匆到都督府中來。見了三桂。便微笑說道:“大事已替你說妥,咱們走吧!”於是一把拖了吳三桂,竟向田皇親府中走來。早望見田宏遇已領著幾名家丁遠遠地前來迎接。三桂見了宏遇,自覺有些慚愧。宏遇似毫不介意,而且比從前更來得謙恭了。三人攜手進了皇親府,大廳上筵席已設。宏遇讓三桂上坐,三桂哪裏肯依?爭讓了一回,由董其昌上坐。三桂邊席,宏遇下首主座相陪。酒到了三巡,宏遇回顧家童,不知說些甚麽,家童飛奔的進去了。一會兒家童出來複命,就聽得屏風背後環佩聲丁冬,弓鞋細碎,走出一位如花的美眷來。三桂因有前日的嫌疑,不敢在席上放肆,隻好微微地偷眼瞧看。誰知不看猶可,一看之下,不由得渾身驚顫,好像鐵針逢著了磁鐵似的,兩眼盯住了,再也轉不過來。你道那美人是誰?正是三桂思想得茶飯不進的陳圓圓。那圓圓姍姍地到了席上。宏遇叫他和三桂並肩坐下,嚇得個三桂幾乎直跳起來,慌忙側身避位,被田宏遇一手按住道:“都是自己人,將軍何必見外?快坐下了,好痛痛快快地飲酒。”三桂不得而已,重又坐了,但是終有些不安的樣兒。田宏遇一麵執著酒杯,笑對三桂說道:“將軍受皇上寄托的重任,將來保社m,定寇亂,立功衛國,前途的希望正大。就是老夫,年雖古稀,也要托庇將軍咧。”
宏遇說時。指著圓圓說道:“她是個無依的孤女,老夫衰頹之年,留她無用,敬以托之將軍,幸無過於見卻。”三桂聽說,正是出人意外。轉弄得回答不出話來,好半息才起身說道:“老皇親年已古稀。正應留此蟬娟,以娛暮景。小將自愧無德,終蒙老皇親謬獎推愛,那是萬萬不敢領受的!”
田宏遇見三桂推辭,待要起身答話,董其昌便摻言道:“這是田皇親的一片誠心,望將軍不要過謙!”說畢也不由三桂作主,吩咐田府的家役,異進一頂青綢的繡輿來。早有田府的丫鬢,扶了陳圓圓登輿。一聲吃喝,如飛地抬往昊三桂的都督府中去了。這時的三桂又喜又憂,坐在席上,舉止無措的,連應酬都有些乖方起來。董其昌料得三桂心神不寧,故意笑著說道:“將軍已醉了,咱們一起告便吧!”田宏遇尚要挽留,其昌給他丟了個眼色,宏遇會意。隻得拱手相送。其昌同了三桂走出田府,對三桂說:“玉人已屬將軍,幸好自為之!老夫也要作別了。”說著頭也不回地走了。
三桂看著其昌遠去,方回身大踏步奔回都督府來看圓圓。三桂的母親李氏,正在和圓圓談話,恰好三桂跨進門來。李氏便道:“這女子是田皇親府中的,此時卻送到我家來做甚?”三桂就把田皇親推崇自己,並貽贈歌妓的話,細細講了一遍。李氏隻有三桂一個兒子,平日異常的鍾愛。日前聽得三桂授了副總兵,早晚要出鎮邊地,李氏不禁悲喜交集。喜的是兒子膺了榮封,悲的是母子將要遠離。這時又見三桂說田皇親慕他威名,饋贈愛姬,把個李氏聽得嘻開了一張癟嘴,再也合不攏來。惟有三桂結發妻盧氏,聽說三桂納了美姬,立刻就變下臉來,一個翻身掩麵回房去了。三桂那時魂靈兒都不在身上了,還去管什麽盧氏,便勉強和他母親敷衍了幾句,即攜了圓圓的玉腕並肩進了後堂,自往翠雲軒中尋他們的樂處去了。他們兩地相思,直到今日,才算得天從人願,成了眷屬。英雄美人得偕燕好,此中的況味自有說不出的快樂!
昊三桂自得了陳圓圓,把出鎮邊地的重務,己拋在九霄雲外,但諭旨的期限已過,三桂恐皇上加譴,索性密囑兵部侍郎謝廷宇替他請了病假。從此一天到晚和圓圓守在一起,真是形影不離,衣食相共。兩人你憐我愛的,恨不得打成了一片。其時大宗伯董其昌,聽得都中謠傳,謂田皇親遺美姬給吳三佳,致三桂沉酒酒色,置國家大事於不顧了。又有人說,吳三桂是個有為的青年,應當令他遠駐邊地,備嚐艱辛,使他知道疾苦,憚將來曉得愛國衛民,不當遺美人與他,因此使三桂縱情聲色,貽誤國家,罪非淺鮮!董宗伯見眾議紛紜,不覺大驚道:“俺竭力把圓圓成全三桂,乃是希望他忠心為國,以禦外侮的意思,哪裏是叫他擁美人,在家淫樂,這不是俺害了他麽?”當下回到家中,走進書齋,研墨潤毫,寫成一封書信道長白將軍閣下:多日不晤,甚念!近想將軍,美人新寵,其樂可知也。萊者將軍名冠武榜,凡知將軍者,無不為國家慶得人。老夫雖髦情,不僅為國家,也為將軍喜也。故廷臣之於將軍,推崇備至。曾幾何時,而朝廷任將軍之諭下矣。夫朝廷以兵權付將軍者。冀將軍赤心保國,內而掃除妖氛,外而力珍強梁,使明代之江山,轉危為安,則將軍不含手造明代,其功業勳德,尚可得而計鄧!顧將軍誌不在此,乃與田碗爭一歌妓,甚至廢寢忘食。老夫以將軍乃英才也。不忍使將軍困於情網,而壞國家柱石,故不惜三寸舌,為將軍作說客。巨知事成而後,將軍不圖銘惑而思報,反縱情聲色,沉湎於曲部之中。嗟夫!在今日之世,豈尚是人臣戀歌妓時耶?矧厲王以褒姒而亡國,夫差悅西施而吳滅。兒女情長,則英雄氣短,此尤不能不為將軍慮也。陳圓圓者。一秦淮之歌妓耳,路柳牆花,人人得而攀折者,而將軍愛之,適足以辱將軍而已。幸將軍以國家為重,體朝廷宵衣葉食之心,為保國安邦之策,青史留名,萬年傳誦。苟不然者,以堂堂須眉,不為國家效忠,而終年消磨歲日於情天孽海之中,彼項羽自勿”鳥江,前車擾可鑒也。萬一蹈斯覆轍者,不僅將軍之不幸,亦國家之不幸也!回頭是岸,‘準將軍籌而三思之!
董其昌寫罷,又自己讀了一遍,隨手加封,命家役將信送往都督府去。
那時三桂和圓圓,正在後圃中飲酒看花,興謔歡諧。忽見蟀女持著一個信封進來,三桂忙接過手裏,見信封上寫著“吳將軍長白謹啟”,三桂不知道是誰寫給他的信兒,便一手拆開來,和圓圓並肩觀看。讀罷,對著圓圓笑道:“董老頭在那裏發牢騷了。”話猶未了,圓圓驀地立起身兒,璞地跪在三桂麵前,珠淚盈盈地說道:“董宗伯為將軍利害計,為國家安全計,似非去賤妾不可。將軍欲顯身揚名,衛國保民,也決計非把賤妾殺了或是剮了。恐蜚短流長,人家總要說是將軍留戀女色,拋撇國事的了。這樣看來,為了賤妾一人,累了將軍威名,也貽誤將軍進取之心,那不是叫賤妾罪上加罪嗎?若果將來兩敗俱傷,不如賤妾先死在將軍的麵前吧!”
陳圓圓說到這裏,霍地立起身來,向著庭柱上一頭撞去。這一來把昊三桂嚇得心膽皆裂,慌忙將圓圓一把扯住,輕輕地抱在膝上,低聲安慰著道:“你不要心裏氣苦,俺的主意很是堅決的,無論他們怎樣地說著講著,俺拚了這副總兵不要了,終是和你伴在一塊兒的。況且俺千辛萬苦的弄你到手,怎肯聽了閑言,無端的把你拋撇?那是無論如何辦不到的。老實說一句。俺的頭可斷。海可枯,石可爛,我們兩人的情意,是萬萬不會分離的!”三佳說著,取過董其昌的書信來,狠命的一頓亂撕,撕了一會,又擲在地上蹬了兩腳,狠狠地說道:“這老悖沒來由,枯井生波的,寫這樣勞什子的信來。俺不看他成全俺兩人的功勞,早就趕往他家中、把他一劍研了。”圓圓見三桂正言厲色地說著,對於自己,確是一片誠心,不覺破涕為笑,一頭倒在三桂的懷裏,一麵撒嬌撒癡的,要三桂設誓給她聽。可憐一位雄心勃勃、自命不凡的大英雄,被陳圓圓迷惑住了,什麽父母妻子、富貴聲名,一古腦兒看做了浮雲一般,哪裏還放在心上?從此三桂死心塌地地伴著陳圓圓,再也想不著功名富貴四個字了。
再說闖王李自成攻陷安徽鳳陽,焚了皇陵,屠戮百姓,這警耗傳到了京中。崇禎便素服避殿,設祀祭奠,並俯伏地上,放聲大哭道:“聯居位無道,夭降厥凶。致令泉下列祖列宗,遭賊的蹂躪。朕死無顏對太祖高皇帝,更何麵目見先哲賢人?”崇禎帝帶訴帶哭,越哭越是傷心,那旁邊侍祭的大臣,如魏藻德、錢謙益、孔員運、賀逢聖、薛國觀等,以及內侍宮監,無不涕泣得不可仰視。
乾清門滿罩著愁雲慘霧,祭台上的紅燭。光焰都成了慘綠色,似也在那裏傷心一般。這時殿外忽然一陣狂風,把祭祀所燃的紅燭,盡行吹滅,就是案上列著的曆代祖宗皇帝聖像,也都被狂風打落在地,群臣無不失色。崇禎帝歎口氣道:“天屢降災,賊盜四起,國恐將不國!狂風把祭燭吹熄,分明是不祥之兆無疑。”說罷拂袖回宮。
過了一會,內殿傳出諭旨來。著洪承疇督師剿賊。這旨意頒下洪承疇方視師天津,聞命即移檄江淮,調總兵左良玉、邊大緩兩支人馬一出東、一出西。承疇自統大軍,直撲正麵。自成的人馬,都原是些烏合之眾,怎經得左良玉的一路人馬。個個是精壯的大漢。隻一陣地亂砍亂殺,自成大敗而逃。被左良玉和邊大緩,四麵圍將上去,把自成所有的精銳,幾乎殺個幹淨。自成隻領得十八騎。死命的衝出重圍,逃往河南一帶去了。這裏正在大殺賊眾餘孽,安徽將告肅清,忽然上諭下來,召洪承疇火速進京。
承疇不知是什麽緊急軍情,及至到京覲見,方知是滿洲的太宗皇帝。改國號為大清。以天聰十年為崇德元年。清太宗因征察哈爾,順道攻入大同宣府一帶。巡撫張鳳翼,上疏告急,崇禎帝立召洪承疇麵諭,並拜為經略史,令即日出師,往援宣大。洪承疇奉諭退朝,回到自己的私第中,命家人們設起香案來,祭過了祖宗,又喚擴妻妾子女,一一和她們訣別。這時闔家大小驚慌駭怪,正不知洪承疇是甚麽用意。講到這位洪承疇,本是明朝一個名士,於軍事上的知識,很是高深,至於文章學術,也可以稱得上選。通說一句,似洪承疇這般人物,在明末時代,已算得是數一數二的了。
洪承疇掌著帥印,出入戎馬之中。他自以為儒將風流,常以古時的名將自詡。他的生平,也沒有過於失德的地方,隻是好的聲色,所以家裏的三妻四妾,一個個貌豔如花。在承疇原可以優遊家居。安享他的閨房豔福。怎奈國家多事之秋,承疇既膺了督師的重任,不得不東征西剿,馳騁疆場,以致家中的豔姬美妾,香嫋辜負,大有悔教夫婿覓封侯之概了。那日洪承疇和家人訣別時,他有個愛妾曹氏,芳名喚做阿香的,為承疇最鍾愛了。當承疇應召進京時,一夜宿在館驛中,見阿香姍姍地走進來,見了承疇,盈盈跪下地去,垂淚說道:“妾今要和相公長別了!”不知阿香為甚麽作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