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歲的葉挺因剪掉辮子鋃鐺入獄。清軍說他有“亂黨嫌疑”,校長斥責他“言行不軌”,父親罵他“叛逆”。他說:“我就一身反骨!”
這是發生在南粵曆史古城惠州一件聳人聽聞的事件。
時間在公元1911年夏,蒸籠般的酷暑。
大概應了“天人感應”的古箴。這一年惠州的天氣反常而多變。方才還豔陽如火,轉臉就大雨傾盆。天晴時火辣辣的陽光爐火般炙烤著大地,使雨水澆過的泥濘小路和房頂以至人們的頭上水氣如煙,一團團一縷縷直直地往天上躥,熱而無風,那濕漉漉又悶又熱的空氣擰一把會嘀嗒出水,斷線珠子似的成串往下掉。但是,一俟陰霾密布,忽兒像天河決堤,大雨傾盆;忽兒像密籮篩漏,細雨靡靡,尤為可惡的是不時斜刺裏吹過一陣風,壞小子似的將行人的雨傘掀掉,或惡作劇似的通過門窗潑灑到住屋,使床上床下濕嘰嘰的,令人心裏厭煩和惱怒。
“這是什麽世道!”人們按捺不住心中的火氣,憤憤地詛咒著。
天氣的肆虐與時局的恐怖完全成正比。這時的惠州,一批革命黨人響應孫中山反對外國列強和推翻清王朝統治的號召,在總結三洲田和七女湖起義失敗教訓的基礎上,厲兵秣馬,積蓄力量,準備再次發動起義。
但是,由於不久前孫中山和黃興在廣州籌劃和發動的黃花崗起義遭受失敗,被激怒的清王朝以百倍的瘋狂鎮壓革命黨。駐紮在惠州的清軍,白日裏荷槍實彈地檢查行人,封鎖出口要道,夜晚不停地巡邏,隻要他們認為是可疑分子就當場抓起來,隻要稍有反抗動輒就會遭到毒打。更有甚者,他們把炮台上的大炮瞄準了他們認為革命黨人最活躍的府立中學堂,那黑洞洞的炮似乎隨時就會發射出殺傷力十足的炮彈。令人不寒而栗。
這時年滿十五歲的葉挺正在惠州府立蠶業學校讀書。
十五歲的葉挺已經長成一個英俊而標致的小夥子。他細高挑的身材,微微上挑的眉毛濃而黑,顯得虎虎有生氣,一雙明澈的眼睛放射著聰睿而剛毅的光芒,挺秀的鼻梁下堤岸般堅硬的嘴唇透露出倔強的性格,碩大的耳輪給人以人世不凡的預兆,白淨膚色,加之五官俊秀,足以稱得上是個美少年。
葉挺就讀的這所府立蠶業學校,完全是被封建官吏嚴密控製的官辦學校,封建的禮教和專製的約束,像鐵桶一樣,將生性活潑的學生箍得死死的,走進校門就像走進一座百年墓穴,陰冷、沉悶、壓抑、恐懼。由府立中學堂到蠶業學校,在這期間,由於葉挺頻繁地接觸傳播孫中山革命思想的革命黨人,受到革命思想的熏陶,他已完全變成了一個革命的進步青年,為了反抗清王朝的封建、沒落和凶暴,他除了利用夜間在學校內張貼一些支持革命黨的標語外,還策劃了一個實際的革命行動——剪辮子。
“剪掉辮子,會被學校開除的!”
“不僅如此,還有可能被清軍抓起來坐牢的!”
有的學生聽了葉挺的主張,驚恐地看著他,一時躊躇不定。
葉挺理解,這些同學憂慮的嚴重後果是完全可能發生的。因為,那時男子腦後拖著一條馬尾辮,是清王朝順民的獨特標誌,宛如甘願為朝廷效犬馬之勞的“宣言書”。剪掉辮子,豈不意味著對朝廷的不忠和對清王朝的反叛?反叛朝廷,被學校開除還是輕的,很有可能還會被抓起來殺頭的!
“可是,我們作為一個學生,要支持革命,以實際行動反對清王朝的統治,手裏又沒槍沒炮,用什麽支持?我看隻有剪掉辮子。”葉挺說完,為了表示自己的果敢和決心,拿出事先準備好的剪刀,“哢嚓哢嚓”把粗粗的一條馬尾辮剪掉了。然後狠狠往地下一摔,“要支持革命,就要像黃花崗起義犧牲的烈士一樣,不怕失去一切!”榜樣的力量是最切實的宣傳。在葉挺的帶動下,原來幾個憂心忡忡的進步學生也毅然拿起剪刀,剪掉了沉重的辮子,大家雀躍歡呼:“往後背後沒負擔嘍!”
然而,他們剪掉辮子的行動,宛如一塊巨大的千斤石從萬丈高空擲入池塘中,頓時在校園掀起滔天大浪,整個校園在傾斜,在搖晃,在動蕩不安。統治學校的官吏嚇得神色惶惶,氣急敗壞地把剪掉辮子的學生集中在一起,經過再三逼問,當問清帶頭者是葉挺時,便將他單獨帶到校長室,七八個人神色俱厲地異口同聲質問他,其中最為惱怒的當屬那個兼校長的府衙官吏。這位校長身材雖然不高且瘦,白淨的臉上戴一副金絲眼鏡,顯得文質彬彬,平時給學生訓話時半文半白,之乎者也,但是在學校裏卻是一跺腳校園就得顫三顫,原因是他不僅是校長,而且還是府衙舉足輕重的官吏。所以學校教職員工沒有一個看到他不像老鼠見了貓似的畏懼。今天,在他眼裏的葉挺不過區區一個黃牙小口的孺子,竟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在官府大肆捕捉革命黨的關頭帶頭剪掉辮子,萬一讓這危險的消息不脛而走,豈不造成連鎖反應?到時葉挺幾個學生被抓事小,要是上司以“治校不嚴”罪而摘掉他的烏紗帽後果可就太可怕了。所以,他一反往常的斯文,臉被氣得蠟黃中帶青,大概也由於校長室光線有些暗淡的緣故,儼然像個鬆花蛋的外殼,還沒說話就已經氣喘籲籲,話出口也變得口吃,粗暴而生硬:“你,你說,為什麽要剪掉辮子,嗯?!”
胸有成竹的葉挺不卑不亢,開口便答:“腦後拖著個馬尾巴,又累贅,又不衛生。”
“你這是狡辯!是抵賴!”校長氣得兩個眼珠子要不是眼眶執意挽留會不顧一切地跳出來。額頭上的青筋蠶似的鼓溜溜暴著,聲嘶力竭地大聲咆哮,唾沫星子隨著固體狀的斥責彈丸似的射在葉挺的臉上,“你知道不知道,你這是言行不軌?!”
“辮子長在我頭上,我想剪就剪,與別人有何妨?”葉挺腰板挺得直直的,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
“愚昧,冥頑,簡直是白癡!”校長見葉挺答非所問,把剪辮子說成是一種個人行為,是童蒙兒戲。雖然他知道這是葉挺在搪塞,但是也不便把剪辮子主動與革命黨的行為扯在一起,要是萬一事態發展到難以收拾的地步,那豈不等於不打自招地承認是“教不嚴,師之惰”?所以,他有意調轉話題,以嚴厲的教訓口吻指著葉挺的腦門說,“人不學,不知義!你小小年紀,不苦讀詩文,不鑽研學業,卻帶頭搞這些上觸犯朝廷、下違犯校規的行為,一切後果要由你們自己負責的!”
“辮子是我們自己剪的,後果當然由我們自己來負了。”葉挺依然挺胸抬頭,大有一副好漢做事好漢當的氣概。
“你就不怕被抓去坐牢?”其他在場的官吏板著臉問。
“我們本來沒罪,他們硬是要借口抓我們去坐牢,怕也躲不過。”葉挺仍對答如流。
“你還想過沒有,你要是坐牢,你就會被學校開除,那你就要回到你的鄉下去,你將失去讀書的機會,說不定一輩子就麵朝黃土背朝天地當個鄉下佬,你也不怕?”這種帶恫嚇的質問幾乎是幾個人一起說的。
“我本來是農民的兒子,回到鄉下當農民有什麽可怕的?”葉挺微微一笑,坦然、無畏盡在其中。
葉挺異常的從容鎮靜,反而招致這些官吏的心理不平衡,更有一種被奚落、被嘲笑之感,所以一個個不甘示弱地向葉挺發起反擊,尖刻進而揭老底兒似的話語冰雹樣劈頭蓋腦向葉挺砸去。
“你年歲不大,卻一身的反骨。”
“就從你叫的這個名字看,就是個不安分的人物,將來必然招來大禍!”
“怪不得有的學生反映,你不單在我們學校惹是生非,而且你在鄉下時就不循規蹈矩!”
“等著吧,你馬上就會大禍臨頭!”
這些官吏們的集約式“轟炸”。好像轟出一條時空隧道,既揭示了葉挺的過去,又預示了葉挺的現在。
葉挺過去不叫葉挺,葉挺的家的確也在鄉下。他在考進惠州府立蠶業學校前,以至到了蠶業學校後也確實有過不少被封建專製的衛道者們視為“大逆不道”的“劣跡”。
葉挺出生在距惠州二十多公裏的惠陽縣淡水鎮周田村。周田村是坐落在波浪般起伏而開闊的丘陵地帶之中的一個秀麗的山村。村莊四周,溪流縱橫,稻禾層疊,鋪金繡翠,鳥雀啁啾,鵝舞魚翔;村莊內,一戶戶莊戶人家自成院落。綠陰匝地,炊煙嫋嫋,瓜藤攀牆,雞鳴犬吠,一派田園風光,一副農家畫圖。
葉挺家居住的宅院名叫“會水樓”。這個名字的由來是源於門前有兩條從山間淙淙流瀉下來的小溪匯合後又歡聲笑語地奔向淡水河。不過,“會水”倒是實際,但“樓”卻不過是幾間普普通通的房子而已,其所以冠之“樓”稱,或許是一種企盼和希寄吧。
周田村的葉氏是“客家人”,不過,其老祖宗是自春秋戰國還是在唐末及南宋由中原地區南下大遷徙至此已無據可考。“客家人”勤勞、節儉又注重文化教育。他們把深厚的中原文化和生產技術帶到南方,在物華天寶的南疆繁衍生息,過著豐衣足食的生活。然而,鴉片戰爭之後,腐敗的清王朝對外屈服於帝國主義列強,對國內黎民百姓層層盤剝,周田村又是在離香港不遠的“弱肉強食”之地,無疑屢遭浩劫,往日的豐饒之地變得一貧如洗,村民們啼饑號寒,紛紛出洋求生。葉挺於1896年9月10日,呱呱墜地在這個災難深重的歲月裏。
葉挺的父親叫葉錫三。幼年讀過私塾,並學過一些中醫藥理。他尤其愛好天文地理,又勤於鑽研種植技術,加之天資聰睿,是個多才多藝的人物。青年時代因家境不濟遠涉重洋到馬來亞謀生,在種植園做工,後因不甘清貧又回到鄉裏。他先是揮鍬舞鎬開辟了二十多畝果園,栽種荔枝、李子、桃子、龍眼、沙梨以及橄欖等四季水果,由於他精通果樹護理,又善品種改良,他種植的水果遠近馳名,還暢銷東南亞市場。當葉錫三的果園進入正常豐收階段時,他又依靠祖傳的醫術和自己掌握的中醫藥理,把先父留下的一間“錫宗堂”中醫藥鋪重新修繕後又開始營業,加之謹記“救困扶危,樂善好施,利人利己,其後必昌”的家訓,對窮苦鄉親“開方施藥不收分文”,頗受鄉裏百姓的信賴。葉錫三又種果園又開藥鋪,家境要比一般莊戶人家富足些。
葉挺是葉錫三第二房妻子吳氏生的第二個兒子。葉錫三的第一房妻子姓黃,生有四男三女,不幸兩年之內死了五個孩子,隻剩下長女葉英和長子葉嫌。心地善良的黃氏怕葉家人丁凋零,苦心勸說葉錫三娶了廣東東莞的吳氏。年方十八的吳氏過門後,一年後生了兒子葉詔(又名秩平),到第六年生了兒子葉洵,字“希夷”(即葉挺),以後又相繼生了兩個女兒(九女葉珠和十一女葉香)和一個兒子(十子為謀又名輔平)。所以,葉挺在葉錫三的兒女中排行第八,弟妹們稱他為八哥。
葉挺生性好勝鬥勇,遇事總愛問個究竟。他五歲就幫助父親嫁接果樹,插秧、種菜也跟著學,他還喜歡到山坡上去放牛。他每次放牛不是與同齡孩子們鑽進灌木叢捉迷藏,就是用竹竿棍棒做刀槍,衝呀殺呀地劈殺個天昏地暗,每次都直到他打敗別的孩子為止。人們說聰明的孩子好奇心強,而長大有作為的人小時候一定是個調皮的孩子。葉挺對什麽事都好奇,對好奇的事情都想試一試。他六歲那年在放牛時揀到一顆子彈,別的孩子嚇得直喊,要他趕快丟掉,不然會炸死人的。葉挺非但不扔,反而拿回家偷偷扔進正在燒火做飯的灶膛裏,看被火一燒能不能爆炸。結果“嘣”地一聲,做飯鍋被炸了個大洞。葉挺為此挨了葉錫三一頓拳腳。
在葉家的子女中屬葉挺挨打最多,在葉家的子女中又屬葉挺被葉錫三最看中,期望值最高。俗話說“不打不成材”,“棍棒出孝子”。葉錫三打罵葉挺,是望子成“龍”。他覺得葉挺這孩子眉清目秀,天庭飽滿,又身強力壯,渾身有一種虎氣,長大以後不會是個凡夫俗子,說不定會給他們葉家光宗耀祖。所以,葉挺還不滿七歲,葉錫三就把他送到騰雲學堂讀私塾。
騰雲學堂的老師姓葉名友山,雖與葉錫三不是本家,但卻稱得上是至交。葉友山是一位古文功底頗深的老學究,他教學生的課本無非是《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和《六經》、《四書》之類。而教學的方式也無非是填鴨式的死記硬背。葉友山老師開課不久,就發現葉挺在課堂上心不在焉。有一次葉挺居然趁老師不注意,未經請假竟溜出了課堂。這還了得麽?葉友山當即來了個跟蹤追擊,驚訝地發現葉挺躲在一個小閣樓前編鳥籠子。這下子可把葉友山氣得胡子都倒豎起來了,如果管教不好葉挺,不僅辱沒老師尊稱,也有負於至交葉錫三之托呀。當晚,他找到葉錫三就告狀。葉錫三聞聽,氣得滿腔怒火騰地衝到了腦門子,抄起一根胳膊粗的棍子,叫來葉挺,劈頭就打。
“且慢!”葉友山見狀一把攔住,“我們也不能棒打無辜,還是問問他為什麽不好好聽課?”“對,你為什麽不認真聽葉老師講課?”葉錫三氣憤難捺地將木棍“咚”地往地下一戳,厲聲質問。那神態像個狂怒的雄獅。“我已經都學會了,何必再空耗時間。”葉挺一眨黑蝴蝶般的睫毛,立刻答道。“那好,叫葉老師馬上考考你,你要答不上來,看我叫你知道什麽是‘杖斃’!葉老師,你盡管放開考他。”葉錫三右手拎棍,左手叉腰,護法金剛般監視著葉挺。葉友山馬上出題:“你給我一字不落地背背三字經?”葉挺眉不皺,頓不打,開口如珠璣落盤,幾乎是一口氣滾瓜爛熟地背了一遍。葉友山出了一道剛剛講過的課題:“再給我背背唐朝詩人李白的《古朗月行》!”葉挺依然背起來似行雲流水:“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葉挺朗朗的背誦聲還沒有落地,葉友山高興得一拍手掌:“好,奇才,孺子可教也,久後必成大器!”當即,葉挺的一頓“杖罰”不僅可免,葉友山還像伯樂發現千裏馬般從此對他格外垂愛。除了在課堂上要求他“讀書可貴在神解,學能深思悟由疑”;在課堂外,又要求他“經學貴在不中斷,積土日久可成山”,指導葉挺精讀《唐詩》、《宋詞》、《資治通鑒》和《古文觀止》中的名篇佳作,使他打下了深厚的古文基礎。
繼葉友山老師之後,葉挺遇到了一位思想進步的新派人物陳敬如老師。陳敬如崇尚孫文學說,對孫中山分外景仰,因此對其“驅除韃虜,恢複中華,創立民國,平均地權”的政治主張由衷地擁護。因此,他在給學生們講課時“教有所為”,讓學生們做到“學有所用”。他有的放矢地在學校大門兩廂的牆壁上書寫下六個楷書大字:右廂為“業精於勤,學成於思”;左廂為“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接著,他在重點講授曆史、地理和修身課中,上溯幾千年的文明史,下究自鴉片戰爭以來積弱積貧的祖國,被外國列強肆無忌憚地吞噬、掠奪和欺辱,而清王朝對洋人奴顏婢膝,賣國求榮,喪權辱國的《璦琿條約》、《南京條約》、《馬關條約》、《辛醜條約》一個個像恥辱柱一樣釘在每一個有愛國心的華夏兒女的腦門上。可是,腐敗透頂的清王朝和各地反動官吏,對黎民百姓尤其是對革命黨人卻凶狠猙獰,殘暴陰毒。然而,在中華民族的曆史上,英雄人物卻層出不窮,屈原、嶽飛、文天祥、於謙、鄭成功,等等,光芒四射,燦若星鬥。他們或慷慨悲歌,或威武不屈,或視死如歸,或大義凜然,或以身殉國。他們是中華民族的脊梁!他們是炎黃子孫的驕傲!葉挺聽著陳敬如老師的講課,覺得胸中如狂飆天降,屈辱、憤懣、痛恨、仇視旋風般攪在一起,固體般撞擊著心胸,使他產生恨不得立刻像過去的英雄一樣橫刀躍馬,為國廝殺。
“陳老師,我怎麽樣才能成為像嶽飛一樣的民族英雄?”這天晚上,葉挺敲開陳敬如老師的屋門,急迫地問道。
“噢?坐坐。”正值盛年的陳敬如老師早就喜歡上了善於思考問題和具有充沛精力的葉挺。他叫葉挺坐在他用於讀書和批改作業的舊八仙桌旁的木凳上,話語懇切地告訴他:“要想將來能夠報效祖國,現在就要增長才幹,你現在要緊的就是多讀書,多讀進步書籍。”說著,他將自己保存的進步報紙《民報》和章炳麟論述驅逐異族、光複舊業的《旭書》及《駁康有為論革命書》等交給葉挺,還告訴他要多讀一些愛國詩篇。
從此,葉挺讀書的熱忱更高了。每當雄雞報曉時,起早下田的村民都能看到葉挺在距家門口不遠的“讀書亭”捧書在默念低吟。有一次他居然抄近路走了三十多裏地,來到大亞灣的澳頭村,登高遠眺,麵對極遠處一個隱隱約約的孤山島影——香港,耳邊響起陳敬如老師聲調激憤地述說英帝國主義強盜般迫使清王朝將祖國的寶島割讓出去的情景,眼前仿佛閃現出一張張英國侵略軍凶惡的嘴臉和狂傲地飄舞在香港上空的米字旗,激昂地高聲朗誦起嶽飛的光輝詩篇《滿江紅》:“怒發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晡,壯懷激烈……”足見少年葉挺胸臆中已繪製出一幅“駕長車”、“踏破賀蘭”而驅逐“胡虜”的壯麗畫卷。
不久,葉挺胸中的“英雄氣”爆發了。
那天,葉挺到淡水鎮買文具回來,一路上看到好幾個土地廟,有的“神位”前居然還香火繚繞。葉挺想起陳敬如老師講過的迷信是統治階級用來愚弄百姓加強統治的把戲,憤憤地罵上一句:“現在國不像國,家不像家,你們倒神氣活現地被供奉著!”他伸手抄起土地廟裏的香爐,劈劈啪啪,統統摔了個粉碎。然後,拍拍手上的灰土,揚長而去,大有一副英雄氣概。
誰知,葉挺剛回到家,本地的一個頭麵人物就尾隨來到葉家,叫過葉挺的父親葉錫三,大罵葉挺冒犯神靈,砸碎菩薩,罪該萬死!葉挺不示弱地說:“菩薩都是泥巴捏的,有什麽神靈。你要說有神靈,我捏個水牛大的,蹲到你家好啦!”那個頭麵人物當場受了葉挺的奚落,更是不依不饒,非要葉錫三帶著葉挺到土地廟跪下磕頭認罪不可。葉錫三本來就迷信,再加上葉挺又冒犯了那個頭麵人物,更是火上加火,掄起拳頭就要痛打葉挺,幸虧陳敬如老師聞訊趕來,從中調解,才算平息了這場風波。
兩年以後,葉挺以優異成績結束了在騰雲學校的學業,要到惠州報考府立蠶業學校。
在告別父母和陳敬如老師之前,陳老師說了一句思考良久的話為他餞行:“你離家去惠州,好比鳥出籠,自主性就大了。古人雲:人要上行,葉要上挺。今人講:挺身而出,拯救中華。你的名字應該由‘為洵’改‘挺’,葉挺,是向上、勃發、昂揚之意。如何?”葉挺覺得陳老師給他起這個名字飽含著期冀和熱望,又意深韻正,便一點下頦,一個“是”字像石頭落地。
這便是葉挺名字的由來。
葉挺孑然一身地來到惠州,起初幾天心情委實愉悅。因為惠州自宋代始便已繁華成南粵重埠、曆史古城。惠州四周環水,為省、港、潮、梅之間的咽喉要道,地形險要,是曆代兵家必爭之地;同時惠州北靠東江,城中被西枝江一分為二。城西擁有“芒蘿西子”之譽的秀麗西湖,西湖內有蘇軾攜妾謫居惠州助款修築的蘇堤、西新橋、東新橋等遺跡;上千年的紅棉水榭、百花洲、點翠洲、泗洲塔、九曲橋等名勝駐聖其間;市中心公園高高聳立著參天古榕與鳳凰樹掩映的望江亭;市內通衢大道兩側各類店鋪鱗次櫛比;聞名的府立中學堂、府立蠶業學校等學府比肩而立。惠州果然是座名不虛傳的南粵商埠和文化名城。
但是,當葉挺真正進入設立在西湖鱷湖西岸古刹永福寺裏的蠶業學校,胸口卻像壓上一塊沉重的石板一樣窒悶。整個學校儼然一個古堡,空曠、冷清,毫無生氣;學校的官吏一個個道貌岸然,神氣活現和不可一世;還有,特別與他一個年級的一些具有特殊背景的“老學生”,平時在言談話浯中對革命黨人極盡誹鎊,可是在學習上又整個一個智能低下,每次考試,他們便到永福寺大殿向菩薩燒香磕頭,禱告菩薩保佑他們考個好成績。葉挺決心捉弄他們一下。
這天,葉挺約了幾個進步學生躲在菩薩身後,當那幾個“老學生”來到大殿,焚上香,正雙膝跪下向菩薩祈禱時,葉挺冷丁站在菩薩前麵的香案上,伸手拔下一個菩薩嘴上的幾根胡須,高聲對那幾個向菩薩三拜九叩的“老學生”說:“今天,算我冒犯神靈,看菩薩怎樣在明天的考試中懲罰我?如果你們明天考得比我好,就說明菩薩靈驗,日後我保證給這座大殿裏的所有菩薩重塑金身!”那些“老學生”麵麵相覷,嚇得不知怎麽回答為好。第二天考試,葉挺依然在整個年級獨占鼇頭,而那幾個“老學生”們考得一塌糊塗。但是,不久校長便氣勢洶洶地找到葉挺,狠狠地訓斥了他一頓,不無威脅地告訴他如果以後再這樣胡來,一定會遭到製裁。
其實,這個校長官吏對葉挺的威脅不全是恫嚇。因為這時國家的政治局勢處於劍拔弩張的態勢。腐敗沒落的清王朝為了挽救其滅亡的下場,對革命黨人等一切進步思想和行動視為“洪水猛獸”,要“查拿嚴辦”,並不惜“血刃彈壓”。
就在葉挺剪辮子沒幾天,一隊清軍趁學生們上課時包圍了蠶業學校。大概有一個班的清軍封鎖住了葉挺上課的教室。其中一個班長模樣的老兵操著濃重的四川口音叫學生們一個一個出來接受搜查。當葉挺一出教室,那班長模樣的老兵指使手下的清軍:“格老子,這娃是個亂黨分子,抓起來!”
霎時間,兩個清軍虎狼般撲到葉挺麵前,麻肩弄臂,將他捆了起來。
“你們憑什麽抓我們學生?”葉挺一麵晃著膀子想掙脫清軍的手臂。一麵大聲質問。
那個班長模樣的老兵嘿嘿一笑:“你這娃兒,剪掉了辮子,還不知道成了亂黨嫌疑?”
葉挺仍然不肯罷休,繼續質問:“辮子長在我們頭上,我們剪的又是自己的辮子,我們亂了誰家的黨了?!”
“少跟他廢話,把凡是剪掉辮子的都給我關到監獄裏去!”這時過來一個當官兒的清軍,滿臉露著凶機,向清軍發號施令。
就在葉挺等幾個剪掉辮子的進步學生被清軍抓到監獄的第二天,那個兼蠶業學校校長的府衙官吏怕上司判他個“瀆職罪”。連夜寫了一份“保證書”,說明葉挺他們純係年幼無知,保釋他們,日後嚴加管教,再不出現剪辮子這種亂黨亂國的行為。誰知,葉挺和幾個剪辮子的進步學生回到學校,校園裏已貼出他們因“言行不軌”而被開除學籍的告示。
“你們不開除我,我也不想上這樣的學校了!”葉挺到學生宿舍收拾好自己的東西,扛起鋪蓋卷,頭也不回地走出了蠶業學校。
可是,當葉挺離開惠州古城踏上返回淡水鎮周田村的土路時,心裏犯開了嘀咕。他知道回到家向父親講明被學校開除的事兒,葉錫三肯定會暴跳如雷,自己也免不了又受一頓皮肉之苦。怎麽才能度過這一關呢?葉挺想到了陳敬如老師。於是,他先到騰雲學堂向陳老師匯報了自己因剪辮子被清軍關進監獄後又被蠶業學校開除的經過,陳老師安撫他不要害怕,一會兒帶他回家去見他父親,並給他介紹了廣州黃花崗起義失敗後整個廣州的革命形勢,鼓勵他繼續尋找報國為民的出路。
“陳老師,對您的教誨我會銘記在心。”葉挺一雙明亮的眸子放射著堅毅的光束,像箭鏃一樣具有穿透力。
“好,我送你回家。”陳敬如幫助葉挺拎著一包行囊,來到了他的家。
“你這個叛逆,你這個逆子!”葉錫三聽了葉挺的述說果然火冒三丈,抓起堂屋一根棍子就要毒打葉挺。
有陳敬如老師在身邊充當“護身符”的葉挺理直氣壯地爭辯:“我剪掉自己的辮子犯了誰家的王法啦?他們今天說這個亂黨,明天又講那個大逆不道,他們這才是封建專製和獨裁!我就是一身反骨,看他們把我怎麽著?!”
“好。我惹不起你。就算我沒你這麽個兒子。你給我滾出去!”葉錫三見葉挺不但不認錯,反而氣衝牛鬥,愈發怒不可遏。
“你們先聽我講幾句。”陳敬如老師安撫葉錫三和葉挺坐在自己身邊,告訴葉錫三惠州府立蠶業學校不適宜葉挺上學的緣由,接著把他要介紹葉挺重返惠州到府立中學堂去讀書的安排和盤托出。
葉錫三和葉挺父子二人聽罷,一齊抓住陳敬如的手,連聲道謝,感激的話語使方才還寒氣砭骨的氣氛立刻變得和風習習而溫暖如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