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聲明,說《水滸》中那個武大郎開店隻找比自己個子矮的人,這是一個誤會。《水滸》中的武大郎並沒有開過店,而且他對待比自己個子高的弟弟親愛有加,對待比自己漂亮的老婆也頗為體貼,並不是一個忌賢嫉能的人物。所謂“武大郎開店不許別人比他高”,說的是另一個和他一樣個子矮而性格不同的炊餅店董事長“武大郎”。
中國曆史上最主要的“武大郎”就是皇帝,他們對那些水平高、功勞大、地位高的大臣將領的態度就是:“不許你比我高”。因此,如果一個將領“功高震主”,也就意味著他沒有安穩的日子可以過了。根據經驗,他隻有三條路:一是炫耀功績、展示權力。這條路的終點是被幹掉,典型人物就是韓信。(剛才我打“韓信”一詞,電腦跳出來的是“寒心”,這頗像韓信被殺時的感受。漢朝的天下,至少三分之二是韓信打下來的,在他有條件造反或自立的時候,他感懷劉邦的知遇而並沒有那樣做,很對得起劉邦了,最後自己的命運卻是慘死,怎麽不寒心?)除此之外,我們還可以列出一個長長的名單,從文種、到馬援、到周亞夫、到嶽飛,再到明初被冤殺的功臣。二是功成身退、放棄權力。這條路的終點還好,往往可以保住性命。典型人物有張良,另外還有郭子儀、曾國藩等人。用這個方法還需要有時故意做一些缺德事情,比如霸占良田、欺壓百姓什麽的。比如蕭何本來是一個清官,但是因為怕劉邦疑心自己收買民心,故意去霸占百姓田地,於是劉邦就放心了。三是找機會造反。這條路比較冒險,成功了就登基當皇帝,失敗了全家老小死光光。成功者有少數,如趙匡胤等,失敗了的則多了去了。這三條路都不是很好,第一條不用說了,第二條太吃虧,第三條又太危險。
把功臣們逼到這個份兒上,不讓人家過安穩的日子,並不是皇帝個人性格的原因,而是“勢所必然”。因為,這些功臣們能力和權力太大,有可能威脅皇帝的位子,皇帝不解決這個問題,覺都沒有辦法睡,怎麽能不趕快想辦法呢?讀者請試想,假如你自己身邊有一隻看起來很善良的、會說話的老虎,它說,請放心我完全沒有吃你的計劃,我會對你很好,睡吧。你能睡著嗎?如果有人給你一枝槍讓你打死這隻無辜的老虎,你幹不幹?但是這樣幹的結果,就又回到了“武大郎開店”的困境:“如果手下沒有本事,他無法把事情做好,如果手下有本事,我對他不放心。”武大郎的選擇隻好是,他可以有少許本事,但是不能比我本事大,不能威脅到我。但如果遇到很嚴重的外部威脅,比如什麽金兵人侵等大事,靠這樣的人卻又解決不了。
古代爛皇帝們的事情,和我們要是沒有關係,我們本也不需要替他們去操心,但是問題並非如此。實際上,武大郎開店的問題在今天依舊存在,有人指出:“功高震主”問題已經滲入中國傳統文化基因,造成中國人的精神平台狹小,缺少寬容。例如有些老板一看到有職業經理人才華出眾,威望超過了自己,馬上就心裏不痛快,必欲除之而後快。而在其他地方例如官場,此類現象更是比比皆是,它直接導致了大量的內耗,使得有才華的人受到壓抑,嚴重阻礙組織的發展。所以,我們有必要了解如何破解這個困境。
這個困境是否完全沒有辦法避開呢?也未必,至少我可以舉出一個反例,那就是齊桓公和管仲的關係。管仲幾乎掌管了當時齊國的全部權力;管仲能力非常之高,齊桓公不能和他相比;管仲的功勞以及威望也是非常的大。但是齊桓公並沒有因為管仲功高震主而消滅他,管仲也沒有功成身退或起事造反。
為什麽呢?為什麽他們君臣之間就沒有那巨大的相互擔心、猜忌和恐懼心理呢?
實際上,上述困境的核心是皇帝無法保證功臣不反,因此皇帝先產生猜忌和恐懼,而功臣了解不到這一點,就會走第一條死路;而了解到了這一點,更會產生恐懼,因此隻好選擇第二或第三條路,前進或者後退,以保全自己的性命。
如果皇帝可以基本相信功臣不會反,這個困境就有可能解決了。當然,對皇帝來說,讓自己相信功臣不反,是不容易的事情。口頭上說自己多麽忠心是不可靠的,因為篡位者誰都是自稱忠心耿耿。用“造反就誅殺九族”威脅,有點用但是用處也不大,一旦對方覺得自己造反很可能成功,而成功後獲益無比巨大,不造反卻隨時可能被找借口幹掉,這個威脅就毫無意義了。皇帝也不能相信自己的親戚,因為親戚搞政變的事情不勝枚舉。於是皇帝隻好“寧可錯殺三千,不可放過一個”,把有能力造反者都幹掉為妙。
但是在西周的早期,卻有另一個條件,使國王能夠比較相信功臣,那就是世襲製度。在世襲製度下,非王族者不能成為王。如果全社會的信念都認可這一點,那麽,管仲不論多麽偉大,他也不能取代齊王的地位。這樣,齊王就可以對管仲放心,而管仲也會對齊王更為放心,隻要齊王有理智不糊塗,就不會把一個如此能幹的相國消滅掉。在這樣一個雙方都放心的局麵下,“武大郎開店”的現象就不需要出現了。
了解了這一點,對孔子為什麽要維護西周的“禮”就會有更深的理解了,因為那是在那個時代很有用的一種設計,破壞了這個設計就會帶來危害。
另外,如果臣子們的道德觀價值觀不允許他們“犯上作亂”,並且如果國王對臣子有仁愛,臣子對國王也有仁愛之心,這也可以成為一個輔助性的保護。
在春秋戰國時期,仁義和禮義都已經被嚴重破壞,禮和仁所帶來的信任感和愛心也不再了。隨後產生的法家思想代表了“禮崩樂壞”後的人心,並且強化了一種和“愛”沒有關係的價值觀,那就是把君臣的關係看作是赤裸裸的相互利用,而且相互沒有任何形式的愛,隻有相互算計。合作和鬥爭都隻是考慮自己的利益,這正是韓非的觀點,他說:“上下一日百戰”,這是說君臣之間的心態;“愛臣太親,必危主身;人臣太貴,必易(改變)主位”,是表達對臣的不信任,並為君不愛臣提供理論依據;“千乘之君(擁有千輛兵車的國君,指中等國家的君主)無備,必有百乘之臣在其側,以徙其民而傾其國;萬乘之君(指大國之君主)無備,必有千乘之家在其側,以徙其民而傾其國”。“有道之君,不貴其臣;貴之富之,彼將代之”,“人主之患在於信人。信人,則製(受製)於人”。這些也都是告訴君主不要相信別人。我們可以看到,剛才這個功高震主者危險的困境,實際上是法家思想占據上風,而且是法家的統治術占據上風的時候所必然產生的困境。如果我們簡化描述這個困境,可以這樣說:“當兩個人互不信任的時候,除非一方完全占據上風而另一方服從,否則雙方必然都會產生恐懼,並且因此導致爭鬥。”
有個心理學原理叫“自我實現的預言”:如果一個人堅信某種事情,就會產生一種力量,使這種事情更容易發生。如果我們欣賞某個學生,受到了欣賞的學生就會表現得更好;丈夫懷疑妻子有外遇,於是對她加強管束和監視,妻子感到越來越氣憤,決定找個外遇報複丈夫……你相信什麽,什麽就更容易發生。因此,當皇帝們相信法家所說的話,懷疑功臣肯定要作亂時,功臣作亂的可能性就會大大增加。如果說儒家的理論背後,是一個有些天真的理想家;法家的理論背後,則是一個對任何人都沒有愛,不相信任何人,隻相信自己,隻相信權利地位和獎懲的心理扭曲的人。
為什麽大多數皇帝都采用了法家的思想呢?如果他們采納了儒家或者道家的思想,中國會怎麽樣呢?這裏隻指出其中一個原因,那就是秦始皇之後的皇帝,在先秦的中國文化傳統中都是“沒有合法性”的。他們都隻是憑借暴力獲得了皇帝的地位,實際上都並不能很好地證明自己“受命於天”。我認為這是一個關鍵,正因為皇帝的地位來自於暴力戰爭或者暴力政變,所以他們才會害怕功臣或者權臣也通過向樣的方式來一個改朝換代。當然他們也會使勁宣傳自己當皇帝的合理性,但是那一套方法能欺騙小百姓,而欺騙名臣大將卻十分的不可靠。皇帝權力無限利益巨大,怎麽敢保證功臣不動心篡位?因此困境產生的關鍵是,皇帝的地位得來的不正當。
言至於此,我們對如何解決此困境就有了一點頭緒:首先,我們不能把如此巨大的權力集中在一個人手裏,這樣,權力對人的誘惑會有所減少,功高震主者也就未必願意奪權了。過去的帝王權力大到幾乎可以對任何人生殺予奪,這樣的權力當然值得用全家人的命去搏取,而現代越來越民主的社會中,權力必須受到約束,即使是最高權力者也應當受到民眾的監督,這樣,權力的誘惑會有所減少。另外,人所得的地位應當有“合法性”,這樣他的地位就不會輕易被侵占。我們今天當然不可能也不應該恢複世襲製,那是一個笑話。但是我們可以采用現代的選舉製度或其他方法,並讓我們所有人都承認這樣獲得的地位才有合法性,那麽,就可以避免或減少相互猜疑,避免或減少功高震主者的困難,也可以避免或減少武大郎開店的困境了。當然,在不同的領域和職業,我們也許需要不同的方法,比如在私人企業,也許重要的就不是選舉製度,而是對投資人的權利的法律保障。如果投資人相信,自己的利益會受到法律保護,不會被自己所聘用的經理輕易侵奪,他也就不必要選擇“矮個子”做自己手下的經理人了。
在這樣的環境下,我們才可以逐步告訴大家,法家所說的那些是不對的,人和人之間是可以在相互有信任的情況下合作的,人和人之間是應當有愛的,人類社會是可以更美好的。當人們相信這個世界有愛的時候,這個世界上就會有更多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