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李健吾(1906—1982),常用筆名劉西渭,山西運城人,著名作家、戲劇家、文藝評論家、翻譯家、法國文學研究專家,中國現代印象派批評代表人物,主要文學評論文集有《咀華集》《咀華二集》等。
李健吾認為文學批評是自我生命的靈魂搏鬥和精神升華,批評的出發點是人生的感悟,批評是“靈魂在傑作中的冒險”,是自我精神和風格在文學中的體現,是表現自己對人生、社會的認識的重要方式。李健吾的批評文字優美流暢,隨心所欲,如行雲流水,注重揭示批評對象“美的特質”。
《陸蠡的散文》娓娓而談,從陸蠡的個人性情談到他的散文,從陸蠡的行動事跡談到其精神人格,從什麽是散文談到陸蠡散文的風格特點,將人格與文格相互聯係,體現了一種率性而談的批評風格。作者將陸蠡的散文和魯迅的散文進行對比,指出陸蠡的散文有“一種光度”,“娓娓敘談之中,照亮了人性的深厚”;將陸蠡的散文與麗尼的散文相比,揭示陸蠡的散文有“謙虛的美德”,在參照比較中凸現了陸蠡散文的特點。文中引用蒙田、莎士比亞、蘇格拉底、魯迅、司密斯、渥茲渥斯等人的言論來比附論證陸蠡的人格氣質與文學追求,揭示其作品的思想內涵與詩性特點,顯示了作者宏闊的藝術視野。文章見識深刻,文辭優美,情感真切,帶有印象批評的典型風格,體現了李健吾良好的批評家素質。
和朋友們坐在一起,即使坐在顯目的地方,陸蠡也不會怎麽樣引起旁人的注意,然而他永遠不會自動地坐到—個眾目睽睽的地方。他不大開口。如若開口,可能有一半字句在一種木訥的習慣之下失去了應有的尺寸。這對於陸蠡不是損失。我們日常說話,大都是寒喧應酬占去最多的時間,真正的核心在一百句裏麵也許隻是一句,有時候也許隻是一個字。陸蠡是一個誠意的人,他有—句便隻說一句,此外就讓情感靜靜地等待一個機會和你在默契之中交流。他拿真正的友誼給你,隻要你有坦白的沉默還他。口齒不給情感方便,有時候情感便會爆炸,仿佛戲劇沒有過程,一跳到了高峰,不假辭藻,跟著就是動作。他的率直能夠給人不留餘地。應當或者不應當,黑即黑,白即白,二者之間並無灰色存在。也就是這種向上的道德的人性,當我今天讀著他的散文,雖說從前出世的時候沒有引起應得的尊敬,提高它們的價值,同時也正由於裏麵的感情厚實,蘊藉有力,文字格外凝重不浮。
但是,初次和他相遇,你會把他當做一家商店夥計,他不僅貌不出眾身體瘦小,而且右眼失明,雖說睜在那裏,因為沒有光,定定的,全部麵容為之發暗,走了樣,無形之中減低了普通社交場合儀表的感受。拙訥加上形貌的委瑣,因而給人的印象,也就越發顯得質木。仿佛記憶之中某些破爛的臨街的門牆,假如我因此不屑於進去瞻仰,我會錯過裏麵的畫棟雕梁,淨幾明窗,秀山清水。他嗜好文學,書櫥乃是一架一架自然科學的書籍;數理有根基,對於音樂也有偏愛,假如你幸福,可以聽他入神地一個人在彈奏鋼琴。但是他沒有精神上優異因而工作上成為一個知識分子的積習。文化生活社的負責人陸續在抗戰期間去了內地,他挑起那想不到的責任的重擔,揀書打包,校稿,以及任何跑腿的雜差。好幾次他親自在新年裏麵給我送版稅來,說些抱歉的話,似乎感謝的不應是我而是他。
就是這樣一個渺小的似乎沒有響聲的老實人,我喝了他的喜酒不到兩個月,忽然朋友送信給我,文化生活社被抄,沒收全部新舊《文學叢刊》,陸蠡在第二天親自到巡捕房辦交涉,大概是太平洋戰爭爆發後的第一個四月十三日,從那天起他失蹤了。多少人躲開,然而這個老實人由於責任觀念,自投羅網。一個人平時沒有一點點英雄的樣子給人,然而危機來了,他卻比什麽人也勇敢,莎士比亞曾經說:
“因為勇敢要看機會。”
他必須為文化生活社爭回那一卡車叢書,他去了,他遇到的是囚禁,刑罰和死亡。租界當局出賣了—個純潔的靈魂,然而站在日敵前麵,這個純潔的靈魂在先象征一個良善的中國百姓,如今成為這老大民族的年輕的抗爭的聲音。傳說日敵問他讚不讚成偽府,他回答不讚成。最後問他對於大東亞戰爭的看法,他仍是“一定失敗”。他可以撒謊,然而誠實是他的天性,他的勇敢不含絲毫矯情。為什麽我們能夠在最後保持勝利?正因為這個老大民族忽然迸出這些信心堅定視死如歸的年輕人。①古代希臘哲人蘇格拉底在被判死刑以前曾為自己這樣申訴:
“我寧可照我的樣式說話而死,也不照你們的樣式說話而活。”
那原因是太簡單了:
“朋友們,困難不在躲避死,而在躲避不正直,因為那比死跑得還要快些。”
他活著的時候,寂寞,孤獨,勤苦,沒有什麽人關切他的存在;死了,他永遠被大家記住,因為他曾經和神聖的抗戰連成一頁。而且,更因為,雖然不幸短命,他給我們留下三本值得珍惜的散文,《海星》,《竹刀》和《囚綠記》,不厚,然而沉重,尤其是後兩本,在現代中國散文裏麵,有些篇耐人一讀再讀。
什麽是散文,魯迅曾經指出:
“散文的體裁,其實是大可以隨便的,有破綻也不妨。”
隨便,因為變動的心情是體裁的依據;它的美麗就在它說明心情的變動,而破綻的來由正也密集在人性的隱線。司密斯(A1exander Smith)解說散文:
“作為一種文學形體,散文類似抒情詩,因為是由某種中心的心情範疇而成——幻想的,嚴肅的,或者譏諷的。有了心情,散文從第一句到末一句便圍著它長,正如繭之於蠶。散文作家是一個注過冊的荒唐鬼,自身即是法律。散文家開頭所要的是,一付快耳快眼,一種由尋常事物鑒別無限的暗示的能力,一種孕育的思維的精神。”
尤其重要的是“他沒有驕傲”。我們在沒有驕傲的時候,首先寫散文,用不著計劃,用不著引申,用不著野心,一切含在本性,隻要鏡子澄明,盡管往裏照去好了。世界最大的散文作家是蒙田(Montaigne),永遠問著自己:“你知道什麽?”他的淵博可以嚇退百萬大軍,然而謙虛是他每戰必勝的心理基礎。
陸蠢正是這樣一個“沒有驕傲”的人,老實人,到了寂寞的時候,便從過去尋找溫暖,或者深一層,如魯迅所說,用他的文字描繪人生的“破綻”。他不象他的浙東前輩那樣恢宏,把豐盈的生命賦與散文的體裁,和三十年的人事潮汐打成一片吼聲。讀魯迅的散文,大部分是他所謂的雜文,我們恍如回到讀但丁的《神曲》的經驗,中世紀和十三世紀活在他的愛憎的熱情。逃亡,疲倦,戰鬥,永遠戰鬥。但丁用詩做戰鬥的工具,屬於中世紀;魯迅用散文做工具,屬於現代:
“而小品文的生存,也隻仗著掙紮和戰鬥的。”
陸蠡沒有那麽重的恨,他的世界不象魯迅的世界那樣大,然而當他以一個渺小的心靈去愛自己的幽暗的角落的時候,他的敦厚本身攝來一種光度,在文字娓娓敘談之中,照亮了人性的深厚。這就是做一個小人物的好處,如若自身並不發光,由於謙虛和愛,正也可以“凡愛光者都將得光”。
正因口齒的鈍拙,感情習於深斂,吐入文字,能夠持久不凋。他不放縱他的感情;他蘊藉力量於勻靜。麗尼的散文多是個人的哀怨,流暢,如十九世紀初葉,我不敢就說他可以征服我的頑強的心靈。那是一陣大風,我們則是貼地而生的野草。然而陸蠡,這就是謙虛的美德,和風習習,看不見飆急,吹蘇了遍野的種籽。他可以離開自己,從大地隱微的生命提示一個崇高的真理,而這個真理帶著溫暖,很容易就落在我們的心頭。他讓我們想起渥茲渥斯(Words worth)那首有名的小詩:
她住在人沒有走過的路
靠近鴿子的泉水,
一個沒有人誇的姑娘
也很少人來愛:
一棵一半看不見的紫羅蘭,
生在長苔的石頭旁邊!”
《廟宿》裏麵說的是一位堂姊,“年紀僅三十左右,但望去好象四十的老人了”。小時候她抱著作者在野地玩耍,大了再看見她的時候,她一個人流落在山嶺的破廟,“受她的丈夫的擯棄,受她自己的同胞的兄弟的擯棄”,而且也“受鄰裏叔伯的擯棄”,最後還要“失去她的愛兒”。這裏是淒涼和孤苦,貧窮和憂患,然而發見作者在旅途之中生病,她立即點起灶火,煎了一劑草藥給他喝,把她僅有的一包紅糖衝進去,還直抱歉說:“糖太少,苦一點。”然後我們看到另一篇《嫁衣》,一個富農的少女,帶了“一兩百人抬的大小箱籠”嫁到陌生人家,裏麵全是母親的心血,“母親在她出嫁後不—年便病歿了。她原沒有父親。丈夫在婚後不久便出外一去不返”,自己不認識字,做了十年挨罵的賢慧媳婦,“她的青春在出嫁時便被褶入一對對的板箱,隨著悠長的日子而黴爛了”。我們不妨再看一篇《私塾師》,是一位年近六十的老人了,從前作者是他的學生,如今這位為衣食而苦苦掙紮的落伍的蒙師要向他說:“現在應該我向你請教了。”他不曉得什麽叫做“咖啡”,更不認識那些生字如“氫”如“氧”,可憐還得在新式小學廝混。我們的作者,“平素是那麽木訥”,忽然苦惱了:“他沒有資格教孩子,但他有生存的權利。”
是的,微小的生命正如偉大的存在,一樣應當有權利好好兒活著。我相信任何社會主義都從這裏出發。有的看見新,奔了過去;有的厭惡舊,動手就拆。陸蠡的本質近於詩,但是他思維,他在新舊交替之際以他自然科學的愛好搜尋人性的繁複的隱秘。人家從大處著眼,他會和渥茲渥斯一樣為了一朵小花流露感情:
“隻要落日能夠長久,
花葵將有它們的光榮;
隻要紫羅蘭能夠長久,
在故事裏麵將有一個位臵:
這裏有一朵花將是我的,
那是小白屈萊。”
陸蠡的那朵小花是他的童年,他帶我們去看祖父的白蟻,鄉農的仇敵;他讓我們去看他養馴了的白鷺,“以鶴的身份被豢養,以鷺的身份被驅逐”;他把母親久藏的虎爪和虎牙攤給我們看。他指出“生的歡喜”如何需要自由和陽光,因為他曾經囚進一枝常春藤而幾乎送了它的終。唯其隱微,是以親切。而且他知道尋找散文的效果,假如散文也有所謂效果的話。在《竹刀》裏麵,他形容山民說故事:
“山民的取喻每嫌不恰巧,故事中拉出枝枝節節來,有如一篇沒有結構的文章。”
其實正好用來說明散文的麵貌,和魯迅的解釋並不兩樣。真就沒有結構嗎?誰要真心相信這個話,信筆亂塗,誰就上了一個不小的當。《竹刀》本身便是一個最好的說明。作者生在天台西鄉,從小親近的是“嘉木立,美竹露,奇石顯,由其中以望,則山之高,雲之浮,溪之流,鳥獸之遨遊”,都是他的青梅竹馬,於是他在《竹刀》裏麵描繪故鄉的“摩天的高嶺終年住宿著白雲,深穀中連飛鳥都會驚墜!那是因為在清潭裏照見了它自己的影。嶙峋的怪石象巨靈起臥、野桃自生。不然則出山來的澗水何來這落英的一片?”不要以為這是正文,這隻是背景,上麵的人物慢慢就要出來。他們會到城市來的,但是我們寧可不要他們“出山”,因為一和城市接觸,他們的心會受傷,會成為“落英的一片”,那就糟了。不過你放心,他們不會任水漂流,手裏捏著一把竹刀,他們有蠻性嚇退你的文明。這是強壯。土性在這裏特別深厚。
什麽是散文的結構?有時候我想,節奏兩個字可以代替。節奏又從什麽地方來?我想大概是從生命裏來的罷。生命真純,節奏美好。陸蠡的成就得力於他的璞石一般的心靈。
一九四七年三月五日
(選自《李健吾文學評論選》,李健吾著,寧夏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