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香港至今還有“打小人”的習俗,中心地點是銅鑼灣鵝頸橋下,什麽時間都可以打,不過最主要的“打小人”日期是驚蟄日,有“專業打手”,手操舊鞋爛鞋,打殘打爛放在磚頭上的紙人。內地不提倡這些“迷信活動”,也就沒有這樣公開的民俗,但是暗地這樣做的人,為數應該不少。到網絡時代,互聯網上還有了“打小人”的線上遊戲,可以用“拖鞋”、“大頭針”、“熨鬥”、“蟑螂”等“打小人”。
“打小人”屬於一種巫術,更確切地說屬於一種“交感巫術”。交感巫術的原理是,古人相信相似的就會相互感應。比如,幹旱時人們舞龍求雨,是認為當人們做一條假龍舞動時,由於感應,真龍就會隨之舞動並帶來雨水。再如,播種時,有些民族會在田地邊做性的活動,是認為人的繁殖活動會感應土地和莊稼,使莊稼也增加繁殖活動。而“打小人”的原理就是,紙人和現實中的某個小人形狀相似,通過打紙人,現實中的那個人就會因此受到打擊。
任何原始民族都有各種各樣的巫術,但是隨著社會的發展,不同社會中巫術的地位有所不同。例如,在一些至今依舊比較原始的民族比如印地安人中,還使用著各種巫術。在天主基督教傳統占上風的地區,巫術是被排斥的。因為一神論的宗教中,我們隻需要對唯一的神效忠。但是實際上,基督教的種種儀式實際上也有巫術的影子,比如我們向耶穌的塑像祈禱,也是一種交感巫術,塑像不是耶穌但是和他形象相同,所以可以感應真正的耶穌。再比如聖餐喝紅酒,是用紅酒象征基督的血,通過喝酒(血)我們就和基督有了直接聯係,這實際上是建立在另一種“接觸巫術”原理上的儀式。
中華民族對巫術的超越可能是世界上最早的,實際上儒家已經明確地指出,巫術隻是儀式而並非有現實效果。中醫也很早就已經和巫術有了相當大程度的分離。因此,中華民族實際上是世界上少有的很早就具備了理性精神的民族。但是,巫術在中華民族卻不可能消失,實際上,方士的各種方術、陰陽五行家的理論和實踐,都是一種巫術。秦始皇尋求不死之藥時,那些到處去尋找仙藥的方士,都是早期的巫師。而他們尋找不死藥的失敗,也成為了秦始皇焚書坑儒的一個誘因。
在秦代的文化大破壞之後,巫術繼續附麗於各個學說而存在。比如附麗於儒家思想,而產生了以董仲舒為代表的董氏儒學。這號稱儒學的學說中,交感巫術的原理成為了最基本的原理,即所謂的“天人感應”。據說天和人有許多相同之處,人可以看作是一個小的天地,因此天和人有種種感應。人的善行可以感應出種種吉祥的征兆,而人的惡行也會感應出幹旱洪水等種種災異。《易經》研究也附麗於儒家而繼續。巫術和道家結合形成道教,道教的各種儀式和活動大多都是巫術。當然,在民間也有一些獨立存在的巫術活動,比如各種民俗中的巫術,比如上述的“打小人”、“跳大神”、扶乩(以及其現代變種“碟仙”)、圓光術、看相、占卜、風水術等。作為中國文化的一個特點,中國人對這些巫術的愛好是比較高的。因此,在西方科學剛剛傳入時,新文化的推行者就發現了中國傳統的鬼神“迷信”對科學的普及有阻礙。因此,他們對這些鬼神迷信都十分憤恨。
科學出現後,以其對物質世界超乎尋常的解釋能力和奇跡一樣的幹預物質世界的能力,在和全世界的各種巫術的鬥爭中,都曾經取得了很大的成功。中國為了學習、普及和推廣科學,對各種巫術進行了無情的打擊,使用巫術至少在中國大陸是一個嚴重的禁忌。新中國把各種巫術稱為“封建迷信”,並利用各種方法試圖徹底消滅它們。實際上新中國對“迷信”的打擊,是沿襲了五四運動以來新文化先驅者的思路,為了推廣科學而必須戰勝“迷信”的巫術活動。
如果從科學角度解釋,各種巫術對世界的解釋當然是不科學的,沒有根據的。不過,如果我們從心理學(也是科學)的角度去分析,巫術從功能上卻有一定的心理調節和幹預功能,對心理健康會有一定的影響。正確使用巫術或者使用某種類似巫術的儀式或活動,可以促進人的心理健康,而不恰當的使用巫術,則可能帶來心理上的問題甚至疾病。
二
還是從“打小人”開始說,從心理學分析來看,這個活動實際上是一種心理宣泄。當人對別人有憤怒、怨恨、仇視等消極情緒時,如果強自壓抑,則有可能傷害自己的生理健康和心理健康。壓抑憤怒,在生理上容易導致肝病、高血壓、冠心病等疾病;在心理上,可能會導致長期積怨,以後在某些時刻突然爆發;也可能不對別人發怒,而自怨自艾,轉而成為抑鬱者。最理想的狀態是,用最恰當的、公正的和適度的方式,向那個激怒你的人表達你的憤怒。這樣,可以宣泄自己的憤怒,也可以讓對方知道他的錯誤,而且由於方式恰當而公正,一般也不會傷害雙方之間的關係。但是,現實中能做到恰如其分地表達憤怒,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很多人做不到。因此他們隻好避免表達憤怒。在這樣壓著難受、發出來危險的兩難處境中,如果我們使用了打小人這樣的方法,既可以宣泄憤怒,也不至於有什麽現實的危險,對緩解憤怒等消極情緒,改善心理健康是有一定好處的。當然有人說,這樣的方式是以怨報怨,顯得器量太小。但是如果一個人就是器量太小,你讓他怎麽力、呢?因此,作為心理谘詢與治療工作者,我認為這樣的一些民俗雖然不應鼓勵,但是也不必強行壓製和取消,雖然它並不能徹底解決心理問題,畢竟,它對緩解心理壓力也還是有一點暫時性的用處的。當然,如果長期使用這個方法,會鼓勵一種歸咎於人、仇視別人的傾向,對一個人的性格會有一些消極影響。
道教中的一些巫術性質的活動,也是有利也有弊。在我作為心理谘詢與治療者的角度看,這些活動很少有完美的,大多都會有一些暫時的積極效果,而從長遠看卻都還有一些不足。比如貼符咒防禦鬼怪是道教中的常用手法,我見過許多各式各樣的符咒。以心理學分析,貼符咒的作用隻不過是“隔離”的心理防禦機製。所謂“鬼怪”,實際上象征著我們心中的種種消極的心態、未解決的心結或心理疾病。符咒則象征著能把這些東西“隔離”開的話語等方法。讓我們用一個簡單的例子來說明這一點:有一天我心情很不好,因為我遇到了一個很難處理的問題,於是我對自己說“不想這些了,不想這些了”,說完心情好像輕鬆了一點。“不想這些了”,就等於是一個符咒,隔離開了那個未解決的問題以及煩惱。這樣一種隔離的心理防禦機製當然有一定用處,但是從長遠看,它不僅沒有能夠使問題徹底解決,而且還使人失去了麵對問題並尋找解決途徑的機會,這就是它的副作用。
再比如桃木劍斬妖魔鬼怪,我們現在都知道這是一個“騙術”,作法的道士用桃木劍沾水刺黃紙,而黃紙上就會出現紅色,於是道士就告訴別人說,他已經刺死了妖魔鬼怪,所以現在安全了。實際上,黃紙上預先放了化學物質,和水中的化學物質結合就可以變紅色,原理上和試紙遇到酸堿變色是一樣的。但是我們不知道的是,這個騙局卻不僅僅能騙錢,也有一定的心理調節功能。我們說過妖魔鬼怪都是消極心理的象征,那麽如果有人相信了這個道士已經刺死了妖魔鬼怪,象征意義就是消極心理已經被消除。這將會產生一個積極暗示作用,使人的心態好轉。前一段曾經有人揭露過東南亞某國巫師的“徒手摘瘤子”騙局。巫師號稱能徒手摘掉腫瘤患者的瘤子,而在裝模做樣一番後,他手裏還真拿著瘤子,而更神奇的是,被摘掉瘤子的患者身上居然都沒有傷口。實際上,巫師手裏的瘤子並不是患者身體裏取出的,而是事先準備好的。雖然我們可以說這是一個騙術而已,但是根據心理學原理看,這個方法卻的確能夠治愈一些疾病。當患者相信了巫師的騙術,對患者來說就產生了一個積極暗示,患者相信瘤子已經被取出,因而產生了樂觀的心理。實際上,腫瘤等一些疾病受到心理的影響很大,情緒低落時對疾病的抵抗力很差,疾病的發展就會十分迅速。情緒好信心高的時候,身體對疾病的抵抗力就會很強,也就有利於疾病的痊愈。在患者沒有被巫師治療前,他們往往心情很糟,心情差會使疾病更嚴重,病更重心情就更差,形成了惡性循環。而經過做法事,他們的心理大為改善,心情轉好、信心倍增,這樣就有可能減輕疾病,而疾病減輕會進一步增加他們的信心,使疾病進一步減輕,這樣就形成了良性循環——最終也許病就好了。因此,做法事這樣一種巫術活動,有可能治愈身心的疾病。雖然其原理並非如那些道士或其他巫術所說的一樣,而是一種心理暗示作用產生了積極效果。
當然,用桃木劍斬妖依舊不是最好的方法。在我看來,妖魔鬼怪實際上是我們的消極心理的象征,而這些消極心理的背後,必定有一些需要我們深入分析解決的心理問題。如果我們對此一斬了之,實際上也就失去了徹底了解並解決這些問題的機會,而隻是把消極心理壓製住了而已。這樣的解決方法,按照心理分析說也隻是一種壓抑,而被壓抑的心理將來還會在某些時候再現。更好的方法是和這些妖魔鬼怪的意象去溝通,想象中和這些妖精或者鬼怪對話,最後可以收服他們,使其不再危害人,那才是更好的方法。不過,我們也要承認,桃木劍的法術,在調節人的心理上至少還是有一定作用的。
各種巫術實際上是原始的心理谘詢與治療方法,它們對物質世界的解釋雖然不如科學,但是,在對心理的調節和處理的能力上,卻有很好的效果。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才使得不論科學多麽發達的地方,這些巫術及其變種都不可能完全被壓製住。在對自然界的征服上,科學完全戰勝了巫術。現在我們想飛到天空,絕不會希望吃“白日飛升”的丹藥或者希望神仙作法,而隻需要買一張飛機票。我們也不會相信飛機能夠飛升是因為飛行員的法術,我們知道那不過是因為物理原理。但是,在精神世界和心理領域中,科學卻並沒有獲得足夠的成功,因此,各種巫術就不可能消亡。僅僅打擊迷信是沒有用的,除非你能夠用更好的東西取代它。
盡管中國文化早在孔子時期就力圖脫離巫術,但是至今巫術在中國文化中依舊時有泛濫。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對於生活中的許多事情,中國人缺少直接解決和麵對的機會、能力和勇氣。如果一個人傷害了我,我可以很容易地通過法律來討回公道,還會有那麽多人采用“打小人”這樣的巫術方法嗎?顯然不會。古代的中國人,知道自己即使有理,但是沒有錢就打不贏官司,所以,才會發展出一種巫術文化,靠詛咒來攻擊自己所仇恨的人。現在的中國人,也許依舊缺少直接解決問題的能力和勇氣,所以巫術的文化才不絕如縷。
三
我並不喜歡那些故弄玄虛的巫術,也不喜歡巫術的文化氛圍。在這樣的氛圍中,你會看到有很多人神神秘秘,膽子小的人更是疑神疑鬼,莫名其妙的種種說法幹擾著我們的生活。膽小的人更容易依賴巫術,而在巫術的影響下,人會更加的膽怯。在巫術精神泛濫的氛圍下,必定會出現許多的非善意的騙子,他們假借種種巫術,對人進行精神控製,從而騙財騙色,獲取權利,這更是極其危險的事情。嚴重的話,甚至會形成種種邪教,對社會產生重大的危害。
我以為,要改造巫術泛濫的文化氛圍,最重要的是,用一種科學的,或者至少是和科學不衝突的新的角度、新的解釋、新的方法來取代巫術的功能,給出一種能夠達到和巫術一樣甚至更好的效果,而又並非屬於迷信和欺騙的技術。能達到這個目標的最好方法,就是用心理谘詢與治療方法取代巫術,因為心理谘詢與治療是科學,而同時它們可以獲得巫術所能達到的效果,使得人的心理得到良好的調節。好的心理谘詢與治療技術(在我心目中就是意象對話心理谘詢治療技術)的效果甚至勝過各種巫術。
意象對話能夠處理各種“鬼神”,所有“鬼神”都是意象,和我們夢中見到的那些形象並無本質差別。另外,這些意象都象征著某種情緒和心理,我們如果知道如何分析,就可以知道它們所象征的意義以及代表的心理問題,從而很好地解決問題。這樣的方法不需要欺騙,相反是致力於增加入的自知和覺察,因此也和自然科學毫不衝突。
有一次我遇到一個來訪者,她說自己常常能見鬼,找了不少法師但是收效甚微。她堅持這些鬼確實存在,不接受任何“世界上沒有鬼”的科學解釋。我告訴她,我先不打算爭論這些鬼是否客觀存在的問題,我隻是說她能見到這些鬼,說明她現在的心理狀態比較消極,我們可以用意象對話方法處理這些消極情緒。這種說法她也可以接受,畢竟“迷信”者也承認見鬼是因為自己“陽氣虛弱”。後來,經過一段時間的心理治療,她解決了她心理上的抑鬱、敵意等問題,解決了和家人之間的心理衝突。——我們沒有直接處理“見鬼”的事情,但當她的心理狀態好轉明顯後,她就再也沒有見到那些鬼。在我看來,這是因為消極情緒緩解了,所以也就不會再出現“鬼”這種象征著消極情緒的意象了。
從我個人的經驗看,如果我們希望消除社會文化中的“迷信”,推廣心理學是一個最有效的辦法。我們建築一座樓房的時候,需要物理學的知識和技術,而當我們建築精神性的文化、社會體製和倫理等的時候,如果不用心理學的知識和技術,我們還用什麽呢?
當然,如果說推廣了心理學,巫術就會隨之消失,這也不全麵。因為使巫術存在的原因,不僅是對科學以及心理科學的無知,還有一種心態,那就是一種膽怯的心態,一種不敢直麵人生中的困難的心態,一種自己不能承擔自己的命運,希望冥冥中的鬼神或者神秘力量來幫助自己的心態,一種不敢直接表達憤怒,卻隻敢背後詛咒人的心態。因此,要真的走出巫術,我們還需要改變心態,讓我們敢於堂堂正正地生活,大大方方地追求,直截了當地表達,這樣,也許我們就不再需要“打小人”了,因為我們自己成為了大寫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