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想到的第一個大壩,是讓浮士德感到滿足的攔海大壩。
浮士德,是德國偉大詩人歌德作品中的人物。浮士德本是個年老的學者,想到自己一生隻是研究學問,而缺少人生體驗,他感到懊喪。這時魔鬼出現,許諾讓他的人生重新開始,給他機會去體驗人生。但是在浮士德滿足的時刻,他會死去,而他的靈魂就會被魔鬼帶走。
魔鬼帶浮士德去體驗酒館的狂歡,體驗戀愛生活,體驗政治生活,並看到浮士德的學生成功地造出了“人造人”。最後,浮士德有了一個偉大的理想,想要征服大海,要築起攔海大壩,把海灘變成良田。有一對老夫婦不肯搬遷,魔鬼派人燒毀他們的小屋,強製他們搬遷。老人死去,浮士德也因此憂愁而瞎了眼睛。
這時,魔鬼找來死靈為浮士德挖掘墳墓,而瞎眼的浮士德還以為是群眾在工作,以為大海變成良田的日子就要到來,不禁感到滿意,隨即倒地死去。最後,上帝在魔鬼之前搶奪到了浮士德的靈魂。
歌德創作《浮士德》的時代,是啟蒙主義思潮產生巨大影響的時期,是資本主義上升的時期,也是科學迅猛發展的時期。浮士德的精神,代表著當時德國乃至整個西方的現代精神,那是一種胸懷大誌而不斷進取的精神,是永不滿足現狀的追求精神,是一種實踐精神,更是一種生命的激情。浮士德認為人生意義在於行動,在於做出有益社會的實踐。在一開始,浮士德就明白地說出他的準則是“泰初有為”,他最後的智慧結論也是:“人要每天每日去爭取生活與自由。”
雖然浮士德精神如此偉大,但依舊不能超越人性的限度。浮士德的每一個追求,都不可能達到善,相反必定有傷害性的後果出現。他的愛情傷害了女人,他的治國理想害死了老人。歌德也看到了這一點,他認為,我們這一生不可能有任何意願是完美無缺,不具有任何傷害性的。但是依舊肯定浮士德的追求,這是一種對人的信任,也是對“上帝”拯救的信任。但是,我們也不能不看到,人性是不完善的,而浮士德精神也是非常危險的,“盲目樂觀”的浮士德,也許會把自掘墳墓的聲音誤當作建立理想國時的挖掘聲,從而使自己的靈魂差一點被魔鬼帶走。
《浮士德》故事當然是一個寓言,是關於現代西方精神的寓言,這個精神以啟蒙主義者對自由對人性之善的信任開始,以社會製度的資本主義開始,以魔法一樣神奇的科學技術為巨大的推動力量,推動著現代西方的發展。而這個時期,也正是西方文化大舉進入中國的時期,中國人真正開始接觸西方,所接觸到的西方人就是浮士德。在魔鬼的幫助下,這個強有力的浮士德以堅船利炮轟開了中國的國門。
中國人往往會把浮士德精神理解為“自強不息”精神,但這是一個誤解。中國人理解的自強不息精神,雖然也是一種主動創造,但是依舊隻是“參天地之造化”,是主動的參與和輔助大地的造化過程。或者我們可以說,是為上帝創造世界打下手,而不會扭轉天地自然的趨勢。而浮士德精神則是一種征服和改造,是修改上帝創造的世界。因此,中國古代先哲所說的自強不息精神,是有可能達到善的,而浮土德的每一個哪怕是出於最大善意的追求,都不可能達到善,相反必定有傷害性的後果出現。
在歌德生活的時代,是啟蒙主義、資本主義和科學發展的上升期,浮士德精神的積極一麵彰顯得非常充分。但是,隨著時間的逐步推移,浮士德精神中的危險一麵也開始顯現。
首先,啟蒙主義時代對人性的信任固然沒有錯,但是逐漸展現出的另一麵表明,我們也需要警覺人性中的缺陷。20世紀以來,從現代走向後現代,啟蒙主義那種天真的信心逐漸回落,正是因為人們開始對人自身失望。上帝死了,人自己主宰自己的命運,並獲得了更大的自由,但是這個自由並未能超越人性固有的弱點,反而使人有了放縱的理由,於是有了“垮掉的一代”,以及後現代福柯等人所追求的刻意的對傳統道德的反叛;有了更多的物質主義、享樂主義和消費主義。而科學的發展也在為此趨勢推波助瀾,越來越多的科技新產品使享受人生更為容易,卻並未給心靈的成長留出更大的空間。自然環境,也越來越明顯地成為了人類欲望的犧牲品。
用心理學意象分析的方法看,浮士德故事中,圍海造田所修建的大壩,是一個心理象征形象,它所象征的是人類所掌握的理性的力量。大海,象征著自然的力量,也象征著人內心中的原始部分,內心中和自然界相互呼應的部分也即我們內心中的自然力。原始社會,人們沒有力量去控製這個強大的自然力,因此隻能被動地屈從這個力量。屈從於自然力的人,也就是那些被本能控製而不能自主的人,他們的命運是不自由的。在啟蒙主義時代,西方的哲人們找到了對抗這個自然力的力量,那就是人類所掌握的理性力量。大壩攔海,就象征著理性的力量從自然力量那裏爭取領地,圍海造田所得到的田地,就是理性所獲得的戰利品,是它“征服自然”獲得了勝利的象征。
從浮士德出生到現在,200多年來,西方用科學為武器,以啟蒙主義資本主義等精神為基礎,所獲得的一切成就,可以說就是浮士德圍海所建造的良田。我們甚至可以看到,浮士德的學生也按照這個寓言所預示的那樣,開始了製造“人造人”,這也就是生物科學中最先進的克隆技術。浮士德時期,文學家們還想象,會製造出半人半獸的怪物,目前看來這個預測也是很準確的,這樣的東西已經開始出現,並日即將給人類的生存帶來威脅。
一個大壩是對內心中自然力量的約束或者壓抑的象征,而被壓抑得越強,自然力的反彈也就越大,因此,一定會有一天,我們會看到大壩遇到危險甚至最終被衝破。
二
由此,我聯想到了另一座大壩,那就是現實世界中美國新奧爾良的大壩。
21世紀初,一場颶風,洪水泛濫,衝過新奧爾良城市邊的大壩,把這個現代城市變成了一個人間地獄。黑人孩子們揮舞著SOS,等待著遲遲未到的救援;洪水中漂流著遇難者的屍體;罪犯們趁機出動,搶劫強奸……如此淒慘的場景,發生在第一超級大國——美利堅合眾國!據說,在新奧爾良建立的1718年(也正是浮士德“出生”的那個曆史時期),法國殖民者吉恩·巴普堤斯對工程師有關洪水威脅的警告不加理會,在位於密西西比河口、墨西哥灣和龐恰特雷息湖之間劃出一塊殖民地——新奧爾良。新奧爾良呈碗狀下凹地形,平均海拔在海平麵以下,平時隻靠防洪堤和水泵抽水抗洪。從建立之後,洪水問題一直威脅著這塊土地。而在21世紀初,這個威脅終於成為了現實。
為什麽是21世紀初?那是因為,消極因素的作用需要一個過程。新奧爾良的海岸一直在遭受侵蝕,但是到了此時這個侵蝕才威脅巨大;新奧爾良的地基一直在逐漸下沉,危及堤壩和防洪堤,但是到了此時這個影響才足夠大;由於人類的活動,新奧爾良海岸的泥土在減少,而到了21世紀,這泥土的減少足夠引起災害了;還有,到了21世紀,人類活動對氣候的影響也累積得足夠大了,從而使颶風等災害性天氣越來越多,而且災害的程度也越來越強。一切都累積夠了,於是災害出現。正如中國黑幫片裏的一句名言:“出來混,早晚是要還的。”
新奧爾良的大壩和颶風,也是一種象征性的意象。新奧爾良的大壩,實際上不是別的,它就是浮士德的大壩的眾多化身之一。新奧爾良城,就是浮士德圍海造田所建築的“理想國”,啟蒙主義的理想國。這個試圖用理性約束情感和壓抑情感而創立的國度,必定時時處於人類本能和情感的威脅中,而被壓抑的本能和情感也必定會以越來越大的力量試圖衝破這個約束和壓抑。心理學家都知道,被壓抑的本能衝破壓抑時,絕大多數情況下必定是以一種消極而帶有破壞性的方式出現,這就是颶風和洪水。
新奧爾良的颶風作為象征,實際上象征著現代西方文化所麵臨的巨大危險。——看起來繁榮昌盛的城市,建立在理性基礎上的西方文明,實際上正在被侵蝕、被暗流衝擊。消費主義、道德破滅等,是啟蒙主義理性精神的反麵,但是卻恰恰是理性精神的結果,這就是對大壩的侵蝕。科學畸形發展所帶來的環境危機,人們內心中普遍蔓延的空虛感、人生無意義感等,都是衝擊大壩的水流。也許,另一場颶風一旦出現,我們就會看到——雖然我們也不願意看到——西方文明將會再次處於災難之中。
浮士德變成了盲目的,這象征著人類發展中的盲目性,現代西方的文明也一樣有盲目性,他們過於自信地建立圍海造田的理想國,而驅逐了被視為“阻礙”現代化的“一對老人”,這對老人象征的是傳統的文化,借助科學的力量,人們誤以為在建造人間天堂,卻不知道實際上在“自掘墳墓”。
現代西方文化的困境,並非沒有出路,上帝給浮士德機會自由選擇,也必然留下了拯救浮士德的途徑。而這個途徑,在我看來並非是讓天使飛下來或者駕駛著飛碟下來直接出手,而是通過這個世界上已經存在的藥物,那就是東方精神。
三
現在我要說的是一個古老的中國故事:據說遠古時代洪水泛濫,堯派鯨去治水。花費了9年造堤築壩,結果洪水衝塌了堤壩,水災反而鬧得更凶了。後來,鯨的兒子禹改變了他父親的做法,用開渠排水、疏通河道的辦法,把洪水引到大海中去。當時,黃河中遊的龍門山把河道擠得十分狹窄。禹帶人開鑿龍門,使河水不再泛濫了。
鯨的大壩,和浮士德的大壩、新奧爾良的大壩一樣,目的在約束和壓抑水的泛濫,而其結果卻反而導致了水的更大程度的泛濫。但是我們並非隻能被動的忍受洪水,我們可以采用疏導的方式,讓水不再為害而為利於人,這就是大禹的策略。——大禹精神也許正是浮士德精神的一副解藥。大禹的故事也是一個象征,象征著對自然、對人類的本能、對情緒和欲望等,我們不能用理性去堵去壓,而應當用智慧去疏導。這是中國式的自強不息和浮士德精神的區別,自強不息的大禹也似乎有所作為,但是他的作為是輔助水按照水的自然本性讓其流向大海,而沒有阻礙水的自然行程。因此,自強不息的作為和“無為”是不衝突的,不是自然的敵人而是自然的朋友。
我印象極深的是小時候的一件事情,身上有個癤子,看西醫開的藥是消炎藥,吃了不少但是沒有效果。後來去中藥店買了一帖膏藥,貼上後當天癤子化膿排膿而痊愈。我詢問賣藥的老者,老人說:“即使你不做什麽,癤子也會好的,隻不過需要更多的時間。消炎藥像是在火上澆水,如果水不夠多,就不可能撲滅火,隻不過降低火勢,但是反而延長了燒的時間。而中藥則是加快這個自然過程,讓癤子提早化膿也就提早痊愈了,這就像是消耗掉用來燃燒火的燃料,燃料盡了自然火就滅了……”
這也就是中國的古老精神,是用一種非征服性的、非敵對性的方式對待一切,甚至對待疾病。我們並非屈從於自然的淫威,也並未屈服於我們本能的自然力,同時,我們也並非用理性和自然作對,並非征服自然力量,我們隻是通過智慧的巧妙誘導,使自然力量按照它們的趨勢行動的同時,也實現我們人類的願望。
我還想到了印度的“玩蛇”,吹著笛子的玩蛇人,讓可怕的毒蛇隨著音樂舞動。這與其說是一種娛樂,不如說是一種哲學。蛇代表著自然力和我們內部的本能力量,而我們的智慧就是玩蛇人,他不會放縱這力量自發地泛濫,不會讓蛇隨便咬人,但是也不會壓抑這蛇,不會把蛇關進籠子裏,而是,用誘導的方式讓蛇起舞。蛇就是洪水,籠子就是理性,而音樂就是大禹疏導水的渠道。同是屬於東方的印度人,也有著和中國古人同樣的智慧。
並非生在中國的人都是“中國人”,但是如果你是一個真正懂得大禹的中國人,你就會相信,打開拯救西方世界的門所需要的鑰匙,在中國有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