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旦達傑眼中淚如泉湧,嘴唇噏動,默誦經文。
這院子同樣是他的棲身之處,院子毀了,他前半生的世界便蕩然無存,失去家園之痛使他搖搖欲倒。
“快走,別跟寺裏的人糾纏!”關文低叫了一聲,跟顧傾城一起拖著才旦達傑穿過小門,離開紮什倫布寺。在他們身後,寺裏的僧人們吵嚷著趕來,大呼小叫聲不絕於耳。
他們本想回家庭旅館去,但隻走到一半,便看見高翔開著一輛越野車迎麵駛來,副駕駛位置上坐著的正是寶鈴。
“關文!”寶鈴從車窗裏探出頭來揮手。
三人立刻上車,關文不假思索地告訴高翔:“向西,去尼色日山。”
此刻,紮什倫布寺已經亂成了一團,巨樹一倒,等於是毀掉了整個院子,勢必驚動寺裏的上層領導,層層追查,層層詰問,不知要鬧到什麽時候才能完。
關文顧不得這邊的事,他的目標直指尼色日山斷崖,也就是那個廢棄了的古老斷頭崖。
車子離紮什倫布寺遠一些,高翔回頭,把拉薩那邊的情況簡潔地敘述了一遍——
敵人用迷藥放倒了所有人,赤焰尊者、大人物、五國十二寺的智者等等全都無一幸免。高翔常年遊走於西藏、尼泊爾、泰國、印度、錫金、不丹數國之間,隨身帶有多種解毒良藥,終於提前一步給自己解毒。他打電話給寶鈴,知道她在家庭旅館,便開車追過來。
“我和寶鈴是好朋友,但也隻是好朋友,僅止於友情,無關其它。”高翔特意誠懇地強調這一點,免得關文誤會。不過看得出,寶鈴是流水無情,而他則落花有意。當他向關文與寶鈴親口承認感情失敗時,心裏一定極不好受。
“能有你這樣的朋友,我替寶鈴感到高興。”關文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來,因為他一直擔心寶鈴再遇到高翔時會覺得尷尬。
“原諒我以前的粗魯,希望以後能給我補償的機會。”高翔左手握著方向盤,右手向關文伸過來。他臉上的羞愧之色完全是出於真心,讓關文也覺得不好意思了。
當兩個人誠誠懇懇地握手時,寶鈴臉上也浮現出了羞澀的笑容。
“高翔,我們幾個趕去斷頭崖,據我得到的消息,斷頭崖下藏著‘除魔’的關鍵線索。”關文沒有仔細轉述冰秋寒說過的話,因為他知道,那些從唐卡之室離去的幻影隻有他能看到,就連近在咫尺的顧傾城也毫無察覺。
寶鈴精神一振:“好,就去那裏,所有噩夢都應該結束了!”
有這麽多人在,她不再計較自己做過的噩夢,而是信心飽滿,勇氣倍增。
“大師的傷不礙事吧?”高翔目光如炬,早就注意到了才旦達傑肋下的傷痕
才旦達傑失了魂一樣低頭不語,慢慢地從口袋裏取出一塊木牌,捧在掌心裏怔怔地觀看。木牌就是巴桑召喚關文入寺時的那塊,隻不過此刻小蟲已經緊緊地蜷縮起來,牢牢地嵌在年輪線內。
“是你的兄弟赤讚下的手,差一點就要了大師的命。”顧傾城略帶不滿地說。
這次,高翔更加慚愧,連聲自責:“對不起對不起,我跟老刀、赤讚他們不過是普通朋友。當初電話通知他們到家庭旅館去保護寶鈴,隻是因為他們就在紮什倫布寺附近,沒有任何其它用意。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時候朋友多了也會招致意想不到的麻煩,畢竟有太多人擅於隱藏自己,譬如你——對不起,我絕對沒有指責顧小姐的意思……”
這一場你中有無、我中有你的激戰中,任何人都不能理直氣壯地自證清白,畢竟顧傾城、老刀也隱藏了自己的真實身份,直到最後一刻才圖窮匕見。
“這一頁就翻過去了。”顧傾城微笑起來。
連受挫折的高翔謙卑而低調,連言辭犀利的顧傾城都不好意思再追究下去了。如今大家都在“除魔”這條大船上,最重要的是團結,而不是相互指摘。
“樹大師早就預知到了你的存在,他安排我,命令巴桑帶你前來。這木牌是由古樹的主幹上切下來的,是樹大師發出的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信號。他說過,隻有真正的修行者才明白他的意思。”才旦達傑將木板反過來覆過去地看,但小蟲始終一動不動。
車子轉了個彎,遠離紮什倫布寺,駛上通往尼色日山頂的盤山公路。
關文眺望著車窗外的藏地風景,一字一句地說:“從接到木牌召喚至今,我最大的領悟就是,除魔才是唯一正路。如果這一次做不到,我們中的某一個人必須如樹大師那樣拋棄軀殼,保留真魂,把‘除魔’的訓誡傳達給下一代。大師,你必須知道,我們已經沒有太多時間沉浸在悲痛之中了。”
“這是古樹唯一的遺物,看到它,我就能知道自己的根在什麽地方——”才旦達傑還沒說完,在他掌中的木牌發出“嗒”的一聲輕響,由他的指尖折斷跌下,落在車子的地板上,隨即化為粉末。
才旦達傑吃了一驚,這才發覺,留在指尖上的那一點木塊同時粉碎,簌簌而落。
車窗是開著的,山風從左窗進入,從右窗穿出,瞬間帶走了那些粉末和不知跌落何處的小蟲,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是……竟然……師尊真的要徹底地離我而去嗎?”才旦達傑震驚之下,單拳擂著胸膛,發出了老虎嘯月般深沉淒涼的吼叫聲。
紮什倫布寺已經被遠遠地拋在後麵,迎接一行五人的,是黛色的群山,以及冷冽強勁的山風。
在關文看來,拋棄舊的、迎接新的是社會進步的必然,有這些舊規矩、舊習慣束縛著,很難走上棄“鎮魔”、保“除魔”的新路。
那廢棄的斷頭崖是在尼色日山後山絕頂,這裏的山頭被自然的力量削平,形成一個長寬各二十步的天然平台。正西麵是毫無遮攔的斷崖,斷崖之外,不斷有搏擊風雲的灰色蒼鷹撲閃著翅膀飛過。
車子停下,寶鈴先是緊緊地捂住雙眼,過了幾分鍾才緩緩放手,打量著四周的風景。
“就是這裏了。”短短的五個字,意蘊複雜,把她心裏的懼怕、遺恨、糾結、痛楚全都表露出來。可以想象,當一個人在現實世界中進入了噩夢發生的地點,必定會擔心噩夢成真,自己再次經曆那些可怕的情節。
關文伸出手,把寶鈴的雙手捂在掌心裏。
四目相對之間,他忘卻了身邊所有的人,視線之內隻有寶鈴:“別怕,那些夢過去了,無論前生有多黑暗,都已經是過眼雲煙。我們到這裏來,就是為了徹底粉碎那些夢,讓逝者安息。”
寶鈴羞澀地笑了:“謝謝你,你是唯一能讀懂我的夢的人。因為有你,我就算沉浸在最黑暗淒慘的夢裏,都能找到依靠。”
其實,每一個做過噩夢的人都有同樣的感受,隻要身邊有另一個人同行,就能抵消驚懼,平複心情。但前提是,那同行的人,必須懂她、懂她的夢。對於寶鈴而言,關文就是這世界上唯一能戳破那些噩夢的人。
顧傾城長歎:“二位隻當我們所有人是空氣嗎?”
高翔先下了車,緩緩地繞行斷頭崖一周。有人出現,斷崖上空的飛鷹立刻聚攏過來,發出陣陣嘯聲。
“這裏什麽都沒有。”顧傾城透過車窗望著高翔,若有所思地低語。自從遇到高翔,她的情緒起了微妙的變化,很少說話,時不時陷入長時間的沉思。可以說,車子內的五個人各懷心事,都有自己的特殊打算。
車子外麵,隻有堅硬的山石地麵,根本不存在機關和暗道。更何況,自清朝至今,不知有多少尋寶者踏遍尼色日山,用鋼釺和鐵鏟步步為營地探測過所有可疑之處,不可能有遺漏之處。
“我到斷崖下麵去,師父說過,真正的秘密就在那下麵。”關文堅決地說。
他拉著寶鈴下車,穩穩地站在斷頭崖上。
寶鈴慢慢地走到斷頭崖的最裏側,輕輕蹲下,撫摸著堅硬的地麵,轉回頭望著關文:“就在這裏,我在敵人威逼之下進入了另外的空間。那種匪夷所思的轉換過程如同電影中的蒙太奇鏡頭一般,可是我不知道,一前一後的兩個我,哪個是真正的我?我進入了溫暖的母體,斷頭崖上的那個人結局又是怎樣了?一閉眼,我就能感覺到這些冰冷的石頭,堅硬,粗糙,仿佛要將我全身的骨頭硌得寸寸碎裂似的。那種惶惑無助,是說不出來的切膚之痛……”
看到寶鈴這樣,關文心如刀絞,恨不得將自己的身體化為千萬個補丁,修補她心靈的創傷,祛除噩夢的襲擾。
那時候,高翔正好站在斷崖一側,伸展著雙臂,仰麵望著半空翔集的鷹群。
寶鈴指著高翔的位置低語:“就在那裏,我的愛人被捆綁在木柱上,被敵人割肉喂鷹,隻剩下嶙峋白骨。”
雖然明知是夢,但說到這裏的時候,寶鈴的表情仍然變得極度痛苦,數度雙手捂臉哽咽起來。
“你好好地在這裏,我到斷崖下麵去。”關文握著寶鈴的手說。
“我好冷,總覺得要出什麽大事。”寶鈴瑟縮著。
“不怕。”關文張開雙臂,深深地擁抱著寶鈴,用溫暖的胸膛為她驅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