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曾國藩而言,誘惑無時無處不在,但他深知,香餌之上必有魚鉤,一旦為誘所惑就可能踏入萬劫不複之深淵,所以曾氏采取了超然保身的策略,再大的誘惑我隻當沒看見。
曾國藩攻克金陵,平定太平軍以後,原來鹹豐帝臨死的遺言,克複金陵者王,可是事實上,僅僅給以一個一等侯。曾國藩幼女曾紀芬曾言,家父一聞此訊,多說侯爵太細。太細為湖南方言,即太小之意,不滿之辭,已露言表。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這幾乎是過去曆代戰爭結束後的必有現象。太平軍完了,便有許多禦用官吏乘機製造罪狀,打擊湘軍,而且想將湘軍將領一網打盡。編修蔡琪奏劾曾國藩、曾國荃破壞綱紀;監察禦史朱鎮奏劾湘軍紀律廢弛,並列舉湘軍將領罪狀。其他如勝保、穆彰阿之流,更是散布謠言,無的放矢。清廷乃下詔命,要曾國藩和各級將領,從速辦理軍費報銷。打了10多年爛仗,花了許多老百姓的錢,卻要辦理軍費報銷,這不是12道金牌是什麽?這一詔命一到,曾國荃、彭玉麟、左宗棠、鮑超等4人,便秘密活動要擁戴曾國藩出麵,反抗清廷。當曾國藩在南京城破,太平天國覆亡,進入殘破不堪的石頭城後,全城餘燼未息,頹垣敗瓦,滿目淒愴,不忍卒睹。有一晚上,大約11點鍾,曾國藩親審李秀成後,進入臥室小休,湘軍的高級將領約有30餘人忽然來集大廳,請見大帥,中軍向曾國藩報告,曾國藩即問:九帥有沒有來?(九帥是曾國藩的九弟曾國荃)中軍複以未見九帥,曾國藩即傳令召曾國荃。曾國荃是攻破南京的主將,這天剛好生病,可是主帥召喚,也隻好抱病來見。曾國藩聽見曾國荃已到,才整裝步入大廳,眾將肅立,曾國藩態度很嚴肅,令大家就坐,也不問眾將來意。眾將見主帥表情如此,也不敢出聲。如此相對片刻,曾國藩乃命取紙筆,曾國藩就案揮筆,寫了一副對聯,擲筆起,一語不發,從容退入後室。
眾將莫之所措,屏息良久,曾國荃乃趨至書案前,見曾國藩寫了14個大字,分為兩行上下聯,聯說:倚天照海花無數;流水高山心自知!曾國荃讀聯語時,起初好像很激動,接著有點凜然,最後則是惶然。眾將圍在曾國荃之後,觀讀聯語,有點頭的、有搖頭的、有歎氣的、有熱淚盈眶的,各式各樣表情不一。曾國荃於是用黯然的聲調對大家宣布說:“大家不要再講什麽了,這件事今後千萬不可再提,有任何枝節,我曾九一人擔當好了。”這一段筆記顯示南京城破後的湘軍確曾有過擁立曾國藩做皇帝的一幕,可是在專製王朝,這種非常之舉是成則為王,敗則誅九族的,所以在筆記上看不見“擁立”字樣,而將領們也不敢說出口。曾國藩明知眾將的來意,也不說破,隻用14字聯語作答,相對之間,都不點破。曾國荃和湘軍攻滅太平天國,再造清朝,立下了蓋世大功,以當時湘軍士氣之盛,戰功之偉,如果擁立曾國藩,是用不著費氣力的;而曾國藩以14字聯語,把他們的打算消弭於無形。其實,早在安慶戰役後,曾國藩部將即有勸進之說,而胡林翼、左宗棠都屬於勸進派。勸進最力的如王闓運、郭嵩燾、李次清。當安慶攻克後,湘軍將領欲以盛筵相賀,曾國藩不許,隻準備賀一聯,李次清第一次撰成,有“王侯無種,帝王有真”句,曾國藩見到立即撕毀,並斥責了李次清。曾國藩死後,李曾哭以詩有“雷霆與雨露,一例是春風”句。
李聯被斥,其他將領所擬也沒有一聯符曾意,其後張裕釗來安慶,以一聯呈曾,聯說:天子預開麟閣待;相公新破蔡州還。曾國藩一見此聯,擊節讚賞,即命傳示諸將佐。有人認為“麟’字對“蔡”字為不工整,曾國藩勃然曰:“你們隻知拉我上草窠樹(是句湖南土話,湘人俗稱荊棘為草窠樹),以取功名,圖富貴,而不讀書求實幹。麟對蔡,以靈對靈,還要如何工整?”蓋蔡者為大龜與麟同屬四靈,對仗當然工整。至於王闓運的勸進更是大家所熟知的,也有載於《投筆漫談》。據說王謁曾,說個不停,其意也是“彼可取而代之”的意思;曾國藩正襟危坐,以食指蘸杯中茶汁,在幾上有所點畫,不多時,曾起立更衣,王闓運站起來竊視幾上曾寫的什麽,隻見依稀盡是一個“妄”字。後來王不得意於曾幕,有“我慚攜短劍,隻為看山來”句。王在衡陽及成都講學時,則對學生大罵:“曾大(指曾國藩)不受抬舉。”
王晚年撰自挽聯有:“縱橫計不受,空留高詠滿江山”句,不無耿耿。還有傳說,曾國藩壽誕,胡林翼曾送曾國藩一聯,聯說:用霹靂手段;顯菩薩心腸!胡親送此聯給曾,曾對胡聯大為讚賞,胡告別後遺一小條在幾上,赫然有:“東南半壁無主,我公其有意乎?”曾國藩見到這一字條,惶恐無言,悄悄地撕得粉碎。左宗棠也曾有一聯用鶴頂格題神鼎山聯,說:神所憑依,將在德矣;鼎之輕重,似可問焉!左宗棠寫好這一聯稿專差送給胡林翼,請轉曾國藩,胡林翼讀到“似可問焉”四個字,心中明白,乃一字不易,加封轉曾。曾閱後乃將下聯的“似”字用筆改為“未”字,原封送還胡。胡見到曾的修改,乃在箋末大批八個字曰:“一似一未,我何詞費!”曾國藩改了左宗棠的下聯一個字,其含義就完全變了,因為“鼎之輕重,未可問焉”!宜其胡林翼有“我何詞費”的歎氣。曾國藩門生彭玉麟,在他署理安徽巡撫的時候力克安慶,遣人往迎曾國藩東下。曾國藩所乘的坐船猶未登岸,船上眾人眼見彭玉麟的一名心腹差弁,送一封封口嚴密的信上船來,曾國藩把信拿到後艙去看。但見信上並無上下稱謂,隻有彭玉麟親筆所寫的12個字,文說:東南半壁無主,老師豈有意乎?這時候後艙裏隻有曾國藩的親信巡撫官倪人塏,他也看到了這“大逆不道”的12個字,又親眼目睹曾國藩麵色立變,他急得不遑擇言地說:“不成話,不成話!雪琴(彭玉麟的字)他還如此試我。可惡可惡!”接著,曾國藩便將信紙搓成一團,咽到肚裏。
曾國藩以中國道統為任,從容疆場之上,沉潛於禮義之中,他自練團勇起,到平定太平天國止,前後10餘年,雖然打過不少敗仗,遇到不少拂逆,可是他從沒有殺過一員將領,最重的處罰不過是劾免。當他在世時,湘軍的紀律和統帥的尊嚴都能維持。在湘軍和太平軍轉戰期間,曾經走遍了大半個中國,有時十決十蕩,有時屢進屢退,有時被攻而潰,有時被圍而破,可是他的大將沒有一員投降於對方。以一支地方團勇起家,軍儲又半由自給,能樹立這種風氣,使將帥士卒視曾國藩為慈母、為嚴父,真是難能而可貴。也正因如此,曾國藩在湘軍中樹立起了絕對的地位。在金陵城破之際,假如他振臂一呼,本已是飄搖的清王朝難擋其鋒,中國曆史也將就此改寫。但曆史不能假設,曾國藩不是朱溫、不是吳三桂,麵對九極之尊的誘惑,他選擇了退避,終為後人留下了一個完人形象。
§§第八章 越是逆境越應抗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