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謹行回到蘭芝已是一周後的下午,當他風塵仆仆地與江一聞從車上下來,便遇到了正準備下鄉的紀發奎。
“喲,謹行回來了!”紀發奎主動上來打招呼,“大概選了幾個點?”
“暫時先選了三個交通最不便的,其他幾個地方準備跟柯縣商量一下,看是不是幹脆同時建成村級醫療站。”孟謹行遞了支煙給紀發奎,“你這是要下鄉?”
“是啊,新老板一到就對全縣的農村工作提出了幾大要求,我、春桃和老柯這兩天被她是問得啞口無言,再不下去整出實際數據來,就要火燒P股了!”紀發奎苦著臉搖頭上了縣裏新給他配的車,搖下車窗又衝孟謹行道,“對了,這位是長豐出來的,等我回來,你好好跟我說道一下,免得我什麽時候做錯事又挨批。”
孟謹行嗬嗬笑著朝他揮揮手,與江一聞一起走進大樓。
“孟縣,要不,你先去匯報工作,我把包和資料拿回辦公室。”江一聞走在孟謹行身側委婉地提醒。
孟謹行心裏此刻正如火山噴湧,無法平靜。
從曹萍嘴裏得知新縣長是鍾敏秀後,他一周來幾乎沒有一晚能好好安睡,被深埋在心底的點點滴滴一下子全跑了出來,清晰得就像發生在昨天。
他想不明白的是,市委究竟是誰看中了她,要把她放到蘭芝來?
他更不知道她為什麽要來蘭芝,既然嫁給了劉國華,那麽她完全可以有更好的去處,實在沒必要來這裏當縣長!
在知道她嫁給劉國華的時候,他的心是酸澀的,畢竟那是他第一個女人,他也是她第一個男人,在內心深處他很不希望她和其他任何男人在一起。
但當知道是她來蘭芝時,他的心混亂了,渴望重新見到她的衝動,害怕再次麵對她的忐忑……如此種種,不一而足。
他很矛盾,每每想到她的付出,他都難以麵對,這是一個他從一開始就徹徹底底辜負的女人,也是一個從頭至尾都無怨無悔為他付出的女人。
在經曆那些過去以後,他不知道自己應該用怎樣一種心態與她共事。
“孟縣?”
江一聞站在上一級台階上,把停下腳步的孟謹行喚回現實。
“回辦公室吧,太累了,先抽支煙再說。”孟謹行揮了一下手抬步上樓。
直到快下班,孟謹行除了電話向唐浩明匯報了下礦區選址的情況,一直都沒有去向鍾敏秀匯報的意思。
江一聞雖然覺得詫異,但沒有再多嘴,隻是先向孫梅打聽新縣長上任一周的情況,以及新縣長的秘書、司機分別是誰等等。
晚飯是江一聞陪孟謹行在縣招餐廳吃的,但他說了一個從孫梅那兒得到的消息,令孟謹行終於有了點反應。
“吳縣要調走?”
江一聞肯定地點頭,“沈陽說的,市裏已經找他談過話了……”
話沒說完,孟謹行手機響,他一看是龐天龍的電話,朝江一聞做了個噤聲的動作,“你好,龐書記!”
“謹行,聽說你回來了?”
“是啊,下午剛到。”
“出來一起坐坐?運來也在!”
孟謹行略有意外,想不到薑琴芳的事後,陳運來竟然與龐天龍一下子走近了。
“不了,你們耍吧,跑了一周,山裏都沒有信號,今天想給老婆好好打個電話。”孟謹行婉拒了。
“那就不勉強你了。”話雖如此,龐天龍卻沒有掛電話的意思,而是接著問他,“有沒有聽說吳剛的事?”
孟謹行瞄江一聞一眼,突然想起龐天龍那天說的話,吳剛的調離,不會是龐天龍上眼藥的結果吧?
猜歸猜,他嘴上立刻回說不知道。
“他要調了!”龐天龍的口氣是幸災樂禍的,“我早說過,高興太早不是好事!他啊,夾著尾巴都大半輩子了,偏偏到了這歲數想不開起來學人家高調!”
“知道調哪兒嗎?”孟謹行聽龐天龍這口氣,估計吳剛的去處並不好。
“都江的高新區新成立一個拆建辦公室,缺人手,要把他調那兒。”
孟謹行啞然,吳剛搞金融出身,讓他去搞拆遷,這都哪跟哪啊?
這麽一想,他忽然覺得吳剛的調離不這麽簡單。
就算吳剛最近高調了點,但還不至於搞到被發配吧?除非上麵早有此意,而且有人等著坐吳剛的位置!
“誰來替他?”他脫口問道。
“嘿嘿,你小子一點就明白啊!”龐天龍連笑數聲後壓低聲音道,“聽裘浩說,來的是慕部長的公子!”
“慕嘯天?”孟謹行失口反問。
“你知道慕公子大名?”龐天龍也是驚異反問。
孟謹行苦笑,我何止知道他大名啊,簡直不是冤家不聚頭!慕嘯天不好好當他的大學教師,來當副縣長,不是搞笑嗎?
他隨即又意識到,慕嘯天與他同一年畢業,頂掉他的留校名額在燕大這所副部級高校任教,然後再轉入仕途,是一個多麽華麗的轉身?比起他在基層一路驚險地上位,慕新華為兒子設計的仕途之路簡直是漂亮!
孟謹行不想再談慕嘯天,隨便與龐天龍扯了幾句,匆匆掛了電話,心情則變得更加複雜。
回到房間,打雷雲謠的手機,她先是驚喜,既而是難掩的醋味,“我聽說鍾敏秀到了蘭芝?”
“是啊!”孟謹行並沒有注意到她的口氣,抓著自己的眉毛歎道,“不止她到了蘭芝,慕嘯天也快到了。”
本想刺丈夫幾句以提醒他和鍾敏秀保持距離,免得落人閑話,但聽到慕嘯天到蘭芝,她立刻忘了因直覺而起的醋意,“慕嘯天來幹嗎?”
“我剛剛聽說,咱們的常務副要調,他可能會來接任。”
雷雲謠沉默數秒道:“我在京的時候遇到過他,當時他已經離開燕大在團中央工作。看來,慕叔叔當時就是有意培養他往仕途發展的,留京任教隻是個跳板。”她停了停道,“嘯天的人還是不錯的,你們又是同學,雖然當時他頂了你的名額,但未必是他本人意願……”
“行啦,說這些幹嗎?”孟謹行很不高興妻子時至今日還在替慕嘯天說話,“我與他同窗四年,他怎麽樣的人,我比你清楚。”
“你怎麽就不明白?”雷雲謠也不高興了,“冤家宜解不宜結,你和他又算不上什麽深仇大恨,父輩的事也輪不到你來插手,現在同在一地工作,不搞好關係你還能怎樣?”
“不說了,我今天趕了一天路累了,你也早點休息。”孟謹行掛了電話。
正想洗洗看會書,門鈴“丁冬丁冬”響,孟謹行從衛生間退出來,直接拉開門,一下愣住了。
鍾敏秀著一身白色休閑運動服站在門外,衝他淺淺地笑著,“不讓我進去嗎?”
孟謹行趕緊靠牆讓路,她一進門,他立刻關了門竄進衛生間拿起襯衣穿上,扣著扣子跟出來,見她正站在屋子中央背著手注視著自己,一時間百感交集。
“樣子沒變。”鍾敏秀說。
“怎麽可能。”孟謹行將椅子上堆著的書全數放到床上,“坐,鍾姐。”
鍾敏秀點了點頭坐下,看著他忙來忙去找杯子燒水泡茶,間或還解釋一句:“一周沒回來,一滴熱水都沒有。”
“你比我更緊張。”鍾敏秀接過他一番忙碌後遞上的熱茶時說。
孟謹行愣在那裏說不出話來,半天才掩飾著走到床頭櫃前摸起香煙點上,卻始終背對著她不敢再看她。
“慕部長找我談話時,我也很意外。”鍾敏秀捧著杯子說,“我想過拒絕,但是找不出合適的理由,尤其是國華說傅書記找過他,希望我能到蘭芝一起幫助你成長。”
孟謹行吃驚地轉過身來望著她。
鍾敏秀尷尬地笑了笑,“對不起,國華是個好人,我不能帶著欺騙和他走入婚姻。”
孟謹行深感震撼,他為自己前些日子心裏升起的那些嫉妒而羞愧,比起劉國華的寬容,他真的太自私。
“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他說,“你能找到好的歸宿,我的歉疚感才能輕點。”
“我現在很好!”鍾敏秀這句話咬音很重,“找個時間,叫上雲謠,我們兩家一起吃頓飯吧。國華的前妻去世時間不長,我們隻是領了證,沒請客,你倆就算給我們證個婚。”
孟謹行勉強笑了笑,“讓我給省委秘書長和縣長證婚,夠我吹牛吹很久了!”
鍾敏秀說了該說的話,放下茶杯站起來告辭,“我每天都回都江,今天為了見你得趕夜路了。”
“為什麽不在這裏安排宿舍?”孟謹行脫口說出就後悔。
鍾敏秀並不介意,剜他一眼道:“我還在新婚啊,弟弟!”
聽到這聲“弟弟”,孟謹行忽然就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鍾敏秀如果能放下,他今後麵對她也可以自如許多。
“那要不我送你回都江吧,姐?”他開始找車鑰匙,江一聞在他這裏放了一把備用車匙,以便他需要時自己用車。
鍾敏秀搖頭阻止了他,“不用了,司機在車上等著呢,我不打擾你了,有事咱們明天辦公室聊。”
孟謹行沒有堅持,將她送出門,輕輕地在二人之間把門合上。
鍾敏秀在門外捂著胸口站立許久,才含著滿眶的淚緩步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