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被譽為“中國三倍體毛白楊之父”的北京林業大學教授及中國工程院院士朱之悌身患肺癌,要在北京通縣肺病專科醫院做手術。張萬鈞聽說後,立刻與作為“軍民共建”項目的苗木基地部隊一方的政治委員紀連祥商定,在朱之悌教授手術那天,一起趕赴醫院,協助朱教授的夫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同時也是對朱教授的一種安慰。
紀連祥一聽,馬上說:“經理,看來我們又是心有靈犀,不謀而合,我也正想給您這麽建議呢!”
“這太好了。”張萬鈞知道紀連祥是個熱心腸的人。由於自己一心撲在鹽灘綠化上,許多事情都是他幫助辦理的。比如與全國“綠委”和中國一些高等院校聯係,以及一些會議的接待工作,他都鞍前馬後地不辭辛勞,而且辦起事情來考慮得很周到,方方麵麵、左左右右,都能照料到。多虧了有這麽個誌同道合的好夥伴。
誰知,就在朱之悌教授決定做手術的前一天下午,張萬鈞突然接到通知,說是有項重要的外事活動,要他參加。他一聽心裏有點急,本來已經決定與紀連祥明天一大早兒就去北京,誰知會冷不丁地殺出個“程咬金”來呢?他連忙向通知者說明情況,結果得到答複是:“經請示有關領導,這次外事活動一定要你參加。”這樣,去北京通縣肺病專科醫院看望朱教授豈不受阻?
“怎麽辦?”張萬鈞在辦公室裏來回踱步,左思右想,心裏急煎煎的。
按說,張萬鈞與朱之悌教授相識時間並不長,而且接觸的機會也是有數的幾次。但是,朱之悌教授那為了彌補我國沒有用於造紙和板材的速生毛白楊而披膽瀝膽的愛國情懷及積十幾年之心血培育出三倍體毛白楊的頑強意誌,以至於對開發區開辟苗木基地的大力支持,都令張萬鈞倍加欽佩,並視為自己所敬重的師長。所以,他從得知朱教授患了肺癌後,就頗為惦掛,並盡量抽出時間前去看望。
張萬鈞對於他尊重的師長所表現的這種特殊的情感,會使一些人匪夷所思。
張萬鈞在1976年,聽說他在上高中時的一名老師英年早逝而嚎啕大哭,便是一例。
這位英年早逝的老師,名叫韋樹毅。
韋樹毅原是北京航空學院的高材生。在那個以“階級鬥爭為綱”的年代,據說他的父親在中蘇邊界出了問題,被定為“間諜”,從而鋃鐺入獄。
北京航空學院帶有半軍事性質,所以作為“間諜”兒子的韋樹毅豈能夠被容忍留在這座帶有軍事性質的高級學府!
於是乎,還沒有完成學業的韋樹毅被迫離開北京航空學院。之後,由河北省“教委”分配到唐山市第一中學擔任了物理老師。
唐山市一中是河北省重點中學。
當時,張萬鈞正在讀高一。
張萬鈞說,高中物理是一門比較難以使學生徹悟的課程。可是,韋樹毅老師的講課,深入淺出,形象生動,比如他講物體的自由落體和加速運動,手中的粉筆頭隨之落下,如一道閃電,頓時照亮了同學們的心扉。
自從韋樹毅老師擔任物理課程以後,唐山一中的物理成績如同溫度計插在熱水裏——直線上升。休要說在唐山地區了,就是在整個河北省也是呱呱叫。每次河北省統一測試,唐山市一中準是獨占鼇頭。為此,河北省搞公開教學試點,試點學校就選在了唐山一中。這可不是吹,1962年的高考,唐山一中八個班,物理的平均成績為96分,這在全國雖不敢冒味地說是絕無僅有,恐怕也是不多見。
年齡隻比張萬鈞大五六歲的韋樹毅老師,隻要站在講台上,精神抖擻,口若懸河,每一堂課都要使學生們聽得明明白白。隻要有學生存有疑點,或對他的講解不甚明了,他會循循善誘,耐心講解,直到你弄通弄懂為止。
然而,隻要韋樹毅老師走下講台,走出教室,霎時間便變得判若兩人。
韋樹毅老師身材不高,長得又瘦,麵容清臒,凸突的顴骨下深陷的兩腮幾乎都能盛下小孩的拳頭。他似乎一年四季穿著那身藏藍色的中山裝,仿佛從來沒有洗過一樣,兩個袖子油脂麻花,像屠夫和賣肉的戴的套袖。衣領子也油光光的,若是用刀子一刮依稀能刮下二兩油來。上衣的前襟也髒兮兮的,每天都沾著紅白兩色粉筆末。
張萬鈞在唐,山市一中三年,三年中沒見過韋樹毅老師穿過一件新衣服。
韋樹毅老師總穿一身舊衣服,又不修邊幅,走路低著頭,那模樣頗像小說《紅岩》中被囚禁在重慶歌樂山監獄的華子良。
韋樹毅老師有一個正在讀中學的妹妹,他父親出事後,不知是受父親之托,還是盡兄長的責任,他便把妹妹接在身邊,細心嗬護。
此時,正是“三年困難”時期,吃飯要糧票,買衣要布票。韋樹毅老師雖然舍不得穿一件新衣服,卻每到換季時都會讓他妹妹穿上人時的新衣服。
在“三年困難”時期,全國上下都節衣縮食,勒緊褲腰帶共渡難關。據說,當時毛澤東主席每周才吃一次紅燒肉。由於黨風正,民風純,盡管千千萬萬老百姓糠菜半年糧,甚至連病帶餓而死,但是沒有聽說有人“造反”,或殺人越貨,甚至沒有人詛咒世道不公的。像韋樹毅老師這樣的人,就更是大大的一個順民了。
韋樹毅老師從來自己不做飯,每天早、中、晚三餐都是拿著個舊搪瓷缸到學校食堂買飯,然後回到他住的那間隻有十來平方米的房間裏吃,從來沒見過他與別的教師在學校食堂的飯廳裏又說又笑地一起吃過飯。由於住校的學生與老師在一個食堂買飯,張萬鈞常常不經意地發現韋樹毅老師買的菜準是價錢最便宜的。
張萬鈞在唐山市一中讀書三年,三年都是班上的物理課代表。因此,他每天都要給韋樹毅老師送全班的作業本。
“得、得、得!”張萬鈞每次收齊全班同學的物理作業本,送到韋樹毅老師住的宿舍門口時,用手指輕輕敲門。他發現,韋樹毅老師除了到教室講課就是在自己的宿舍,從來沒有見他逛過街,或者到操場上散過步,就是他從教室回宿舍,也是低著頭,步履匆匆,好像生怕碰到什麽人一樣。所以,張萬鈞怕喊“報告”或者敲門的聲音大了會驚嚇韋樹毅老師。
少許,屋門才輕輕開了一道縫,隨之,韋樹毅老師的腦袋伸出來,一見是張萬鈞,表示誇獎地一點頭,伸手接過張萬鈞手裏的作業本,門依然隻開一道縫,從來也不說叫張萬鈞進屋坐坐,半截身子立刻縮了回去,隨之半開半掩的屋門又輕輕地關上了。
張萬鈞當時覺得,韋樹毅老師的住屋是否藏著稀世珍寶,怕別人進去看見。
韋樹毅老師一直獨善其身,不跟人交住,也沒有朋友走動,更沒有談過戀愛,當然不知道娶妻生子是何種滋味了。
1976年7月28日,一場驚天地、泣鬼神的唐山大地震異常慘烈地發生了。
居住在唐山市中心地帶的韋樹毅老師,本來是27日要動身到外地去,結果因沒趕上那趟要乘坐的火車沒有走成,結果身遭不幸,真是命當該絕呀!
當時在天津堿廠工作的張萬鈞聞聽後,不知是出於對韋樹毅老師對自己栽培的緬懷,還是為韋樹毅老師的英年早逝而痛惜,也不知是出於對韋樹毅老師孤獨人生的憐憫,還是對命運之神之於韋樹毅老師備受煎熬而憤憤不平,抑或是對韋樹毅老師作為一個男人沒有完整地走完自己的人生之路而遺憾,或許是哪方麵的作用都有,他那感情的閘門再也關閉不住了。他跑到工廠外的一個土堆上,麵朝韋樹毅老師結束自己短暫一生的方向,雙手蒙麵,嚎啕大哭。這充滿悲壯情感的哭聲,洶湧澎湃,酣暢淋漓。
試想,如果當時天津堿廠有人看到已經是40多歲的漢子的張萬鈞,又是車間的技術幹部,聽到這樣的老師去世,如喪考妣般地悲傷痛苦,不說他神經不正常才怪哩!
然而,這恰恰就是張萬鈞對其所尊重的師長表現出來的特殊情感。
而今,麵對本來定好要去北京守候朱之悌教授做手術卻因故不能前往的張萬鈞,經過緊張思索,隻得拿起電話,找到了正為明天去北京做準備的紀連祥。
“紀政委,看來我明天不能去北京了。”張萬鈞馬上告訴紀連祥。
“是不是實在脫不了身啦?”紀連祥立刻想到張萬鈞一定遇到了什麽特殊情況,不然他是不會臨時變卦的。
“是。上邊兒非要我參加一個外事活動。”
“那我就代表您去吧。”
“看來隻能這樣了。”
“放心吧,我會給朱教授說明情況的。”
“紀政委,一個是希望你替我多買些手術後病人需要滋補的禮品,第二是請你務必在醫院等到朱教授的手術做完,朱教授一出手術室,立刻把情況告訴我。”
“好的。”
張萬鈞手拿話筒,思考還有什麽事情需要紀連祥代勞的。
紀連祥見張萬鈞既不講話,也不放下電話,猜到他一定在思考需要他還做什麽,便問:“張經理,還有什麽需要我辦的?”
“哎,對了,你再替我買個花籃,要大一些的,多插一些玫瑰。”
紀連祥雖然一時沒弄明白張萬鈞此刻要多插一些玫瑰的確切含義,但猜到一定是代表著尊重、熱情和祝福。所以,立刻應了一聲:“行!”
“哎,對了,你一定告訴朱教授的夫人林老師,她要有困難,請務必告訴我們,我們會盡力幫助解決的。”
“好。”紀連祥爽快地回答後,心裏深有感慨地說,如今,在物欲橫流的社會,人與人的情誼越來越被利益所取代。可是張萬鈞,依舊以情義為重,實在難能可貴呀!古人曰:君子之交淡如水。那是因為,真水無香。張萬鈞之於朱之悌教授的情感,不正如無香之真水嗎?
§§第六章 春花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