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文什麽都看不見,但從對方的呼吸中感受到了一種異常熟悉的東西。印象中,亦曾有過這樣的時刻,有人近在咫尺地逼問他,用窄細的刀,肆虐地淩遲他的身體。
如果是在從前,他早就因憤怒和仇恨狂叫出聲了,不過這一次,他咬著牙忍住,把一切紛亂糾結的情緒全都拋開,隻是默默地聽著那邪惡的“咻咻”聲。
“我沒有得到那秘密——沒有秘密,殺了你又有什麽用?找不到珍珠,把河蚌砸成肉醬有什麽用?關文,說吧,說出那秘密來,說出跟羅刹魔女有關的秘密來吧。你們犧牲了數以萬計的性命想要消滅她,這是宇宙間天大的浪費。而我們,卻是要駕馭那種力量,讓它成為一種絕世武器。兩者相比,誰的做法更有意義呢?當然是我們。說出來,隻要你說出來,我就放了你的女人,好不好?”那聲音又說。
“我不知道。”關文無可奈何地回答。
“不知道?好吧好吧好吧,你的女人會非常失望的,她因為你的不誠實而遭受侮辱,曝屍荒野。這一次,她還將重複從前的命運。”那聲音猥猥瑣瑣地訕笑著。
“你是誰?”關文輕輕轉了轉頭,向著那聲音來處。
“我?我就是出現在你八個輪回裏的最大敵人。很不幸,在八個輪回裏,我們的關係永遠都是對立不變的,而每一次,都是我殺了你,讓你帶著仇恨和悲憤離開。如果要怨,就怨命運之神的安排吧,嘿嘿嘿嘿……”那聲音笑著回答。
“沒有,什麽都找不到。”又是唐絕的聲音,“我有種感覺,在‘天眾’輪回中,他實際是懵懂無知的。即使讓他回到《道德經》著書立說的時間段,也無濟於事。我想,該是讓他進入‘龍眾’的時候了,看他在第二輪回中獲得了什麽。”
“一本書——”關文真的記得,自己的最終命運、最終任務都是跟一本書有關的,但絕對不是《道德經》。
“好吧。”那聲音答應著。
關文醒來之時,天色微明,他正端坐在一輛疾馳的雙輪馬車上,駛入一座巍峨的古代城池。
他的懷中,抱著一支灰色的布帛卷軸,約有三尺長。
“這是什麽地方?”他喃喃自語,隨即展開卷軸。
那是一幅線條簡單的古代地圖,圖上的每一個地名都是用篆字標注。
“大人,我們已經進入鹹陽。”前麵趕車的武士大聲回答。
關文的手一震,卷軸中心滑落出一把古式短劍,跌落在腳邊。他突然明白了,這一世的自己竟然是——獻地圖、圖窮匕見刺秦王的荊軻。
下車,登百步石階後,關文便見到了曆史上那個萬人敬仰、萬人叩拜而又萬人唾罵的始皇帝。
他抱著那卷地圖,緩步向前,在秦王麵前的矮幾上慢慢伸開,把燕國割讓的城池一一指給對方看。
“我是天之子、地之龍、人之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威武不可一世的秦王攬住了關文的肩,冷酷地盯著他的眼睛,右手一按,便壓住了他已經握著劍柄的手,“想殺我?輪回中不是這麽注定的,你永遠都殺不了我。輪回即曆史,曆史即真相,真相即輪回……這種生生死死的循環,身在其中是看不穿的,不是嗎?”
秦王一揮手,關文便跌下石階,但那把劍仍在手中。他騰身躍起,向秦王胸口急刺。
秦王大笑著,飄然後退,右手握在劍柄上,卻不急於拔出。
他的身後,有著無數粗大的黑色木柱。一退一追,幾個起伏之後,他就退入了柱子後麵。
關文追近,眼前忽然有長劍寒刃閃過,隻一閃,他就喉嚨中劍,飆血五尺而倒。
秦王的臉出現在關文目光渙散的視野中,鄙夷而又不屑:“我是龍,天數之龍,翱翔九天之上;你也是龍,時運不濟,囚於九淵之下。龍與龍不同,這就是你的定數……”
“荊軻刺秦”的故事出自於西漢劉向的《戰國策》,那本是一個完美的行刺計劃,但天不滅秦,秦王不死,最終演化為以下結局:
遂拔以擊荊軻,斷其左股。荊軻廢,乃引其匕首提秦王,不中,中柱。秦王複擊軻,被八創。軻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箕踞以罵曰:“事所以不成者,乃欲以生劫之,必得約契以報太子也。”左右既前,斬荊軻。
在今日之前,那隻是關文讀過的一個曆史故事;今日之後,他才知道自己命運的悲劇竟然從那個時代就開始了。一種莫大的悲哀籠罩著他,他什麽都不願說,什麽都不願想,隻想一個人靜靜躺著,獨自走向死亡。
“自古以來,全球各國的典籍中都有記載,水中生物以龍為尊。在這一生死中,每個人的力量都發揮到極致。所以,龍眾是天龍八部中最勇猛的,亦最接近於‘立地成佛’的境界。據印度典籍記載,龍王之中,有一位叫做沙竭羅的海龍王,其幼女八歲時到靈鷲山聽釋迦牟尼講說《妙法蓮華經》之後,向釋迦牟尼佛進獻寶珠,即刻轉為男身,騰空而起,駕祥雲去往南方無垢世界示現成佛,普度眾生……”
關文一動不動地聽著唐絕的敘述,忽然間,兩顆淚滾出眼眶,濕漉漉地滑落。
他不甘心,因為在“荊柯刺秦”的大事件中,燕國製定了“以地圖為誘餌一擊必殺”的完美計劃,沒有絲毫破綻。他本可以一戰成功,名標青史,成為天下武士的偶像。
“關文,現在你記起來了嗎?在承擔那個刺殺任務之前,你正在著手準備的另一件事是什麽?”唐絕追問。
這次,關文突然想到:“秦王橫掃六國,一統天下,引起天下人神共憤,所以無數刺客爭相出手,要與秦王同歸於盡,但卻沒有一個人成功,為什麽?那不可能是巧合,而是因為秦王擁有另外一種巨大的力量。”
他脫口而出:“唐絕,其實你們不是早就擁有那種力量了嗎?”
秦始皇嬴政十三歲即王位,三十九歲稱皇帝,在位三十七年。他建立皇帝製度,中央實施三公九卿,地方廢除分封製,代以郡縣製,書同文,車同軌,統一度量衡,北擊匈奴,南征百越,修築萬裏長城。把中國推向了大一統時代,為建立專製主義中央集權製度開創了新局麵,對中國和世界曆史產生了深遠影響,奠定中國兩千餘年政治製度基本格局,被明代思想家李贄譽為“千古一帝”。
凡人根本不可能擁有這種力量,所以,秦始皇才是真正的“龍眾”。
這次,那聲音無限感慨地歎息著:“沒錯,我曾經擁有過那種巨力,但在那個時代,我無法抵禦時間與歲月的流逝,遂命人揚帆出海,求長生不死藥於蓬萊、方丈、瀛洲諸島。可惜的是,時不我待,不死藥未到,我的肉身軀殼已經朽壞……既然天眾最終將會死亡,龍眾也無法避免,不是嗎?”
唐絕接下去:“關文,你一定明白,每個人都會有不甘心,逝者已矣,來者可追,用今世來彌補前世的錯誤,這就是六道輪回存在的最重要意義。”
經曆過天眾、龍眾兩個階段的回憶後,關文隱約覺得,唐絕所尋找的秘密,也正是自己冥思苦想過的。
現在,他的思想與軀殼似乎已經分離,這種“跳出來反觀自身”的狀態,正好可以最大限度地自我反省。
困於唐絕的秘術之前,他隻想著“除魔”那件事。如今,他的思想境界正在瞬息萬變地提高,由單純的“除魔”意識深刻聯想到:“魔為何存在?魔的危害?除魔後的世界又是如何……”
除魔,是人與魔之間的戰鬥,而從唐絕、那聲音的話裏,關文覺得,事情又變成了人與人之間的戰鬥。
“我真的不記得了,我真的……不記得了……”關文覺得自己喘不過氣來,仿佛被捆綁在一輛疾馳的戰車上,不知何時就會成了別人的炮灰。
的確,就算他能在唐絕的“天龍八部八生八死”秘術中恢複記憶,把那秘密貢獻出來,自己就能免死嗎?絕對不會,失去秘密,他就是個廢人,隻會死得更快、更慘。
“說!快說!我的耐性已經不多了——”
“說出來吧,這次你可以救自己,也可以救自己的女人,我給你這機會。不珍惜的話,你已經身在第八個輪回之中,結果隻能是灰飛煙滅而亡——”唐絕和那聲音一左一右附在關文耳邊,一個威脅恐嚇,一個蠱惑誘導,為的是同一個秘密。
關文拚盡最後的力氣大笑:“人生自古誰無死?死有什麽可怕的?還有什麽比受盡屈辱折磨後絕望而死更可怕的?那些我都經曆過了,猶如一個經過煉獄之苦的人還會怕世間的那些酷刑嗎?”
笑聲驅散一切,使身邊一切幻象潮水一般退去。
關文發現,自己仍然被捆縛在那蛇窟鐵網上,毒蛇數量暴增,很快就要匯成蛇海,把他掩埋起來。
“這一次,真的要永別了。”他微笑著對自己說,“再見,寶鈴;再見,傾城。如果有來世,大家再牽手相聚吧。”
葬身於萬蛇之口,是一件極其恐怖的事,但經過了唐絕“天龍八部八生八死”秘術的煎熬,關文的人生觀有了太大改變,對“死”這件事已經看得淡了。
砰地一聲,有人撞開了側麵的一扇黑色鐵門,手裏拎著一把“嗡嗡”作響的鏈條電鋸,大踏步闖入蛇陣,左右揮舞,三尺長的電鋸猶如電影《星球大戰》中的光劍,將身邊的毒蛇伐為兩段。
“關文,我來救你了,別慌!”小霍的聲音如同天外沉雷,激發了關文的求生意誌。
蛇陣騷動起來,淋漓的蛇血、殘屍更激起了其它毒蛇的凶性,有幾條赤紅色的長蛇淩空飛起來,噬咬小霍的麵門。
小霍的電鋸淩空使了個“十字插花”的京劇花槍動作,三條毒蛇被中分為六段,另外兩條則被開腸破肚,成為同伴們爭搶的美食。
很快,小霍便殺出一條血路,到了鐵絲網之下。
鐵絲網是由四條屋頂垂下的鋼柱固定住的,每條鋼柱都有拇指粗細。那些捆縛關文身體的鐵鏈,亦是精鋼打造,結實無比。鐵鏈的源頭,都被拳頭大的銅鎖鎖住。
小霍試著用電鋸切割鐵鏈,火花四濺之後,鐵鏈紋絲不動。當然,此時此刻也根本沒時間去找銅鎖的鑰匙,因為蛇群經過簡短的退卻後,重新向前湧來。
“拚了——”小霍躍起來,把電鋸當成大砍刀來使,雙臂發力揮向鋼柱。
喀的一聲,鋼柱斷開。接著,小霍連續砍斷三條鋼柱,把傾斜跌落的鐵絲網扶住。
“堅持一會兒,我帶你殺出去!”小霍一彎腰,把關文和鐵絲網一起馱在背上,左手扶著,右手舞動電鋸,由來時的門衝出去。
出門之後,又爬了兩層樓梯,共上了三十多級台階,才由主樓的西北角小門到達地麵。
小霍力氣用盡,腳下一軟,被鐵絲網壓倒在地。他的背上、腿上、臂上還留著十幾條毒蛇半屍,那都是毒蛇咬中他以後被電鋸斬斷,蛇牙嵌在肉裏,急急忙忙奔走之時,連扯掉蛇屍的工夫都沒有。
“小霍——”
“關文——”
有人奔近,是顧傾城和寶鈴的聲音。
“顧……顧姐,幸不辱使命……把關先生救出來了,你放心……隻要你吩咐過的……事,我一定做到……一定做到……咳咳咳咳……”小霍嘴裏狂噴鮮血,到了最後,每一口噴出的血都變成紫黑色,“是我把卡勒帶來,是我把大家……帶到尼泊爾來,所以我親手殺了卡勒……再把……大家平安地……帶回去……”
關文看著這一幕,心中的感動如驚濤駭浪一般滿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