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長豐,陽光蒼白。
孟謹行站在縣委四套班子的領導後麵,高高的個頭猶如鶴立雞群。
十點半,警用摩托率先壓著縣前街上的白線,緩緩地出現在視線內,孟謹行這才留意到,今天的長豐與平時大有不同。
不光縣委大院幹淨整潔、裝點一新,縣前街上也是一塵染,灑水車灑下的水漬在無力的陽光下散著寒氣。
道路兩邊站滿了看熱鬧的群眾,也擠滿了不能通行的各色車輛。
開道的警摩進入縣委大院停穩,鋥亮端莊的奧迪也穩穩當當地停下,一身藏青西服的秘書走下副駕室,右手摁在前襟上,快步走到左後門,利索地打開門,抬手遮在車頂處,申城市市長翁燦輝在一片掌聲中下了車。
與此同時,奧迪後麵的奔馳上,鄔雅沁率先下車,隨後一名五十出頭,氣宇軒昂的中年男子也下了車,在翁燦輝的招呼聲中,大步走過來。
孟謹行站在人群後麵,遠遠地與鄔雅沁對視一眼,就被鄭三炮叫到了人群前方。
“小孟,快!”鄭三炮臉上堆滿了笑容,用力把孟謹行推到翁燦輝麵前。
翁燦輝左手摁在圓鼓鼓的肚皮上,白皙肥厚的右手伸到孟謹行麵前,“咱們的高材生果真一表人才啊!”
孟謹行雙手握住翁燦輝伸過來的手,淺笑著打招呼:“翁市長好!”
翁燦輝沒有像過去孟謹行握鄭三炮的手那樣,很快將手抽離,而是反握住他的手,轉身對劉飛揚道,“救雅沁的英雄就在這裏了,劉董,沒讓你失望吧?”
孟謹行個子很高,劉飛揚站在他麵前卻是一般個頭,但劉飛揚的氣度似乎比年輕的他更勝一疇。
“劉董好!”孟謹行主動招呼。
劉飛揚笑著點點頭,“難怪老鄔對你讚不絕口,當真是青年才俊,後生可畏啊,燦輝!”
他的後半句衝著翁燦輝有感而發,翁燦輝當即哈哈笑道:“那是一定的!”
說話間,隨行人員都已下了車,翁燦輝、劉飛揚也與長豐四套班子的領導一一握手寒暄過,鄭三炮、肖雲山一左一右領眾人走進縣委辦公樓。
座談簡短直接,令孟謹行印象深刻。
翁燦輝說話聲音宏亮而且霸道,與他略顯圓潤、蒼白的體形不太搭調,除了三兩句道明來意,就直接要求長豐縣做好接待工作,為創天的投資盡一切可能綠燈放行。
長豐四套班子的人都是暗暗吃驚,他們和鄭三炮一樣,都在心裏暗暗揣測,這位強勢市長突然變相支持長豐旅遊開發的真正用意。
劉飛揚話不多,表示有什麽還是等去過桑榆以後再商談。
於是,浩浩蕩蕩的車隊,依舊在警摩開道下,向著桑榆進發。
出發前,孟謹行按肖雲山的指示,給何其豐、劉明學分別打了電話,要他們做好接待準備工作。
打完電話,他瞅了個機會,悄悄問荀誌剛,為什麽縣裏不提前通知做準備?
荀誌剛很難得地朝他眨眨眼,悄聲說:“桑榆越是以原貌見人,越能讓人為它的落後揪心嘛!”
孟謹行無語。
出發前,鄔雅沁上了孟謹行的車,坐在奧迪中的翁燦輝透過車窗,目光久久地停留在福特上。
鄔雅沁把劉飛揚搬出來的舉動,令孟謹行心裏很是憋屈,但他又不能以自己的感受來指責她多此一舉,因為他不能否認,創天全麵投資桑榆的做法,會令桑榆快速起飛。
這讓他的內心充滿了矛盾,以至於鄔雅沁上車很久,他都沒有開口說一句話。
“你在想什麽?”
車開出城廂鎮後,鄔雅沁打破沉默。
“沒什麽。”他的目光牢牢地鎖定在前車上。
鄔雅沁也沒有看他,而是透過側窗看著向後退去的山巒,輕聲問:“你是嫌我多此一舉吧?”
孟謹行心頭一跳,“怎麽這樣說?”
“猜的。”她說,“但凡有點抱負的男人都討厭靠女人上位,你應該也不例外。”
“既然這樣想,你還幫我?”
“我如果是為了幫你,就沒必要直接和你討論這問題了。”鄔雅沁收回目光,把視線落在他臉上,“我不想將來合作時,你心裏別扭,弄得大家不痛快。所以,趁現在跟你挑明了說,擴大對桑榆投資是我對整個桑榆開發作充分評估的結果,這將是關係到未來十年創天和無極草堂發展的大項目,並不是因為你而啟動的。”
“無極草堂也有份?”孟謹行轉過頭來,與她的目光撞在一起。
鄔雅沁快速別轉臉,說:“不錯。我匆匆回申城,就是跟劉董簽訂合並協議,無極草堂整體入股創天集團。”
她說至此,把臉轉了回來,“無極草堂在申城仿古街的總店不作為實物股權投入創天,而是單獨劃歸你的名下,作為你救我一命的報答。”
孟謹行下意識地踩了一腳刹車,以不可置信的目光望向鄔雅沁,“你覺得我救你是圖你報答?”
鄔雅沁嫣然一笑,“你肯定不圖,但我不報這恩會睡不著,這樣我們可以兩不相欠,放手合作開發桑榆。”
孟謹行簡直沒法兒理解她的思維,“就當擴大投資是創天自身的發展需要,也符合桑榆當前的利益需要,但你這救命之恩也報得太直接了,我沒法收。”
鄔雅沁促狹地看著他道:“救命之恩啊,你不肯收錢,那是想我以身相許嘍?好啊,我嫁,但你願意嗎?你不會想讓我欠你一輩子吧?”
孟謹行直接黑線,她這是早算計好了啊?
鄔雅沁不再看著孟謹行,輕輕地說:“我們都是學經濟的,你怎麽想我不知道,但我肯定是喜歡把人生的賬都算清楚,你收下這個藥堂,我也能心安。”
孟謹行沒法兒再把拒絕的話說出口了,他聽懂了鄔雅沁話語背後暗含的失落,也明白了那句“我嫁,你願意嗎”的份量。
如果他不肯收下仿古街的那個藥堂,倒成了他欠她一份情債了,女人的邏輯總是不可理喻。
鄔雅沁還在緩緩地說著她的安排,“……因為無極草堂入股創天,這個藥堂轉給你以後,必須換一個名稱。我跟愛嬌的母親商量過,就以山氏藥房命名,主營山氏藥酒。另外,你不可能有時間進行管理,愛嬌的母親也不懂這些,我派人把愛嬌從南方找回來了,以後她就是山氏藥房名義上的管理者,對你全權負責……”
她滔滔不絕地說著,孟謹行根本沒有仔細聽進去,鄔雅沁的整個交代,都讓他有一種她要遠行的感覺,這種感覺讓他莫名地煩躁。
“你其實早就有計劃了!”他打斷道。
鄔雅沁一愣,很快就莞爾笑道,“幹嗎,送你一個店,搞得你好像受了天大委屈似的!”
“你清楚,問題不在這兒。”孟謹行道,“創天投資桑榆的事定下以後,你會是具體的項目負責人嗎?”
鄔雅沁搖頭道:“這不是我的工作範疇,公司會另外派人過來,我接下去會常駐創天在都江的總部。”
“也就是說,你以後很少會踏足桑榆?”
“聽上去,像是舍不得我啊?”鄔雅沁咯咯笑道,“舍不得的話,你就娶我吧。”
孟謹行瞥她一眼道:“一定要說這種話?”
鄔雅沁嘿嘿一笑,“這麽不經逗!來得少是肯定的,但申城肯定是每周都會來的,我快結婚了,老公和家暫時都會在申城。”
孟謹行大驚,方向一偏,福特差點衝下山道。
“你別嚇我!”鄔雅沁驚魂未定地拍著胸口,眼中卻泛出一絲喜色。
孟謹行忽然覺得自己有點好笑,還當這位學姐對自己動了心,一邊幫自己一邊還為自己找好台階下,搞半天竟是自己想多了,人家是真的把經濟學給參透了,連人命都用價值衡量了。
隻是,鄔雅沁為她自己這條命定的價碼是不是太低了?她的命難道隻值一個藥堂?
他收起心神,開始全神貫注地開車,不再與鄔雅沁說話。
……
車隊開進桑榆前,福特開到了奧迪的前麵,跟在開道警摩後麵引路。
孟謹行很快看到了極為誇張的一幕:鄉政府所在地的大洋村村口,彩旗招展,敲鑼打鼓,大幅的歡迎標語立於道路兩旁,何其豐、梁敬宗、薑慶春等鄉領導帶著全鄉幹部,和大洋村的群眾,鼓掌高喊“歡迎歡迎”,夾道而立。
這樣的場景,孟謹行的記憶中隻出現在兒時,那個時候,都江隻要來一名大領導,就會全城出動,打著喧天鑼鼓夾道歡迎。
想不到,在二十世紀末尾的桑榆,自己還能親眼目睹這樣的場麵,他不知道應該誇老百姓質樸,還是應該罵鄉幹部形式主義。
一行人下車,一一見麵寒暄問候,鄭三炮向翁燦輝、劉飛揚介紹桑榆的領導班子時,對何其豐的介紹完全是一帶而過,卻對梁敬宗過去多年的工作大加讚揚,令這陣子一直心懷不安的梁敬宗又有了重拾當年的感覺,心裏對鄭三炮很有點感激涕零,走在鄭三炮身邊幫忙給翁燦輝等人引路時,腰幾乎是卑微得弓成了蝦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