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人心和文化

第一節 誘惑：柳下惠和美女的故事

　　如果你不能坐懷不亂，那最好就不要坐懷。如果你不能抗拒誘惑，那就不要靠近誘惑。

　　所謂柳下惠坐懷不亂的事情，在當代人看來，的確是比較奇怪的。相傳在一個非常非常寒冷的夜晚，有一個女子到柳下惠住處來投宿。柳下惠屋子裏大概也很冷，不知為什麽沒有燒爐子。柳下惠怕她凍著，就叫她坐到自己懷裏，解開外衣把她裹緊，同坐了一夜，並沒發生非禮行為。這就是後世人士所千古傳頌的所謂“坐懷不亂”。

　　我也曾經開玩笑說，柳下惠大概生理上有點問題，因為我們都知道，這種情景下一般男人是不容易抗拒生理衝動的。也有人說大概那個女人很醜，我想也是在開玩笑吧。因為，我們都知道，這個故事的主旨，正是讚許柳下惠的自我克製能力，如果他生理有問題或者遇到的是奇醜的女中異類，還有什麽值得讚許的！我們相信柳下惠應該是以健康男人身，而遇到了相貌還不錯的女子，所以這克製力才值得讚許。

　　不過這個故事還是有些奇怪，如果說柳下惠真的是特別正人君子，何必把那個女子抱在懷裏，雖然不亂但是也有嚴重的性騷擾嫌疑啊。如果說天真的冷到了兩個人不抱著相互取暖就要凍死人的地步，這也不大可能吧，如果不是剛好有個女子（或者稱生物火爐）跑來，柳下惠自己豈不是有凍死的危險？如果沒有那麽冷，他何不讓那女子在他床上睡，而自己穿衣服起來坐坐，也不用費勁壓抑自己的性欲了？

　　還有，這個故事是誰說出去的？如果柳下惠是正人君子，他自己不應該說這個事情；而古代女子更不願意說這個事情，因為說了更惹人懷疑。當時也沒有第三者在場。再有，就算這個事情是柳下惠或那個女子說了，誰能證明這個事情是真的？我如果遇到類似事情，那個女子如果也是美女，我坐懷不小心坐亂了，別人問我的時候，我也是會不認賬的。

　　因此後代有新版傳說：某年夏天，柳下惠外出訪友，途遇大雨，直奔郊外古廟暫避，但一踏進門檻，見一裸體女子正在裏麵擰衣，他急忙退出，立於古槐之下，任憑暴雨澆注。此事傳為佳話，故有“柳下惠坐懷（槐）不亂”之美名。

　　這新版更是胡扯，首先，這樣的事情隨便一個比較正派的人都能做到，不大值得千古傳頌。我中學時誤闖女更衣室，也是急忙退出的，當時雖然沒有雨，但是即使有大雨我也不會到女更衣室去避雨。——更何況柳下惠還有個槐樹在！退一步說，即使如此也不叫做坐槐不亂啊，他不可能坐在槐樹下避雨吧，那就不是生理不正常而是心理不正常了。

　　那麽，這個疑案的真相是什麽呢？我後來明白了，真相是，可能根本沒有過這樣一個事情，而柳下惠被人千古傳頌，也不是因為他克製性欲的本事大。

　　坐懷不亂，實際是一個寓言。意思是，君子能夠做自己的主人，能夠克製自己的欲望，而不做不應當做的事情，即使在非常難於自製的環境，他們也可以做到。故事裏的美女象征著欲望和誘惑——金錢、權力、地位、名譽都是這個“美女”。作為寓言，這個故事很合理。因為人生中遇到誘惑，是常有的事情。

　　柳下惠坐懷不亂，在象征的意義上，實際發生過。他當時是一個高官，大致可以比作現代的最高法院院長。他三次上台，三次都被罷免下台。原因是他非常堅持自己的做事原則，堅定地要“行直道”，決不走歪路。這才是他受到千古景仰的原因，大家景仰的不是他不碰某個女子甚至美女，而是景仰他做人做事正直不阿的人格。

　　另文中我談了東方朔，東方朔是一個“隱於朝”的人，他雖然和朝廷的許多貪圖名利、人格卑下的人物一起廝混，但是，卻保持著自己的內心“出汙泥而不染”，這也可以說是“坐懷不亂”。長樂老馮道也可以說是“坐懷不亂”。這些出色的人物，讓我們看到了榜樣，告訴我們人的心靈並非環境所能決定的。

　　但是，問顆在於，坐懷不亂畢章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如果沒有柳下惠的定力，模仿柳下惠的行為，則很有可能就會“亂”，這也就是現實中許多人身上所發生的事情。許多人本來懷抱著很高尚純潔的理想，並沒有柳下惠的定力，卻誤以為自己有，或者驕傲地不願意承認自己沒有，於是，在魔鬼化成的“美女”的誘惑下，不幸沉淪。他們受到周圍不良習氣的感染，逐漸就忘記了或者放棄了本來的理想，而和社會中的一些腐朽的人和事同流合汙了。於是，他們失去了自己寶貴的人格。——而這實際上比和美女一起把持不住而失去貞潔相比，可是要不幸多了。更不幸的是，很多人甚至根本沒有過理想，他們不僅不會坐懷不亂，幹脆希望著盡快來個美女讓自己亂，或者跳牆到別人家摟著美女求亂。於是，整個社會就開始了墮落。

　　生活中充滿誘惑，因此，真聰明的人，在自己的“定力”不夠的情況下，決不輕易玩火，不輕易涉足於危險。如果不能保證把持得住自己，就盡量離開對自己的誘惑。這就是一個不知名的魯國男子的態度。據說，魯國有一位獨身男子，鄰居住著一位寡婦。夜裏暴風雨突然襲來，將寡婦所居住的房屋刮壞了。寡婦無處藏身，前來求援，請求進屋躲避風雨。魯男子閉戶不納。那個婦人說：“子何不如柳下惠？”魯男子說：“柳下惠那樣做可以，我不可以。我就是以我的不可以，學柳下惠的可以。”這魯男子的事情，是否真正有過也很難說，實際上也可以說是柳下惠寓言的補充，但這是個非常重要的補充。如果你不能坐懷不亂，那最好就不要坐懷，不妨去隱居山林，以保證自己不會墮落。如果你不能抗拒誘惑，那就不要靠近誘惑。西方民主國家，不是要求官員都做柳下惠，在權力不受約束的前提下能夠廉潔自守，相反是要加強監督約束權力，把所有人當作不能抗拒誘惑的魯男子看待。這正是一種聰明的選擇。

　　“坐懷不亂”，也許的確值得讚歎，但是更主要的是，我們不要給有權力者坐懷的機會。因為把“美女”這樣大的考驗放在人麵前，能像柳下惠一樣通過考驗的人畢竟太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