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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回 建翠華迷香聽玉笛 遊琴台醉酒殺金蓮

  金爐焚香,碧筒斟酒,翠玉明璫的美人嬌笑滿前,那種脂香粉氣真個熏人欲醉。席上的檀板珠喉聽得誰也要魄蕩神迷。神宗帝擁著鄭貴妃金蹲對酌。眾殯妃唱的唱、舞的舞,一時嬌音婉轉,如空穀啼鶯,餘韻嫋嫋繞梁三匝。此情此景並此佳曲,幾疑天上,不是人間了。神宗帝擁抱了豔妃,坐對著許多佳麗,怎不要玩迷聲色。

正在笑樂高歌的當兒,忽見樹蔭中一道白光飛來,直撲到席上,鄭貴妃眼快,叫聲“哎呀!”身軀往旁邊一讓,伸著粉臂去擋那白光。神宗帝卻不曾提防的,被鄭貴妃身兒這樣的一傾,因酒後無力,不由得連人連椅往後跌倒。神宗帝倒地,鄭貴妃也支撐不住,恰好撲在神宗帝的身上。接著便是嘩嘟的一響,一口寶劍也落在地上,猩紅的鮮血飛濺開來。嚇得一班殯侍、宮人、內監都不知所措。外麵的值班侍衛聽得霧玉軒中出了亂子,一齊咄喝著搶將入來。見燈光影裏有個人影兒一閃,轉眼就不見了。眾侍衛大嚷:“有刺客!”便蜂擁地向那樹蔭中追去。

這時皓月初升,照得大地猶如白晝。一個侍衛喊道:“簷上有人逃走了!”喊聲未絕,一枝短箭飛來,中在那侍衛的頭上,撲地倒了。內中有兩名侍衛,一個叫徐盛,一個喚做丁雲鵬,都能飛躍騰起的,兩人就縱上層簷,月光下見一個黑衣人飛也似的已逾過大殿的屋頂去了。丁雲鵬一頭盡力追趕。一手在衣囊裏掏出哨子,噓噓地吹個不止。這種哨聲是他們宮中遇警的暗號,也是叫喊幫手的意思。那前殿的侍衛早聽得了哨聲從大殿的頂上吹來,知道屋上有警,於是能跳躍的便紛紛上屋,霎時來了五六名,都向殿後趕來。

原來張擇自到了京中,日間休息,夜裏進宮探視路徑。這天的晚上,張悸又躍入禦院,瞧見神宗皇帝擁著一個美人,兩旁粉白黛綠排列幾滿,大家歡笑酣飲,快樂之狀真不知人間有憂患事了。張擇看了不禁憤火中燒,暗罵一聲:“糊塗蟲!你還在那裏酒色昏迷,眼見得死期到了!”想著潛身下了屋簷,縮在樹林深處。

時霎玉軒中燈燭輝煌,張悸覷得親切,把昆吾寶劍對準了神宗帝咽喉擲去,隻聽得“哎呀”一聲,神宗帝和那美人一並倒在地上,軒中立刻就鳥亂起來。張擇見已擊中,忙飛身上屋。這時簷下腳步聲雜,一個侍衛嚷著簷上有刺客,張擇回頭射了一箭,正中嚷喊的那個侍衛,翻身倒了,轉眼璞璞地跳上兩個侍衛,各提著鋼刀大踏步趕來。張擇無心和他們交手,隻顧向前狂奔,聽見背後哨聲響處,麵前的屋上又來了五六個短衣窄袖的侍衛當頭把張擇攔住。張擇見前後受敵,深怕眾寡難禦,便施展出鸚鷹捕鯨的解數,忽地一個躥身翻過大殿的屋脊,竟飛躍出宮牆落在平地竭力地奔馳。

那些侍衛怎肯相舍,在後緊緊地追逐。徐盛揚手一鏢,打在張擇的腿上,因走得太急,腿裏受著苦痛幾乎傾跌,又給地上的草根一絆,翻斤鬥跌了有四五尺遠,慌忙爬得起來,腳下軟綿綿的。走路就緩了。侍衛們又不肯放鬆,張悍料想走不脫身,咬一咬牙拔出了腰刀大喊一聲挺刀來鬥。徐盛、丁雲鵬也舞刀相迎,五六名侍衛一擁上前,還有前殿、中殿、大殿、宮門前、禦苑中的那些不會騰躍的侍衛已從偏殿上兜了過來,向前助戰。於是把張鐸團團圍在中間,你一刀我一槍的,任你張擇有三頭六臂渾身是本領也逃不走釣了。張擇奮力苦鬥,一個失手,被丁雲鵬劈在左腕上,豁嘟的把刀擲在十步外。張擇慌了,揮拳亂打,徐盛又是一刀剁著了張悍的左肩,接著又被侍衛一槍刺著了大腿。張擇吼了一聲,和泰山般倒了下來。徐盛、丁雲鵬和五六個侍衛七手八腳地向前把張澤按住。其時大殿上的甲士也趕到,將張悸牢牢地捆了起來。眾人擒住了刺客,由丁雲鵬去禦苑中察知皇上。

那時神宗皇帝和鄭貴妃撲倒地上,鄭貴妃用手去擋那白光,粉臂上被劍擦著,叮的掉下去,在神宗帝足骨上刺個正著,鮮血直冒出來。內監宮侍們慌忙攙起神宗帝和鄭貴妃,一麵忙著去宣太醫進來替神宗帝敷了傷藥,裹上一幅白績。又給鄭貴妃也在臂上敷好了。大臣走後,神宗帝覺得腳上疼痛,行走很是不便。鄭貴妃的臂上隻擦去些皮膚,還不算重創。

神宗帝定了一定神,忽然大怒道:“禁闕之地敢有賊人行刺,那還了得嗎?”正要傳諭去召總管太監,恰好侍衛官丁雲鵬來察道:“刺客已獲住了。”神宗帝命押上來,侍衛們擁著張擇,在石階前令他跪下。張擇哪裏肯跪。徐盛怒道:“到了這時你還倔強麽?”說著就侍衛的手中拉過一把儀刀來,向張擇的腿彎上砍了兩刀。張澤站立不住,翻身坐倒在地。神宗帝含怒說道:“你姓甚名誰?受了何人的指使膽敢到禁中來行刺聯躬?”張擇朗聲答道:“俺坐不更名,行不改姓的,老爺張悸便是!因和你有不共戴天之仇,自己要來行刺的,沒有什麽指使不指使。”神宗帝要待再說,鄭貴妃在旁道:“此人似有神經病的,不必問他,推出去砍了就是。”神宗帝道:“且慢!他敢這般大膽,內中諒有隱情。”吩咐侍衛把張擇交刑部嚴訊回奏。徐盛、丁雲鵬奉諭,橫拖倒拽地拉了張悍便走。張擇大叫道:“俺既被擒,要殺便殺了,把俺留著做甚?”徐盛和丁雲鵬等也不理睬他,將張憚押到刑部衙門,自去複旨。

那時神宗皇帝嫌禦苑中的地方散漫,命中官馮保在西苑的空地西邊建起一座極大的園林來。這座禦園四圍的宮牆都用大理石堆砌成功的。自大門直達內室,一重重的純用鐵柵。屋頂和園亭的頂上盡護著鐵網。園中的奇花異卉種植殆遍。正中一座喚做玉樓的是鄭貴妃的寢室,玉樓旁邊一間精致的小室題名金屋。是神宗帝和鄭貴妃休憩之所。屋內設著象牙床、芙蓉帳、翠篩珠簾,正中一字兒列著雲母屏。真是銀燭砒筵、雕梁畫棟,雖嫦娥的廣寒宮、龍王的水晶闕也未必勝過咧。當這座園落成時,神宗帝親自題名叫做翠華園。又派了內監向外郡搜羅異禽珍玩送入園中。

那些太監奉旨出京,有的駕著大車錦慢繡簾,黃蓋儀仗,聲勢煊赫。有的特製一隻龍頭大船,船上都蓋著黃緞的繡慢,名叫采寶船。一路上笙歌聒耳、鼓樂震天,所經的地方官吏迎送,略有一點不如意,不論是知縣府尹以至司道巡撫,任性謾罵。強索路金多到十餘萬,少也要幾幹。地方官吏不勝供給,隻好向小民剝削。人民叫苦連天,怨聲載道。

就中差赴雲南采辦大理彩紋石的太監楊榮,性情更是貪婪無厭。官府進食,非熊掌鹿脯不肯下著。所居館釋,須錦氈鋪地績羅作帳。凡經過的街道市肆,一例要懸燈結彩。其時正值酷暑,楊太監怕太陽炙傷了皮膚,勒令有司路上搭蓋漫天帳,延長數十百裏,必此縣與彼縣相銜接。楊榮坐著十六名夫役異的繡篩大轎從漫天帳下走過,沿途不見陽光還嫌不足,又命差役五六名各持了大扇,步行跟著大轎打扇。那漫夭帳是用紅綠彩綢蓋成的,每縣中隻就這帳篷一項已要花去五六萬金了。可憐有些痔苦的小縣分,哪裏來這許多錢去奉承這位太監老爺,但又不敢違憐,沒奈何,隻把小百姓晦氣了。

當楊榮過石屏縣時,三日前令使者通知石屏知縣,叫他照各縣的辦法,搭蓋漫天帳,打掃館驛,供給飲食等等,一切務求奢華。這石屏縣是有名的枯瘠地方。又當蝗災之後,官民都窮得了不得。石屏知縣黃家嚷接到了楊榮太監的命令,要比聖旨還厲害,怎敢不依呢?可是縣中實在窮得很,咄磋間哪裏來這些巨金?別的縣分中還可以在國庫銀子上支挪一下,待事後再設法彌補,獨有石屏縣中連倉庫銀子都沒有分文,用甚的錢去供給?黃家驟在急中生智,和百姓們去商議。富戶每家假銀若幹,小康的假銀若幹,至少的平民公攤也要每家派到紋銀一兩。這樣的一來,百姓齊到縣堂上來噪鬧,謂災荒連年,貧民飯食也不濟,那一兩紋銀又從何處而來。況剝削了人民的膏血去供給一個太監尤其是不值得。黃家驟見動了眾怒,便都攤在楊榮身上,親自出來慰諭眾百姓道:“人民的艱苦俺作父母官的豈有不知的道理,俺恨不得典質了所有來救濟你們百姓,無奈自己也窮得要死,叫做有心而無力,也是枉然的。現在又奉著這樣的上命,俺是個小小的知縣,怎敢違拗他?你們百姓如其不肯出錢,等楊太監來時你等自去求他就是。”眾人見黃知縣說得有理,齊聲說道:“知縣老爺是明白的很愛我們老百姓,這都是那個楊太監不好,他若到我們這裏來,我們隻向他軟求便了。”眾人說罷一哄地散了去。

光陰駒隙,眨眨眼到了第三天了。日色將亭午,眾百姓齊集了四五千人在十裏外等著楊榮。大眾立在片瓦無遮的廣地上,人又眾多,頭上烈日似火傘般逼下來,一個個汗流俠背,直熱得氣喘如牛。看看正午,遠遠地聽得鑼聲震天,喝道聲隱隱。眾百姓嚷道:“來了!來了!”這時知縣黃家驤也率著縣丞及闔署青吏立在烈日中等候。不多一刻,四騎清道馬如飛般馳來,大叫:“石屏縣何在?”黃家驟忙上前應道:“下官便是!”那馬上的人喝道:“楊總管快到了,須小心侍候。”黃家驟諾諾連聲答應。眾百姓見了這樣情形,心上已個個不服道:“他不過是楊太監手下的清道夫役,知縣職雖小,也是朝廷命官,卻容得夫役們來吃喝麽?”

正在議論紛紛,楊榮的前導儀仗已經到來。但見繡旗錦幟、白摩朱蟠,竟似公侯王爺的排場,哪裏是太監的行徑?一對對的執事儀仗過去,是兩百名親兵。後麵五十名穿錦衣的護衛,護衛過去,便是四十八名藍袍紗帽騎著高頭大馬的官兒,看上去品級還在知縣之上。騎馬的官兒後麵是白袍紅帶戴寬邊大涼帽梢豹尾紅纓槍的親隨,其實就是皇帝的侍衛了。有句古語,叫做在京和尚出京官,休說是出京的太監。自然任他在外橫行不法,誰來管他?

即使是英明的皇帝也管不了外麵的事,何況神宗是糊塗昏饋的皇帝,台官上的奏疏他一概置之不理,就是有幾個忠直的禦史上章彈勃太監,往往件旨下獄。所以楊榮輩在外鬧得天昏地黑,沒人敢多嘴的了。這位楊太監也越弄越膽大,私用儀仗差不多和鑾輦一樣,連金瓜銀械都齊備,隻缺得馱寶瓶的禦象沒有,其餘的沒有一件不全。什麽金響節、紅杖、金爐、白靡之類,是外郡所無的東西,都是楊榮盜出來私用的。那時把個知縣黃家驟看得呆了。

暗想人家怪不得要稱他做皇帝太監,原來竟擺起皇帝儀仗來了。這黃家驤是三考出身,由翰林改授知縣,於皇帝的蠻輩儀仗都曾目睹過,因此看得他隻是發怔。

那楊榮的前導儀仗過盡了,最後是兩騎黃衣黃帽的武官,算是楊太監跟前的親信人。他見石屏縣在那裏迎接,既未布置燈彩,又不搭蓋漫天帳,便把黃家驤喊到了麵前,高聲大喝道:“楊總管的命令你難道不曾接到嗎?”黃知縣忙打拱答道:“接到的。”那黃衣官兒又喝道:“那麽你為何不奉行?”黃知縣陪笑說道:“不是卑職違命,實是本縣貧痔得很,無力備辦,隻委屈些楊總管了。”話猶未畢,隻聽得“啪”的一響,馬鞭已打在黃知縣的背上,接著又喝罵道:“好大膽的狗官,你有幾個頭顱,敢違件俺楊爺的口命!”

黃知縣嚇得不敢回話,低著頭垂著兩手一語不發。黃衣官兒冷笑了兩聲,策馬過去了。

後麵便是楊榮所坐的十六人大轎。轎的四圍垂著大紅排須,繡幕錦披、黃慢青嶂,轎頂上五鶴朝夭,杠上雙龍蟠繞。儼然是一座變輿。輿中端坐著一位垂發禿額的老太監楊榮。黃知縣忙上前參見,卻不行跪拜禮。楊榮不禁大怒。因他進石屏縣地界時不見蓋搭彩棚,心裏已老大的不高興;及至到了市上,又不見百姓掛燈結彩,心下十分動怒。這時見黃知縣隻行個常禮,滿肚皮的忿氣再也忍不住了。探頭向四麵瞧了瞧,見空場上聚集著許多百姓,以平日每到一處,人民總這樣聚觀的,倒也不放在心上,隻向黃知縣大喝道:“咱們到貴縣來,貴縣連一點場麵也沒有。莫非小覷咱麽?”

黃知縣躬身說道:“怎敢小覷總管?實是敝縣貧痔,隻求總管見恕吧!”楊榮怒道:“咱素知石屏是魚米的地方,你卻來咱的麵上裝窮,看咱打不得你麽?”說罷回顧左右道:“給咱拿下了!”這句話才出口,轎後暴雷也似地一聲哄應,早搶過五六名紫衣黃帽的隨役來,把黃家驤兩手捆住。楊榮又喝道:“石屏縣可惡極了,先與咱打他一百鞭!”左右又嘎地應了一聲,走過兩名執鞭黑衣皂冠人來,一個將黃家驟按在地上,那一個舉鞭便打,黃家嚷叫喊連夭。

正在這個當兒,聚著觀看的百姓大家都有些憤憤不平,由那為首的人發了一個暗號,把預備著的降香一一燃著了,各人雙手捧了香齊齊的一字兒跪在楊榮的轎前,高叫:“石屏縣的百姓替黃縣尊請命!”人多聲眾,好似雷震一般,楊榮看了,益發大怒道:“你這瘟知縣倒好刁滑,卻串通了百姓想來壓倒咱麽?看咱偏要辦你!”說著令左右將黃家驟帶在轎後,十六個轎夫吃喝一下,三十二條腿走開大步飛也似地抬著楊榮進城去了。那班百姓見黃知縣和囚犯般地綁在轎後,眾人也跟著轎兒進城。

楊榮到縣署下轎,升坐大堂,令傳本邑的千總、營副進見。幹總黃翰鳴是黃知縣的兄弟,聞得家驤被綁,正領著幾十名營兵來探聽消息,見楊榮傳他,就便衣進渴。楊榮含怒道:“本縣的官吏倒自大得很,做了一個幹總,連官服都不上身了。”黃翰鳴聽了,到底是個武舉出身,心裏已有些動氣,便冷冷地答道:“俺不知楊爺到來,不曾預備的。”楊榮大聲道:“咱的傳檄你沒有瞧見麽?”

黃翰鳴道:“淹是武官,隻曉得上司的兵符,不知甚麽檄不檄。”楊榮大怒道:“你道咱不能管得武官麽?”喝令將黃翰鳴拖下打軍棍一百。左右叫應著,方要來被黃翰鳴的衣服,不提防外麵的營兵大噪起來,不問三七二十一直入大堂擁了黃千總便走。待到楊榮命家將去追,黃翰鳴已經去遠了。楊榮大叫:“反了!反了!咱非殺一傲百不可。”說罷喚過家將,把黃知縣推出去砍了。

家將拖著黃家l下堂,外麵許多的百姓執香跪在縣署前苦求。

楊榮咆哮如雷,令眾家將出去把那些百姓趕散。家將們領命,提著藤鞭向人叢中亂打。黃知縣淚流滿麵地哀告道:“情願殺了卑職,莫害手無寸鐵的好百姓!”眾人民聽了個個憤氣衝天,大嚷一聲,一哄地擁進縣堂來。為頭的是個白須的老兒,伸手先抓住了楊榮。

家將們也呐喊一聲,各挺著器械來爭,眾百姓也搶了刀槍互相對敵。縣堂上成了戰場,大家混打了一陣。那些假充侍衛和家將們一古腦兒不滿三四百人,百姓有五六千名,以一打十就是飛天的本領也雙拳不敵四手。楊榮所帶的一班人一個個被眾百姓打得頭青臉腫四散逃命。

眾人打走了那些狐群狗黨,又把楊榮的轎子也拆了,大家鳥亂了一會,那白須老兒放下楊榮來想教訓他幾句。不料楊榮有了幾歲年紀,吃不起驚嚇的苦痛,給那老兒在他的領圈上一抓,絲絛扣緊了咽喉,一命嗚呼哀哉了。眾人見打死了楊榮,曉得禍已闖大,便發聲喊,各自滑腳逃得無影無蹤了。

黃家驤由家人出來放了綁,看見大堂上直挺挺地睡著楊榮的屍首,隻叫得一聲苦,不知所措。楊榮的家將隨員親兵等望得眾百姓散去,才敢陸續走攏來,見他們主人楊太監已死在地上,大家狐假虎威吃吃喝喝地向黃家嚷痛罵,又把這位知縣老爺綁了起來。黃家驤也自知性命枚關,隻有束手待死,家眷們都哭哭啼啼的,縣署中頓時一片的哭聲。

忽聽得縣署外喊聲起處。幾百名兵丁直奔入來,將楊榮手下的家將又一陣打走了。後麵黃翰鳴趕到,大叫:“哥哥!俺們這官兒不要了,快收拾廠大家走吧!”黃家驟到了這時沒得話說,隻好聽了他兄弟的話,吩咐家人們打疊起細軟什物。駕了一輛騾車,匆匆地開了東門回他的家鄉去了。

這裏楊榮的家將把楊榮草草地盛鹼了,一麵去報告雲南府尹。

巡撫王眷飛章入奏民變。謂打死太監楊榮,知縣黃家驤、千總黃翰鳴均不知下落。王巡撫明知黃知縣逃走的。那叫做官官相護,也是楊榮作惡太甚。人人忿恨的緣故。神宗皇帝見了這奏疏。不由得勃然大怒道:“楊榮死不足惜,紀綱為甚麽廢到了這樣地步?”於是下諭令雲南府尹捕為首的按律懲辦。聖旨到了雲南,當然雷厲風行,立時把石屏縣為首的幾個百姓當即捕住正法不提。

神宗帝下了這道上諭,怒氣未息,恰好刑部侍郎夏元芳入稟讞訊刺客張擇,直承行刺不諱。並無指使的人。神宗帝見奏,命將張澤淩遲處死。夏元芳領諭,把張悸從獄中提出。驗明了正身,便押同劊子手赴校場將張擇處斬。並支解屍體畢,自去複旨。

張悍淩遲的消息傳開來,京中的人民才知神宗帝被刺是確有的事,不過未曾致命,隻略受微傷罷了。都下的人言藉藉,漸漸四處都知道了。徐州也傳到。羅公威在城中聽得這個噩耗,恐他女兒傷心。回來並不提起。誰知過了三四天,楊樹村中的人也都講遍了。大家議論紛紛,都講張澤可惜,說他是個英俊的少年,不幸為父複仇死於非命。一傳兩、兩傳三地到了碧茵姑娘的耳朵裏。

她正伸長著脖子,天天盼望張擇的好音,看看過了三四個月,竟消息沉沉,料想他候不到機會,然芳心中終覺十分不安。這夭聞得村中人說著張譯行刺被獲的事,碧茵恐怕還有訛傳,可是心裏已必必地跳個不住,便草草地梳洗好了,走到村前的魯如民家裏去探個真假。

這魯如民是徐州的椽吏,於官場中的消息自較別人來得靈通。

碧茵姑娘見了魯如民,笑著叫了一聲:“魯伯伯!”就問他京中張鐸行刺的事。那魯如民見問,先歎了口氣道:“不要說起,張擇倒是個有為的好男子,現在為了父仇,已被淩遲處死了。”碧茵姑娘聽了,立時花容變色,忙問幾時正法的。魯如民道:“這還是十幾天前的事。聽說張擇黑夜人宮,一劍刺在皇帝的身上,卻不曾刺死的,反被侍衛們獲住了。上諭命淩遲處死,據說屍骸到今還暴露著呢!”碧茵姑娘聽罷,哇的吐了一口血來,璞的昏倒在地上。

嚇得魯如民叫喊不迭,由如民的妻子趕出來把碧茵姑娘扶起,一麵將熱水灌下去。什麽掐唇中,拎頭發,忙了一天星鬥,碧茵姑娘才得悠悠地醒轉來,隻是掩麵痛哭。魯如民知道碧茵姑娘定和張悍有密切的關係,當麵不好說破她,隻用好話安慰了幾句,令妻子牛氏送碧茵姑娘回家。

牛氏去後,羅公威從城中歸來。碧茵姑娘見了她父親忍不住頓足大哭道:“張譯死了,連屍都沒人去收,不是很可慘的麽?萬不料孝子有這樣的結局,蒼天也太沒眼睛了!”說罷又哭。羅公威歎道:“人的生死是前定的,不過張擇的死似乎很覺可惜!他學得一身的好武藝,不曾顯身揚名就這樣的死了,我算空費一番教授的心血。但人既已死不能複生,你也不必去悲傷他,還是保重自己身體要緊!須知我這副老骨頭要靠在你身上的了。”碧茵姑娘含淚答道:“父親體恤女兒豈有不知,可憐張悸身首異處,露屍暴骨,叫女兒的心上怎能容忍得下?必進京去把他的屍骨收回來葬鹼了,女兒雖死也眼目的。”公威說道:“你是個女孩兒家,單身如何去得?”碧茵姑娘答道:“這卻不打緊,古時的女子常獨行幹裏,人隻要有誌,沒有幹不來的事。至於報仇一節,等父親天年之後再談。”公威不好十分阻攔,又不放心他愛女孤身遠去,便毅然說道:“你既決意要去,我還很健,不如同你去走一遭吧!”碧茵姑娘見她老父肯同去,不覺破涕為笑,忙忙進房去收拾了些衣物,父女兩人把家事托了鄰人張媽,便匆匆登程進京。

不日到了京中,張悸的屍體已有人替她收鹼了。那人是誰?便是誤進宮闕死裏逃生的任芝卿。原來芝卿被釋出宮,胸臆中一口怨氣一時哪裏肯消,當時就匆匆地回到山西,他的母親已經去世,芝卿大哭了一場。葬瞼已畢,把家中所有一並典賣幹淨,得了些現銀子仍然進京。終日癡癡呆呆地往來各處。希望遇著一個機會再和秀華(昭妃)見麵。及至見張澤淩遲無人收屍。芝卿歎道:“我恨無這樣的本領,也躍進宮去和秀華晤敘一麵,就死也甘心的了。想姓張的要去行刺,當然也有說不出的隱情。和我好算得是同誌。現在他暴屍在那裏無人顧問,我就替他盛鹼了吧!”誰知芝卿起了這一個惻隱之心,倒得著極好的報恩。

那時羅公威父子見芝卿已收鹼了張悍,問起來和張懌並無交情的。羅公威很讚芝卿仗義,碧茵姑娘尤其感激芝卿。大家一談,方知芝卿是為了未婚妻被選做了妃子,弄得鴛鴦分離,終日逗留京師,倒是個多情的少年。公威以芝卿孤身無依,便收他做了義子,同回徐州。後來羅公威死後,碧茵姑娘替張懌澤複仇,芝卿得夫妻完聚。這是後話,暫且不提。

再說神宗帝命馮保在六個月中把一座翠華園構造成功,把愛妃、選侍等都遷入翠華園中天天弦歌酒宴,晝繼以夜,絲竹簫管,往往達旦。鄭貴妃又工吹笛,酒至半酣,便按著宮商悠悠揚揚地吹將起來。神宗帝聽得心曠神怡,直喝得酩酊大醉,差不多沒有一天不是如此。這時正當酷暑,神宗帝覺得玉樓和金屋中都太熱,攜了鄭貴妃的手共上翠華園的樓台極頂,那園中最高的一座樓台,本名摘星樓,神宗帝惡他是亡國之君所取的(封有摘星樓),就改名叫做琴台。這座樓台中的布置也是銀屏玉欄四麵臨風。熱天到了這裏,自覺暑氣全消、涼爽非常。

一天神宗帝在琴台上豪飲,眾宮侍歌舞俏酒,正在興高采烈的當兒,選侍中有個名喚金蓮的,生得嬌小玲瓏,神宗帝平日很是憐愛她。這時金蓮因婆婆曼舞失足傾跌,指爪劃在鄭貴妃的粉臉上,立時起了一條綻痕,鮮血滴將出來。神宗帝大怒,以為金蓮有意抓破鄭貴妃的玉容,乘著酒興把金蓮隻一腳,由琴台上直慣到園中的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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