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傑的判斷沒有錯,過來和赤格打交道的正是劉芳亮,原來是大順帝李自成左營二品製將軍。剛才和穆徹納所部騎兵大戰的,正是李自成左營的部隊。
劉芳亮回去請示了一下再次返回來,就沒有繼續藏著掖著,直接承認了自己的身份。
“既然劉將軍在此,說明那邊應該就是大順帝。在下有幸見到,真是幸何如之!”
赤格口中說得煞有介事,但仍然端坐馬背,並沒有要去拜見大順帝的意思。
劉芳亮似乎不以為意,而是抱拳說道:“我家師傅想麵見赤格將軍有話說,不知道今日是否方便?”
“方便,太方便了。”赤格翻身下馬:“大家都是江湖之人,有什麽不方便的?”
劉芳亮點點頭,轉身策馬而去,西北小山頭上的二十多人很快就縱馬過來,在二十丈開外飛身下馬之後,跟隨一個大和尚緩步而來。
赤格心中已經有了定見,因為最前麵的這個和尚隻剩一隻眼睛。
獨目和尚看起來不過四十來歲,身材比江南人高大許多,卻略顯單薄。但是獨目偶現精光,讓人一看就是非同尋常之輩。
赤格自從九歲射殺第一個敵人,到現在已經三十餘年,可謂殺人無數,見多識廣。
“大順帝一代人傑,何必藏頭露尾?”看見一個少了一隻眼睛的和尚緩步而來,赤格心中已經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
“大順帝一年前就已經不在,赤格將軍說笑了。”獨目和尚在赤格身前三丈之遙站定,右手單掌一豎:“貧僧法號奉天,身邊的人稱玉和尚。大順帝什麽的,實在是風馬牛不相及。”
赤格哈哈一笑:“這個法號端的古怪!實不相瞞,我們大明國皇帝陛下最不相信奉天承運這種無稽之談。果然是奉天行事,則紂王稱有道,夏桀為聖賢,斷不會有天降神罰之懲,也不會有社稷傾頹之禍。崇禎皇帝朱由檢不會魂遊煤山,大明京師更不會換主人。”
獨目和尚點頭笑道:“赤格將軍所言甚是,大明國皇帝陛下更是灼見之論。貧僧今日能聞高見,實在感佩之至。”
“算了,大順也好,奉天也罷,這種無傷大雅。”赤格不喜歡口舌之爭:“湖廣乃我大明國勢力範圍,大和尚到此所為何事?”
“非也,赤格將軍所言差矣!”獨目和尚笑道:“貧僧在龍華寺出家之日,此處乃是南明之地。半月前吉安和贛州突然換了主人,貧僧才下山看看。大徒弟塵緣未了,不想在此處遇到故人,少不得要彼此切磋一番,剛好被赤格將軍看了笑話。”
赤格恍然大悟:“原來博爾輝是製將軍的舊日相識,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哼!當初在潼關,如果不是為了保護主上中軍南撤,豈會被這個番狗追擊千餘裏?”劉芳亮看起來不過三十一、二歲,說起話來還是忿忿然:“可惜一路南撤下來,所有火炮輜重都拋棄殆盡,加上兄弟們食不裹腹,導致我老營戰力日下,才讓博爾輝這個番狗囂張一時,真是恨煞我也。”
赤格心中一動,對於博爾輝節外生枝搶占南豐縣城的目的產生了懷疑:“原來博爾輝竟然是為了諸位而來,難怪會有此一戰。”
“將軍心思縝密,果然一語中的。”劉芳亮點點頭:“主上拋棄一切私怨潛入江西,自然是有所為而來。阿濟格、博爾輝之間感情齷齪,為了率先抓住主上無所不用其極。主上派遣近侍秘密潛入杭州一帶尋找魯王朱以海,沒想到杭州城未戰已破,主上近侍被俘投敵,泄露了主上行蹤。”
赤格心中一動,隨即挑起了另外一個話題:“實不相瞞,大順高皇後已經和我們大明國皇帝陛下結拜為兄妹,被封為興國長公主,現在是江陵行營行軍大總管。手下李過、赫連根、高一功三員虎將分別駐守夷陵、江陵、沔陽,總兵力接近二十萬,是我們大明國的五大主力之一。”
獨目和尚口宣佛號:“阿彌陀佛!桂英施主心智堅韌,今日果然得償所願,善哉善哉!”
此話大有深意,赤格沒有繼續試探下去。現在天色已晚,親兵營統領陳傑已經再三暗中示意。
赤格伸手一指南豐縣城:“我看兄弟們已經安營紮寨,城內想必也基本平息。大師和劉將軍等人隨我進城歇息,城外兄弟我安排人送糧草出來。如何?”
獨目和尚沒有推辭:“正要討擾,實在是受之有愧,卻之不恭。”
縣城內連續經曆了博爾輝攻城、周昶兩次攻城的兵火之災,城內百姓猶如驚弓之鳥,大晚上的竟然沒有一家燃燈。
除了陳傑安排親兵在縣衙燃起的火把,其餘地方一片漆黑,佛仿人間鬼域。
眼前如此慘狀,赤格眉頭一皺,隨即沉聲喝道:“陳傑,立即傳令下去,凡有驚民擾民者,一律斬首示眾,絕不姑息!命令親兵營巡查全城,如有遭受兵火無以為繼的百姓家,立即分發糧米。現在大年在即,一定要讓百姓能夠過年。”
赤格帶領獨目和尚和劉芳亮等二十九人進入縣衙,才發現陳傑早就準備好了飯菜。
“將軍,因為時間傖促,隻能用馬肉充饑。沒想到您還有客人,這實在是末將失職。”陳傑口中說失職,臉上沒有絲毫失職之後的表情。
“滾到外麵去看看百姓家怎麽樣了,少在這裏婆婆媽媽!”趕走了陳傑,赤格這才伸手肅客:“大家胡亂填飽肚子再說吧。在百姓沒有安頓好之前,軍中將士一律不得擅動糧米。這是我們的軍規,實在抱歉了。”
雖然獨目和尚始終沒有承認自己就是李自成,但是默認也是一種態度。
既然大家都是軍人,自然就沒有什麽講究。伸手從大鍋裏撈起一塊起碼有半斤重的馬肉,胡亂沾上一些椒鹽就開始狼吞虎咽。
把肚子填飽之後,終於由獨目和尚講了一段故事,一段八個月前發生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就是大順皇後高桂英。
原來,自從李岩被殺,紅娘子殉情,牛金星不辭而別之後,大順軍各營之間已經產生了極大隔閡,互不信任的情緒開始泛濫,這對一支軍隊來說絕對是最致命的。
潼關失敗,長安不保,李自成還沒有弄清楚犯了什麽錯誤,但是一直冷眼旁觀的高桂英高夫人,卻發現了問題的根本。
李自成從來沒有想過自己能當皇上,雖然在長安宣布稱帝,但是李自成也沒有想過自己能夠推翻大明朝廷。所以他給崇禎皇帝朱由檢寫了一封親筆信,陳述了自己的基本想法。
其實李自成就一個想法:崇禎皇帝,我當一個聽調不聽宣的西北王,我不進京惹你,你也別總是抓住我不放。如果皇上同意的話,我立即帶兵出關和滿清韃子作戰。
其實,如果崇禎皇帝朱由檢暫時妥協,接受了李自成割據一方的建議,皇太極是否敢冒死進入山海關,這還真在兩可之間。
朱由檢倔強,自尊心極強,眼裏不能有半粒沙子。
他可以給朱家子孫無限製封王,但絕對不能容忍一個造反的流寇封王。
不僅不能封王,還必須加大圍剿力度。結果李自成為了自保,就決定把戰場放在山西,讓自己的陝西修養生息。
沒想到山西境內的朝廷官軍一觸即潰,李自成一不小心就攻破了宣府,這是一個了不得的大事件,也是改變曆史走向的大事變。
宣府一丟,京師已經唾手可得,於是李自成產生了試試看的心態。
抱著"說不是會如何"的僥幸心理,李自成下達了進攻京師皇城的作戰命令。
事情沒有任何意外,京師皇城像宣府一樣,大順軍擺開攻城架勢,馬上就有人獻城投降了。
李自成沒有任何心理準備,沒有政治、政策準備,更沒有軍事準備。
一個朝廷、一個國家,突然不明不白掉進自己懷裏,讓李自成覺得很茫然,在很多方麵都顯得手足無措。
李自成仿佛夢遊,他的思維還停留在陝西王的層麵上。
但是他手下的那些兄弟們並不茫然,反而像打雞血一樣亢奮。
那些出生入死的難兄難弟就一個念頭:老子終於熬出頭了,到了升官發財的好時候。升官還不著急,好不容易進入京師,發財是第一位的。
因為此前根本沒有想過占領京師,所以李自成不知道自己應該幹什麽,更不知道手下兄弟為了發財都幹了什麽。
同樣是因為李自成的思維還停留在陝西王、西北王的層麵上,所以吳三桂勾結滿清韃子入關,李自成做了一個極為荒唐的決定:帶走能夠帶走的一切東西返回長安,今後安心當自己的陝西王。
李自成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也是遺恨終身的錯誤,因為他忘記了一個基本原則。
氣可鼓,不可泄!
此前十餘年,闖字三十六營能夠三起三落,聚而複散,散而複聚,並不是李自成本人有多大本事,而是手下兄弟根本話不下去,沒有絲毫退路。
現在一仗未開就全軍撤退,而且還能夠回到陝西吃香的喝辣的,一百多萬大軍自然是有多快跑多快。
當撤退變成逃跑,當逃跑變成常態,當常態成為一種下意識的行為,軍隊就不再是軍隊,而是爭相逃命的難民。
大順軍一夜之間變成人人可欺的難民,一切都已經成為是局。
函穀關慘敗,潼關慘敗,陝西王當不成了。
直到這個時候,李自成才開始覺醒,可惜已經遲了。
在信陽州集中三十萬大軍,李自成準備讓將士們重拾自信,一舉吃掉耿仲明所部六萬餘人。
沒想到手下第一大將劉宗敏統帥前軍十二萬餘人,被耿仲明前鋒左右兩翼一萬五千人一衝而散,劉宗敏竟然被敵人生擒活捉!
大順軍曆史上固然有過許多次失敗,最慘的一次隻剩下二十八人。
但是,曆史上的每一次失敗,都是因為陷入優勢敵人的重重包圍,從來沒有被敵人一衝而散的經曆。
即便是吳三桂手下號稱天下無敵的關寧鐵騎,也曾經被自己逼入死地。如果不是滿清韃子從背後偷襲,吳三桂和他的關寧鐵騎早就灰飛煙滅了。
現在究竟是怎麽了?李自成想不通。
李自成想不通,對自己還剩下的五十餘萬大軍徹底失去了信心。
哀莫大於心死,劉宗敏的結局讓李自成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大順軍所有人都沒有徹底清醒過來,但不包括一個人。
她就是大順皇後高桂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