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匡正走後,孟謹行回到房間放下包,拎了上次從鍾敏秀那兒順來的壽眉,去了肖雲山房間。
肖雲山好茶是出了名的,見到壽眉當即就讓孟謹行燒水,倆人擺起了茶攤。
他雖不愛喝功夫茶,好在從小受孟清平感染,有關茶的知識卻一點不少,與肖雲山在交流上不僅不存在障礙,還能時不時引起肖雲山一些共鳴。
聊各地的名茶,聊高山茶,再聊到長豐當地的茶葉,又說到桑榆示範區能不能向台灣人學學,試著搞一下高山茶的種植……
話題一路扯開去,有涉及愛好,也談工作設想,氣氛隨意融洽,孟謹行就在這樣的氛圍下,與肖雲山就徐暘的調動、示範區的社會事務管理、管理權限等問題逐一達成了共識。
……
隔日,孟謹行抽了個時間,帶著國土局抽調過來的蔡強和剛剛來報到的孫飛、周耘,由趙濤開車,一起前往佘山。
臨出發前,他還打了蔡匡正的電話,讓他也派兩個人分頭過去。
齊家壩位於原佘山鄉西部的山嶺穀地,汽車開到半路就沒了道,五人隻能棄車步行前往。
剛下過一場冬雨,山路濕滑難行,足足花了五十多分鍾,一行人才進入村子。
村子不大,被一條叫南槽的溝澗切割成南北兩片,南片的房屋建在山腳下,北片屋少都零星散在坡地上。
一抹水田壩子挨著村子的緩坡地鋪開去,彎彎曲曲縱橫交織,應該就是齊家壩人賴以生息的當家地了,這個季節雖然沒種水稻,卻依舊綠汪汪的一片,走近便看清是蠶豆和油菜子。
孟謹行見到田埂邊停著雞公車,有老農在地裏拾掇,索性挽起袖子上前搭話幫忙,孫飛等人見狀也立刻上前搭手,老農一臉的褶子笑成了深冬的墨菊,忙完活,吧嗒著水煙坐在田埂上,指著眼前已經有2000多年的水田壩子,自豪地與他們細數齊家壩的曆史。
聊完過去聊現在,老農臉上的墨菊立刻敗落了,脖子沉得像掛了重穗,腦袋耷得低低的,“齊家壩出了不孝子孫,一代不如一代啊!”
“老叔,跟你打聽個人成不?”孟謹行問。
“成啊。”隻要不說齊家壩的現在,老農的精神又緩了過來,他看看眼前的五個人,“你們是進村來找人的吧?”
“我想找一個叫齊慶成的人。”孟謹行說。
老農的眼睛即使早已混沌,孟謹行還是在刹那間看到了黯然之色從他的眼中流露出來。
“慶成家沒了,人也廢了,說是上縣裏告狀,去了回來就一病不起,看那樣子是活不長嘍!”老農在鞋底上重重地磕著煙鬥,“也不知道他兒子媳婦來不來得及回來見最後一麵!”
孟謹行心一沉,“他現在住哪兒,您能給我們指條路嗎?”
老農忽然意識到什麽,仔細打量孟謹行一行後,小心翼翼地問:“你們是縣裏來的幹部?”
他把目光投向最年長的周耘,“你是大領導吧?慶成可算盼到作主的人啦!”
周耘有點發窘地指指孟謹行:“老叔,這才是我們領導,你有啥子曉得的話,可以跟他講!”
老農一愣,再度打量孟謹行,稀疏的眉間攏出深深的“川”字,滿眼睛不加掩飾的懷疑,“領導咋啷個年輕嘛!”
孟謹行不好意思地抓抓耳朵,“老叔,你瞧著我不像壞人吧?”
“壞人是不像,就是青溝娃子能辦啥子事?還不夠齊家那貨打你一脫皮的。”
“老叔,我們領導很本事的,有事你就放心跟他講,他有法子辦好!”穆天在邊上道,“市長知道不?我們領導啊,有市長電話,就算他辦不了,不還有市長嗎?”
老農將信將疑,抬手朝北山腰一指,“慶成的侄子早幾年遷長豐住了,房子雖然塌了半邊,但總比住荒郊野外強。”
孟謹行他們順著他指的方向抬頭望上去,正北完全背陽的山腰上,一座孤零零的土房,周圍沒有一個近鄰。
孟謹行朝老農微笑著說:“老叔,謝謝您!”他朝穆天他們揮一下山,“我們上去吧。”
“我領你們上去,到那屋子的路,兩年前滑坡毀了,得沿西麵繞過去。”老農說完將煙杆插在褲腰上,站起來拍拍P股就去推雞公車,孫飛立刻搶了說:“我來推,您前麵領路就成。”
老農也不客氣,立刻與孟謹行一起走在頭裏,往西麵山上走,孫飛搖搖晃晃推著雞公車落在最後。
看似不遠的路程,因為繞道,足足走了半個多小時,終於到了半山腰的小院。
這座小小的四合院,院門朝南而開,坐北的正屋是土坯、稻草和成的牆麵,毛竹和稻草蓋的頂,東廂和西廂兩間都塌了,隻有正屋的兩間臥房還留著,如今一間做了灶間,一間睡著齊慶成。
孟謹行一行在老農帶領下,進了齊慶成的房間,光線很暗,窗上糊著塑料紙,竹榻架在石塊上,能看到褥子底下鋪著的稻草。
孟謹行感到齊慶成的生活仿佛停滯在了五六十年代。
老農附在齊慶成耳邊說了幾句,齊慶成緩慢睜眼,吃力地轉身望過來,孟謹行趕緊到床前蹲下來,看著因高燒而臉頰生紅的齊慶成道:“齊叔你好,我是桑榆示範區籌建辦的孟謹行,聽說你的事情,專程來看看你。”
“你……好!”
齊慶成艱難地支著身子,沙啞的聲音從嗓子眼裏逼出來,讓孟謹行很是心酸。
他抬手撫上齊慶成的額頭,“這麽燙!”他抬臉看老農,“老叔,借你的車子用用,我想送齊叔去醫院!”
老農連連點頭,齊慶成卻啞聲拒絕:“謝……謝……啷個……幹……部,我……沒得……錢,不去……”
“齊叔,你不用擔心錢!”孟謹行站起來指揮孫飛、穆添他們抬人,周耘幫忙收拾了被褥準備讓齊慶成路上蓋。
下山途中,老農終於和孟謹行說起齊天明占山占房的事。
齊慶成原來承包的山頭南坡上長了不少有年頭的老樹,一年前有幾個開著吉普車的外地人到山裏玩,看到這些樹後滿村找人問山頭的主人是誰,說是要把這些老樹買走。
村民告訴外地人,說是主人外出打工很多年了,人都不在不可能賣樹給他們,叫他們死了這個心。
那幾個外地人很執著,找到村支書齊如龍,恰好那天齊如龍不在,齊天明在家,一聽外地人要買樹,當即就談了價錢,帶人上山幫忙砍樹,用了半個月的時間,拉走了四十多棵老樹。
“知不知道那是什麽樹?”孟謹行問。
老農搖搖頭說:“記不得啦,隻知道老值錢,四十多棵樹,聽說一棵就值兩千呐!”
孟謹行看周耘一眼,周耘立刻問老農:“老人家,那個山頭的位置在哪兒?”
“就那!”老農指指南片的山頭,“這兒望過去窪了一片的地方,原來就是長老樹的位置。”
“這種樹還有沒有沒被砍走的?”孟謹行問。
“原來是有,不過上半年那幾個外地人又來了一回,都砍走了。”老農搖搖頭,“齊家的瓜娃子,連一分錢都沒給慶成。”
孟謹行沉吟一下問:“是不是村裏有政策,拋荒的田啊山的,上了一定年份要收回?”
“這些山頭,哪家的協議不是簽了三十年的?幾時看到協議上有這條了!”老農語帶怒氣,“就算山林拋荒要收回,這房子總不能也收回吧?齊如龍一家都是流氓啊!也不知道鄉上的領導是聾了還是瞎了,硬是看不到這些,任由這父子倆在齊家壩為非作歹。”
孟謹行與老農一路走一路聊,心裏對事情的情況已經有了大致的輪廓。
快走出村口的時候,一幫身穿綠夾克,腳踩旅遊鞋的年輕人,一個個斜肩塌腰地站成一溜兒,將孟謹行一行給堵了。
“魯黑子,這些人要爪子?”
站在最前麵的一個麻杆兒衝著老農問,孟謹行一行終於知道老農姓魯。
“沒得爪子,你要爪子嘛?”魯黑子幹幹地回道。
“你管勞資爪子!”麻杆兒還是個吊眼,瞟孟謹行等人一圈,走到雞公車前看看齊慶成,又衝魯黑子道,“把他給勞資放下,他家哥子還欠我錢撒。”
“你就霍吧!”魯黑子指指孟謹行,衝麻杆兒道,“這可是縣裏來的大幹部,你最好喊你家老漢兒出來招呼,不要在這兒大呼小喝的。”
麻杆兒轉臉看著孟謹行,“外頭那車是你們開來的?”
孟謹行不出聲,趙濤接道:“你想幹爪子?”
“哥幾個不小心把輪胎給弄破了哈!”一幫年輕人同時爆笑,麻杆兒又道,“我聽說縣裏開這輛福特的人很牛逼,鬼哦!到我齊家壩來,就是鄭三炮也要喊我老漢兒一聲齊叔,叫我一聲小哥子,這瓜娃子竟敢動手打史公子!”
“齊天明,你莫要批雜!人家幹部是要帶慶成去看病。”魯黑子怒衝衝地嚷道。
“看病?”麻杆兒不屑地撇撇嘴,朝著孟謹行說,“死都要死了,還看個錘子!我要是沒得猜錯,你就是孟謹行嘍!我教教你哈,做人呢,尤其是當官兒,要會看人的臉色,啷個可以動,啷個不可以動,你要學會分辨!”
齊天明不但在自己要帶齊慶成去看病的關鍵時候弄壞了福特,而且說話不僅囂張又沒有人性,孟謹行心裏怒氣越積越盛,目光變得冷冽而陰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