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司空圖,晚唐詩人兼詩論家,代表作有《詩品》(或稱《二十四詩品》)。司空圖總結了詩歌藝術發展中的一些重要經驗,提出了“象外之象,景外之景”、“韻外之致”、“思與境偕”等詩歌美學範疇,對唐以後的詩歌理論批評有深遠影響。
《與李生論詩書》指出詩的關鍵在於“滋味”,並以直觀的比擬說明了文學作品的“醇美”“滋味”不在於具體的景象,而在於由具體景象所構成的在景象之外的藝術意境上,它需要讀者借助自己的想象去填充,詩歌藝術境界應有“韻外之致”、“味外之旨”,即具有含蓄不盡、意在言外的特點。作者用實例列出了早春、山景、江南、喪亂等情境中較有意味的詩句讓讀者自己加以體會。文中指出賈島詩的詞藻不是不精致,也不是不夠警策,但與王維的詩比起來整篇缺乏耐人深思的意味;絕句雖然短小,但要想抒情狀物並讓人有所回味還是需要深厚的藝術修養的。
文之難,而詩(原有一“之”字,據《全唐文》刪之。《唐文粹》作“詩之難”)尤難。古今之喻多矣,而愚以為辨於味(2)而後可以言詩也。江嶺之南(3),凡足(原作“是”,依《全唐文》校改)資於適口者,若醯(4),非不酸也,止於酸而已;若鹺(5),非不鹹也,止於鹹而已。華之人(6)以充饑而遽輟(7)者,知其鹹酸之外,醇美(8)有所乏耳。彼江嶺之人,習之而不辨也,宜哉?詩貫六義,則諷諭、抑揚、淳蓄、溫雅,皆在其間矣(9)。然直致所得,以格自奇(10)。前輩諸(原作“編”,依《全唐文》校改)集,亦不專工於此,矧(11)其下者耶!王右丞、韋蘇州澄澹精致,格在其中,豈妨於遒舉哉(12)?賈浪仙誠有警句,視其全篇,意思殊餒,大抵附於蹇澀,方可致才(13),亦為體之不備(14)也,矧其下者哉!噫!近而不浮(15),遠而不盡(16),然後可以言韻外之致(17)耳。
愚幼常自負,既久而逾覺缺然(18)。然亦有深造自得者。如早春則有“草嫩侵沙短,冰輕著雨銷”(19)。又“人家寒食月,花影午時天”(20)。(原注:“上句雲:‘隔穀見雞犬,山苗接楚田’。”)又“雨微吟足思,花落夢無聊”(21)。得於山中,則有“坡暖冬生盫,鬆涼夏健人”(22)。又“川明虹照雨,樹密鳥衝人”(23)。得於江南,則有“戍鼓和潮暗,船燈照島幽”(24)。又“曲塘春盡雨,方響夜深船”(25)。又“夜短猿悲減,風和鵲喜靈”(26)。得於塞下,則有“馬色經寒慘,雕聲帶晚饑”(27)。得於喪亂,則有“驊騮思故第,鸚鵡失佳人”(28)。又“鯨鯢入海涸,魑魅棘林幽”(29)。得於道宮,則有“棋聲花院閉,幡影石幢高”(30)。得於夏景,則有“地涼清鶴夢,林靜肅僧儀”(31)。得於佛寺,則有“鬆日明金象,苔龕響木魚”(32)。又“解吟僧亦俗,愛舞鶴終卑”(33)。得於郊園,則有“遠陂春早滲,猶有水禽飛”(34)。(原注:“上句‘綠樹連村暗,黃花入麥稀’。”)得於樂府,則有“晚妝留拜月,春睡更生香”(35)。得於寂寥,則有“孤螢出荒地,落葉穿破屋”(36)。得於愜適,則有“客來當意愜,花發遇歌成”(37)。雖庶幾不濱於淺涸,亦未廢作者之譏訶也(38)。又七言雲:“逃難人多分隙地,放生鹿大出寒林。”(39)又“得劍乍如添健仆,亡書久似憶良朋”(40)。又“孤嶼池痕春漲滿,小欄花韻午晴初”(41)。又“五更惆悵回孤枕,猶自殘燈照落花”(42)。(原注:“上句‘故國春歸未有涯,小欄高檻別人家’。”)又“殷勤元旦日(原作日日,依《全唐文》校改),歌舞又明年”(43)。(原注:“上句‘甲子今重數,生涯隻自憐’。”)皆不拘於一概也(44)。
蓋絕句之作,本於詣極(45),此外千變萬狀,不知所以神而自神也(46),豈容易哉?今足下之詩,時輩固有難色(47),倘複以全美為工,即知味外之旨矣(48)。勉旃(49)。某再拜。
(四部叢刊影舊鈔本《司空表聖文集》卷二)
“注釋”
(1)司空圖(837—908)——字表聖,河中虞鄉(今山西永濟西)人。唐末詩人,詩論家。唐鹹通進士,官至知製誥,中書舍人。後隱居中條山。唐亡不食而死。有《司空圖表聖文集》十卷,《詩集》三卷。舊《唐書·文苑傳》新《唐書·卓行傳》皆有傳。
(2)辨於味而後可以言詩也——味指韻味,與後麵的“韻外之致”、“味外之旨”意思相同。司空圖認為隻有懂得味在於鹹酸之外,才能真正得詩中三昧。評論詩歌也是如此。
(3)江嶺——古代稱長江與五嶺(大庚、始安、臨賀、桂陽、揭陽)之間的地區為江嶺。
(4)醯(xī)——醋。
(5)鹺(cuó)——鹽。
(6)華之人——即陝西華山一帶的人,這裏指代中原地區的人。
(7)遽輟——遽,遂,“也就”的意思。輟,停止,這裏引申為足夠的意思。
(8)醇美——醇,厚也。醇美,即醇厚之美。這裏指各味調和出來的豐厚和美的味道。
(9)“詩貫六義”三句——六義,見《毛詩序》:“故詩有六義焉,一曰風,二曰賦,三曰比,四曰興,五曰雅,六曰頌。”這裏是說,詩用六義,諷諭、抑揚、渟蓄、溫雅等效用也便蘊含其中了。其中諷諭是詩的作用,後三者則是詩的情調。
(10)“直致所得”二句——直致所得,就是說,即景會心,自然寫出,與鍾嶸《詩品序》所謂“直尋”同義。格,是指作品的思想意蘊所表現出來的最高風貌,不同於“郊寒島瘦”的那種僅“止於鹹”、“止於酸”的單調之“味”。
(11)矧(shěn)——況且。
(12)“王右丞”三句——與司空圖《與王駕評詩書》中“右丞、蘇州趣味澄夐,若清風之出岫”,意思一樣。王右丞,即王維,因官至尚書右丞而得名;韋蘇州,即韋應物,因居官蘇州刺史而得名。澄澹,指風格清深淡遠。精致,指語言的精工。遒舉,指筆力的挺拔,不粘滯。這裏作者的意思是說,像王維、韋應物那樣清深淡遠的作品,自成一種風格,與筆力遒勁的作品一樣,各擅其美,兩不相妨。
(13)“賈浪仙誠有警句”五句——賈浪仙,即賈島(779—843年),浪仙是他的字,範陽人。中唐後期詩人,專寫五言律詩,以清苦僻澀為宗。警句,即如《文賦》中的“立片言以居要,乃一篇之警策”意相若,即以筆力挺拔的句子作為詩眼。意思殊餒,謂其作品內容不夠充實,空虛無力。蹇澀,蹇礙,生澀也。附於蹇澀,方可致才,是說賈島隻有在追求生澀清苦的風格時,才能表現出他的才幹來。
(14)體之不備——體,即上文所提到的“格”。不備,欠缺的意思。
(15)近而不浮——謂詩的形象真切鮮明,卻不使人感到浮淺。
(16)遠而不盡——指詩的境界深遠,也指詩的意蘊深厚,在言外有不盡的餘意。
(17)韻外之致——韻,指詩的語言。這句是說言外之意無窮。以上三句都是針對中唐以後詩壇上偏勝詩風來說的;即風格單一,意盡句中,難談餘味。司空圖倡“韻外之致”,強調的是一種含蓄蘊藉、意在言外的風格。
(18)缺然——不足。
(19)“草嫩侵沙短”二句——見司空圖詩《早春》。
(20)“人家寒食月”二句——全篇已佚。
(21)“雨微吟足思”二句——見其詩《下方》。
(22)“坡暖冬生盫”二句——同上。
(23)“川明虹照雨”二句——見其詩《華下送文浦》。
(24)“戍鼓和潮暗”二句——見其詩《寄永嘉崔道融》。
(25)“曲塘春盡雨”二句——見其詩《江行》。
(26)“夜短猿悲減”二句——全篇已佚。
(27)“馬色經寒慘”二句——見其詩《塞上》。
(28)“驊騮思故第”二句——全篇已佚。
(29)“鯨鯢入海涸”二句——全篇已佚。
(30)“棋聲花院閉”二句——全篇已佚。
(31)“地涼清鶴夢”二句——全篇已佚。
(32)“鬆日明金象”二句——見其詩《上陌梯寺懷舊僧》。
(33)“解吟僧亦俗”二句——見其詩《僧舍貽友》。
(34)“遠陂春早滲”二句——見其詩《獨望》。
(35)“晚妝留拜月”二句——全篇已佚。
(36)“孤螢出荒地”二句——見其詩《秋思》。
(37)“客來當意愜”二句——見其詩《長安贈王注》。
(38)“雖庶幾不濱於淺涸”二句——這是司空圖對其五言詩句的自謙之語,意謂上麵所列舉的這些詩句,即便似乎不會認為近於淺陋枯槁,但是仍免不了會受到真正的大詩人的譏笑。濱,同“瀕”,接近。
(39)“逃難人多分隙地”二句——見其詩《山中》。
(40)“得劍乍如添健仆”二句——見其詩《退棲》。
(41)“孤嶼池痕春漲滿”二句——見其詩《光居四年春戊月》句。
(42)“五更惆悵回孤枕”二句——見其詩《華上》。
(43)“殷勤元旦日”二句——見其詩《元日》。
(44)皆不拘於一概也——這句是與上段中“為體之不備也”相對提出來的。司空圖列舉的二十四聯詩句,體裁上說,有“五言”、“七言”,還有“絕句”;從情調上說,有“寂寥”,有“愜適”等;從題材上說,又有“早春”、“山中”、“江南”、“塞下”„„,這都說明了他所追求的並不局限於單一風格,單一題材,而是要兼蓄眾味,涵包多體。
(45)本於詣極——詣,造詣。詣極,極高的造詣。此句是說,絕句是短小精悍的,要寫好,就要求在詩歌創作上有極高的造詣。
(46)不知所以神而自神也——這句話意思是說,不知道為什麽會神韻天成,而它卻自己已神韻天成了。這“神”是司空圖所指的詩的最高境界,自然生動,渾然天成。
(47)時輩固有難色——時輩,同時代的詩人。固,固然。難色,為難的神色。此句謂同時代的詩人與李生的詩相比美,是困難的,即李生的詩已達到了相當高的成就。
(48)“倘複以全美為工”二句——倘,假如。複,再,加上。全美,語言精美,韻味深厚,即形式與內容全美。味外之旨,即情味之外的意旨,咀嚼不盡的詩味,與前文之“鹹酸之外”、“韻外之致”意思相近。
(49)勉旃(zhān)——勉,勉勵。旃,助詞,為“之焉”二字的合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