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麽,他為什麽要刻意去做這件事?費力為一個梵天會的人解除病痛?
當他輕輕撫摸著下巴上剛剛冒頭的胡茬、凝視門外那輛越野車的時候,心中早就有了答案:“借力打力,亂中求勝,在阿裏地區發生的任何事情,絕不輕易定形。”
定形,是圍棋中的術語,意思是將某一局部的棋路變化走幹淨,達到無法再產生變化的地步。這是高手下棋的大忌,因為沒有了變化,就失去了借用的手段,無法在變化中獲得勝機。真正的高手,必定能做到統觀大局,亂了敵人卻不會亂了自己,利用敵人眼花繚亂的機會,一擊即中,滿盤皆贏。
眼下,林軒麵對的是各方勢力犬牙交錯的戰局,梵天會亦正亦邪,正好是可以借用的一支力量。
“看不透局麵,那就慢慢看,坐下來,靜靜地欣賞。”他拿起自己的茶杯,輕輕喝了一口,心情也漸漸恢複了平靜。
那輛車是他感興趣的目標,他必須知道堂娜剛剛在看什麽,以確保自己沒有漏掉某些重要的信息。
電話振鈴,他輕輕鬆鬆地接電話,聲音絲毫不亂。
電話彼端,有人低而快地匯報:“朔長風二十四小時內到拉薩,然後再過二十四小時到極物寺,可否?請指示。”
林軒腦子裏立刻規劃出埃及至拉薩、拉薩至極物寺的路線圖,但他隨即否定了那條線路,低聲吩咐:“埃及直飛尼泊爾,然後請他由尼泊爾入境。那樣的話,最快二十四小時內我們就能會麵了。另外,請他盡快給我電話,談談‘關節長草’那種病的治療方法。”
既然要做,就要做到極致,把每個人的效率發揮到最高極限。
電話彼端的人答應一聲,便掛斷了。
茶涼了,但林軒絲毫不覺,因為他已經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中。
他在想:“梵天會意欲何為?”
觀看嘉斡上師臨終前的身體變化是一件很殘忍的事,他很慶幸,格桑沒有目睹那些。否則,她年輕的心靈可能無法承受。
想到格桑,他便立刻撥電話給多吉措姆。
他沒料到,多吉措姆仍然站在八卦陣外,沒有挪動地方。
“我在等待嘉斡上師的召喚。”多吉措姆的聲音疲倦而虔誠。
林軒一怔,隨即滿臉苦笑。他甚至不忍心揭穿真相,以免多吉措姆傷心。
“大師,千裏搭涼棚,沒有不散的宴席,不是嗎?”林軒極委婉地勸慰。
“嘉斡上師是極物寺的靈魂,他若離去了,對所有修行者是個巨大的打擊。現在,我已經召集本寺的年輕僧眾,圍繞瑪尼石陣點燃招魂檀香,幫助嘉斡上師度過生命中最大的難關。我想,他將會以最圓滿的方式離開這世界,而不是抱著種種遺憾而去。”
電話中,隱約傳來無數人一起誦經的聲音。
林軒無法再勸,隻能連連歎氣。
“林軒,我也許會代替嘉斡上師鎮守瑪尼石陣,成為第二個半枯半榮的修行者。對於我來說,這是個十分艱難的決定。如果你肯過來,我們也許能好好談談。”多吉措姆又說。
林軒小小地吃了一驚:“大師,那的確是……的確是個非同尋常的決定,您要三思而後行。”
一旦進入半枯半榮的修行方式,其生命狀態就與“活死人”無異,與紅塵俗世中種種苦樂煩憂徹底斬斷關係。世界上每個人的思維模式、嗜好意願是完全不同的,有的人能枯坐修禪,有的人卻半分鍾也靜不下來,隻能縱情聲色於燈紅酒綠之間。
多吉措姆是很高明的掘藏師,對於藏傳佛教之教義的理解非常有心得,但這並不表明他就能承受半枯半榮的修禪方式。最可怕的是,當他開始那種修行,又發現自己根本承受不了其中的痛苦,則變得騎虎難下,數十年修行化為灰飛煙滅。
也就是說,在人生的關鍵時刻,錯一步,就會錯一生。
“大師,慎重。”林軒隻能如此說。
多吉措姆在電話那頭笑起來:“林軒,我不是一個貪生怕死的人,之所以遲遲不能做決定,是因為我害怕自己的悟性太差,不足以擔當鎮守瑪尼石陣的重任,導致極物寺遭受‘山舞銀蛇原馳蠟象冰川湖眼星羅棋布之戰’的大潰敗。那樣,我就成了極物寺的罪人,使得喜馬拉雅山脈北側的修行者全體蒙羞。那樣的責任,我真的承擔不起。”
他的笑聲中飽含著苦澀與絕望,完全失去了昔日那大掘藏師的開朗與豁達。
林軒本來是坐著打電話,一聽到那個冗長的名字,倏地站起來,臉上的表情變得無比凝重。
門外,本來陽光燦爛,天晴氣爽,但因為多吉措姆這一番話,那溫暖和煦的世界也頓時失去了歡快顏色。
“大師,我錯怪您了。”林軒誠懇深摯地致歉。
他以為多吉措姆是擔憂自己的生命,沒想到對方早就忘掉了個人生死,而將寺廟的威名與山北修行者的榮恥高高地置於個人生死之上。隻這一段話,就能證明多吉措姆的思想境界實在是超凡脫俗。
“山舞銀蛇原馳蠟象冰川湖眼星羅棋布之戰”是一個有著千年曆史的圍棋棋局,其起源已經無從查考,但有具體資料記載的年代是從吐蕃王鬆讚幹布迎娶尼泊爾尺尊公主開始,對局雙方是尼泊爾修行者的聖地大天龍寺與喜馬拉雅山脈以北的修行者。對局中,環繞喜馬拉雅山脈的山峰、荒丘、平地、湖泊、古樹、冰川都是棋盤上的棋子,而山南山北的每一位修行者都不能置身於事外,皆被卷入其中。
關於那個棋局,真要詳論細說的話,隻怕連篇累牘十幾年都說不完。
這樣的棋局,比起日本近代圍棋界的十番棋大戰、嘔血對局而言,其境界與實力不知高出幾萬倍。因為這樣的對局,根本不是兩個人在下棋,而是幾十代人、幾十門派、幾千萬修行者的曠世大會戰,沒有開始,沒有結局,隻有一輪接一輪的苦戰。其過程與生命力,與天地同壽,與宇宙共存。
“錯怪與不錯怪,對與錯,詆毀與讚美,正確與謬誤——與那樣一局棋相比,都算得了什麽呢?”多吉措姆淡淡地回應。
“大師,是不是嘉斡上師一旦離世,極物寺作為棋局的一部分,就會無法發力,造成局勢傾頹?”林軒謹慎地問。
在藏地,沒有人敢冒然談論那局棋,因為其中蘊含的哲理太過深奧,即便是修行超過百年的大宗師,都不敢自誇能窺到門徑甚至是略知皮毛。
“我不知道,隻有進入瑪尼石陣,代替了嘉斡上師的位置,才能融入那棋局裏麵。我沒有嘉斡上師那種生而死、死而生的獨特經曆,所以才擔心無法勝任。林軒,其實我現在的心情,就像少年時第一次登上辯經場那樣忐忑不安,總擔心被別人窺破自己膽怯與心虛。事實上,我與尼泊爾大天龍寺的高手打過交道,他們智慧與能力高出山北修行者很多,即使是四代以下的弟子,都能麵對世界地圖指點江山,將很多高深的道理解釋得通通透透。反之,在山北一年一度的伏藏師大會上,沒有一個人能提綱挈領地講解我們當前麵臨的困境,而是大談如何修繕寺廟、粉飾佛像這種表麵功夫。唉……”
聽筒中的誦經聲越來越低沉,讓林軒昏昏欲睡。
他雖然不是正宗的修行者,但卻深知“誦經弘法”的真諦。
多吉措姆曾說過,真正高明的誦經者,每次發聲,都能振聾發聵,給人以積極向上的力量,讓那些迷迷糊糊的修行者和朝拜者立刻警醒,集中精神,回到正路上來。如果誦經變成了催眠曲,則落入了修行的“最下乘”。
現在看來,極物寺的年輕一代並沒有領悟前輩們的教誨,完全把“誦經”和“修行”分離開來,言不走心,則無法抵達聽經者的內心深處。
那是一件非常悲哀的事,與漢傳佛教中的俗語“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是同一個道理。
撞鍾是為了用巨響驚醒世人,其節奏與力道都有相當複雜的講究,而那些渾渾噩噩的撞鍾者隻是例行公事一樣去做這件事,絲毫考慮不到其深遠意義,其所作所為,必定會誤人子弟,可惡至極。
同理,藏傳佛教的某些經文意義深奧、語言晦澀,專心致誌去讀,尚且不能領悟其中的哲理,更何況囫圇吞棗去讀、迷迷糊糊去看,根本就是在浪費時間,徒耗青春。
由這一點,林軒也在深刻反省,思索入藏這幾年來自己有沒有盡心竭力做事?有沒有積極努力奮發上進?
他是個悟性極高的聰明人,別人說一個字、一句話,就能讓他如醍醐灌頂般幡然覺悟。
“大師,難道就沒有什麽挽救辦法嗎?”林軒不甘心,繼續追問。
“你們漢人有句俗語,叫‘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不是嗎?最起碼在極物寺,我找不到那種讓人眼前一亮的年輕弟子。連那樣一個資質高明的人都沒有,又何談培養未來的修行者領袖?”多吉措姆毫不掩飾自己的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