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介石陰鷙的目光與郭沫若的慨然題字和葉挺的辭職交織而成的故事。
葉挺躊躇滿誌地從延安回到武漢,旋即又來到南京,此時正值日寇攻陷上海,國民黨數十萬大軍從上海狼狠潰逃,一周後蘇州失守,蔣介石的南京政府告急。
此時的我國曆史名城南京陷入一片混亂。蔣介石的南京政府各個機構像熱鍋上的螞蟻,急得團團轉。有的打點行裝,從長江碼頭往武漢轉移;暫時不轉移的,也整理文件材料,隨時準備逃離。城裏謠言四起,百姓驚恐不安。哭嚎似的汽車喇叭聲,焦躁地“閃開”一類的喝斥聲,人們慌亂的腳步聲,宛如一支失去指揮的交響樂團,喧嘩聒耳,雜亂無章,愈發令人惶遽不寧。
“驚弓之鳥!”葉挺對國民黨政府的這種“懼日病”十分不滿。這些人打起內戰來卻是行家裏手,手段毒辣,麵目之殘暴,氣焰之凶悍,可謂天下第一。但是,麵對外國列強,尤其是對日寇發動的侵略戰爭,卻像得了軟骨病一樣,腰杆硬不起來了,奴顏卑膝,唯唯諾諾,膽小怕死,往日那對國人的“英雄氣概”一掃而光。這種人,是中華民族的敗類,是炎黃最劣等的子孫。
葉挺感到,在這個特殊時刻提出麵見蔣介石是容易達到目的的。
果然,蔣介石接到葉挺“麵陳”的請示,馬上答複召見他。
今日的總統府,失去了往日的森嚴與肅穆。如梭的人流和一張張驚慌的麵孔,似乎瘟疫在彌漫。
“坐坐。”蔣介石此刻著意穿上大元帥軍裝,倒也顯得器宇軒昂,威儀萬千。他這番用心,不僅想以此“殺”一下葉挺這位北伐名將的傲骨,同時也在與葉挺一起被召見的八路軍參謀長葉劍英麵前顯示一下他這個國民革命軍最高統帥的威風。
葉挺向蔣介石介紹了葉劍英後,兩個人同時在蔣介石左麵的兩把太師椅上落坐。
“希夷,聽說你剛剛到延安去啦?”蔣介石正襟危坐,麵沉似鐵,拉著長腔問。
“是”。葉挺微微一欠身子,禮貌地回答。
“中共對改編新四軍什麽態度呀?”蔣介石端起茶杯呷了口茶,斜昵了葉挺一眼,神色依然冷冰冰的,與嫋嫋上升的茶杯的熱氣形成鮮明對照。
“中共中央同意對南方八省紅軍遊擊隊改編成國民革命軍新編第四軍,並建議改編的新四軍的編製為兩師、四旅、八團。”葉挺對答如流。
“中共沒再提別的條件嗎?”蔣介石似乎有意不讓葉劍英開口,他的目光一直盯著葉挺。
葉挺觀察出蔣介石的用意。既然蔣介石不想讓葉劍英說話,那就先不要激怒他,免得他又節外生枝。於是,他開口便答:“中共中央同意委員長的‘核定’,由我擔任軍長。同時,他們希望副軍長由項英擔任,第一師師長由陳毅擔任,第一師副師長由張雲逸擔任;第二師師長由張鼎丞擔任,第二師副師長由譚震林擔任。還有……”
“還有什麽?”
“還有,中共中央提出南方八省紅軍遊擊隊以浙江衢州附近和江西什麽地方為集合地點,並建議委員長劃撥十八萬元的集合開拔費用……”
“娘希匹,不行!”蔣介石還沒等葉挺的話說完,一拍太師椅扶手,勃然大怒,他那本來就蒼白的臉色像刹那間又抹上一層白石灰,兩眼似禿鷲一樣發出陰鷙凶狠的光,“他們應該知道,改編後的新四軍是屬於國民革命軍而不再是遊擊隊,你是政府正式任命的軍長,副軍長和師長也必須由政府任命,不能由他們說了算。還有,八路軍他們就拒絕政府點驗,這次改編新四軍政府必須派人去點驗,按槍支的多少定編製,也不能由他們共產黨說了算!”
葉挺聽著蔣介石喋喋不休的吼叫,覺得他的嗓音不小,但底氣不足,使人感到輕飄飄的,缺乏中流砥柱的力量和威力。
對於麵前的這位蔣委員長,葉挺並不陌生,而且應該說是知根知底。
葉挺早在十九年前就認識蔣介石。那時,於保定軍官學校畢業的葉挺赴德國留學因經費無著而擱淺後,經同窗好友鄧演達介紹,赴福建漳州拜見援閩粵軍司令部參謀長鄧鏗,被任命為第一支隊少校副官。而那時蔣介石,在粵軍司令部擔任作戰科主任,兩個人在鄧鏗那裏有過一麵之交。
兩年以後,孫中山在廣州就任非常大總統,葉挺擔任孫中山大本營的警衛團第二營營長。當葉挺接受大本營的緊急命令,率全營官兵去桂林護衛孫中山,當他們乘坐的船隊由梧州向北轉入桂林航行,船隊剛要開船,傳令兵跑來向葉挺報告,說是有一位粵軍高級軍官要搭船一起去桂林。葉挺急忙奔出船艙一看,見岸上站立著的是已提升為粵軍第二軍參謀長的蔣介石。葉挺立刻禮貌地將蔣介石迎到船艙內,叫勤務兵沏茶倒水,好生招待。蔣介石覺得葉挺一表人才,又是保定軍官學校的高材生,是鄧鏗賞識的人物,便對葉挺開始稱兄道弟,拉開了家常。他告訴葉挺,他是回浙江奉化老家給母親奔喪,突然接到大元帥孫中山的“急詔”,要他火速趕往桂林。葉挺對這位尚未進入不惑之年的年輕粵軍將領敬重有加,一切生活起居,安排得不僅優厚而且處處妥帖周到。幾天的航行,葉挺每每看到蔣介石看孫中山的書。言談之中,蔣介石大談孫中山的“三民主義”,表現得對孫中山頂禮膜拜,那怕肝腦塗地也在所不辭。葉挺深深被蔣介石對大元帥的忠誠所感動,並暗自引以為學習的楷模。可是,他也有對蔣介石不滿的地方。因為每到夜晚在碼頭靠岸時,蔣介石都到煙花柳巷去嫖娼宿妓,並且一上岸就以轎代步,揮霍無度。以後葉挺才得知,蔣介石曾浪跡上海十裏洋場,與黑社會頭子為伍,是個典型的賭徒加淫棍。
不久,發生了叛軍陳炯明攻打孫中山總統府,蔣介石搖身一變成了在永豐艦上保衛孫中山的英雄。從此,蔣介石戴上了“國民黨左派”的桂冠,飛黃騰達。國民革命軍第一軍軍長,黃埔軍校校長,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常委會主席,國民革命軍總司令……。
但是,“中山艦事件”的發生,暴露了蔣介石的反革命真麵目,撕下了他背叛孫中山“聯俄、聯共、扶助農工”三大政策的偽裝。嗣後,蔣介石在上海又策劃發動了“四·一二”反革命政變,便徹頭徹尾地成了公開破壞國共合作的罪魁。
蔣介石在南京成立國民黨政府後,利用他竊取的軍事委員會委員長和中央政治會議主席職務,控製軍政大權,對內實行獨裁專權,對外投靠帝國主義。“九·一八”事變後,蔣介石麵對日本帝國主義對我國東北地區的武裝侵略,賣國求榮,堅持不抵抗主義,並大肆鼓吹“攘外必先安內”,繼續進行反共內戰,對中央工農紅軍先後發動五次“圍剿”;同時,又不斷製造新軍閥混戰,將中國人民長期推向災難的戰爭深淵。“西安事變”時,在共產黨的努力下,才迫使蔣介石結束長達十年之久的內戰,開始了第二次國共合作……。
此刻的葉挺看著蔣介石氣勢洶洶的樣子,覺得他是個典型的“兩麵派”,一個地道的“變色龍”,宛如古羅馬守衛門戶的兩麵神伊阿諾斯式的人物,當麵一套,背後一套,笑裏藏刀,口蜜腹劍,色厲內荏,欺軟怕硬。
葉挺透過蔣介石的專權獨裁,痛切地感到,一個無道的領袖掌握的權柄,將變成禍害,變成宰割國家和人民的屠刀和砒霜。一個英明的領袖掌握的權柄,將成為為國為民建功立業的利劍,並繪製出壯美的畫卷。
葉挺見蔣介石咆哮完畢,又正襟危坐地端起茶杯呷口茶,似乎要潤一潤幹燥的喉嚨,趁機插話道:“委員長,現在國共合作,共產黨從抗日大局出發,同意對南方八省紅軍遊擊隊改編成國民革命軍新編第四軍,直接對日抗戰,國民政府應該歡迎。至於中共中央提名的幾個主要師級幹部,他們都是能征善戰的優秀指揮員。據說,連宋子文先生在給外國記者談話中,都說‘八路軍在晉北抵抗武器精良之敵軍,已迭獲勝利,是為中國人民以弱勝強、以少勝多之有力證明。’所以……”
“行了,你的話已經講得不少了!”蔣介石惱怒地打斷葉挺的話。蔣介石不僅視葉挺為共產黨唱讚歌是暗中頂撞他,他尤其認為葉挺借他的大舅子宋子文之口讚揚八路軍更是在共產黨代表人物葉劍英麵前給他難堪,所以他又淫威大發,以教訓的的口吻指點著葉挺說,“你知道,共產黨安排的這些幹部都是共產黨員,可唯獨你這個當軍長的不是,將來你怎麽領導?你又怎麽指揮?再說,你的安危誰又能夠保證?這一些,你想過沒有?嗯?!”
葉挺沒想到蔣介石當著葉劍英的麵就使開了離間計,公然視共產黨為異端,製造國共矛盾,真想以國共合作的重要性反駁他幾句,但又一轉念;眼下是小不忍則亂大謀,還是要注意控製自己的情緒。況且,葉挺對於這次改編新四軍的種種困難,已經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
那還是葉挺從武漢來南京之前,他已經對改編新四軍的難度就已有所領教。當他與在漢口的中共中央負責人周恩來、董必武以及常駐武漢八路軍辦事處的葉劍英與蔣介石國民黨一些軍政官員開始交涉新四軍的編製、經費和幹部任命時,就遭到種種帶有偏見的阻力。
關於幹部任命事宜,像陳毅、張鼎丞等師一級幹部,還有通融的餘地,可是對於項英任副軍長,國民黨軍政部門就是不同意。
還有軍費問題。葉挺提出新編新四軍每月則需要十六萬多元的各種費用,可國民黨軍政部門隻給預算出六萬多元,剛剛超過新四軍實際需要軍費的三分之一。
更為滑稽的是,葉挺提出天氣已經冷了,南方冬天不生爐火,南方八省紅軍遊擊隊集結以後,需要一萬套棉衣禦寒過冬。可是國民黨軍政部門卻荒唐地講:“新四軍是打遊擊的,穿什麽棉衣?”
葉挺對於國民黨的種種刁難,實感氣憤難捺。但又一想,國共合作本來就不是出於蔣介石的情願,蔣介石從骨子裏是要消滅共產黨,他們之所以同意改編新四軍,其主要目的是想讓新四軍做國民黨部隊的擋箭牌,同時借日本侵略軍之手消滅共產黨遊擊隊。所以,正如周恩來所講,在整個改編新四軍的對國民黨的鬥爭中,要做到有理、有利、有節,既要掌握策略,又要不失原則,切忌不能一味妥協,那樣反而會助長國民黨頑固勢力的反共氣焰。
這天,葉挺又來到擔任國民政府軍委會政治部第三廳廳長郭沫若的寓所。
按說,葉挺為馳騁疆場的戰將,一介英豪;郭沫若是有名的學識淵博和才華橫溢的文人才子,兩個人頗有點風馬牛不相及。但是,葉挺與郭沫若卻是相濡以沫的老朋友。原因是葉挺不僅在行武上出類拔萃,而且又飽讀經書,於詩詞歌賦也很有見地,加之郭沫若號“尚武”,從小就是欽慕安國立邦的英才,所以兩個人經常在一起談文論武,情同手足,郭沫若長葉挺四歲,葉挺對郭沫若便以兄長相稱。
“希夷,又是哪陣風把你吹來啦?”郭沫若一見葉挺濃眉微鎖,就知道他又有什麽心事。
“尚武兄,是東南風。”葉挺含蓄地指指蔣介石所在的南京方向。
郭沫若苦澀地一笑,惦念地說:“希夷,‘君今在羅網,何以有羽翼’。一定要審時度勢,千萬不要操之過急呀!”郭沫若深知葉挺在改編新四軍過程中遇到的種種難處,故語重心長地勸告。
“尚武兄,現在是寄人籬下,大丈夫定懷報國之誌,而不能如願以償,何以不急呀。”葉挺說著,抑製焦急地輕輕籲了一口氣。
“好,真可謂‘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呀!希夷,隻要你矢之不渝,努力不懈,一展報國之才必能成功。”郭沫若習慣地邊說邊用右拳,擊著左掌手心。
“感謝尚武兄的勉勵。”葉挺眉頭大展。
“需要我做點什麽呀?”郭沫若知道葉挺這次不是專門來擺龍門陣,因為軍務纏身,忙得不可開交。
“知我者尚武兄也。”葉挺會意地一笑,“想請兄惠賜墨寶。”
“什麽墨寶,那不過是信手塗鴉罷了。”郭沫若謙遜地說。
“尚武兄的行書,有‘二王’之風骨和張旭、懷素之氣韻;又有才氣橫溢的蘇東坡之倜儻。古人說:‘天資、學力、胸襟,三者缺一而不可言墨’尚武兄三者可稱倶佳,當今很少有人可比,豈不是墨寶?”葉挺談興極濃,並不乏溢美之詞,但卻不是恭維。
“過譽、過譽了。”郭沫若連連擺手,“希夷,你想寫點什麽呢?”
“就寫《論語·子罕篇》中的‘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誌去也’吧。”葉挺立刻回答,顯然他已經是深思熟慮後提出來的。
“好,也正合我意。”郭沫若用右拳一擊左掌手心。
“尚武兄,這麽說我們是英雄所見略同嘍。”
“哈哈哈!”兩個人開懷大笑。
“那我就獻醜了。”郭沫若說著捉筆在手,飽含濃墨,凝思片刻,聚意於腕,揮筆寫下“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以奪誌”十二個行書大字。
“好,奇絕無比。”葉挺欣賞地反複端詳著郭沫若的書法,筆墨酣暢,舒張博大,每一筆每一畫,都蓄儲著一種雷霆般的張力,力拔山兮,氣貫長虹,猶如洪鍾大名,白雲蒼狗,風雷激蕩,其豪邁氣概,其鋼筋鐵骨,非名將錚錚氣節莫屬。
“好,我將好好裝裱,懸於鬥室,每日必讀,每讀必省,引以為座右銘。”葉挺興奮不已地說。
“祝你南京之行成功。”郭沫若心有靈犀地伸手為葉挺送行。
“謝謝。”葉挺與郭沫若相視一笑。
此刻,葉挺麵對蔣介石的凶頑,果斷地說:“改編新四軍,共產黨提名的幹部不行,需要的軍費解決不了,隻剩下我這個光杆軍長了,我就是渾身是鐵也打不了幾個釘呀。所以,為了不影響抗日大局,請委員長批準我立刻辭去軍長職務。”葉挺的話,不卑不亢,但刀劈斧剁,字字落地有聲。
蔣介石沒想到葉挺這樣氣傲不訓,突然提出辭職,使沒有思想準備的他“嗬嗬”了兩聲,一時陷入尷尬的和難堪的境地。蔣介石知道,葉挺不是他中意的新四軍軍長,他滿意的新四軍軍長是他的親信陳誠。可是,一來陳誠剛剛兵敗上海,口碑不佳,二來陳誠另有重托,再說任命陳誠當軍長中共未必同意。所以,比較之下,隻有葉挺合適。可是,他又對葉挺不放心,怕他一P股坐在共產黨一邊。如今,葉挺當著葉劍英的麵公開提出辭職,使他怎麽回答呢?說同意吧,不行,他還想讓新四軍給他當“炮灰”,借日寇之手消滅共產黨在南方八省的軍事力量;不同意吧,葉挺又公開叫開了板。怎麽辦?老道的蔣介石微微一笑:“希夷,不要意氣用事嘛,你的軍長還是要當的,至於一些條件嘛,你與辭修(陳誠)曾是同窗,找他具體談談,我想有些問題總是會解決的嘛!”
“老奸巨滑的家夥!”葉挺知道這是蔣介石借坡下驢,心裏憤憤說了句,便表示豁達地站起來:“既然委員長有指示,那我就找辭修去。”
“委員長,告辭了。”一直沒有講過話的葉劍英與葉挺同時站起來,同時向蔣介石敬了個軍禮,轉身離去。
葉劍英走在前麵。
葉挺跟在後麵。
他們兩個人誰也沒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