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山水,陶冶了阿炳的情操,也鑄造了阿炳的樂曲。他的樂曲,大都以江南山水為依托,將水鄉風情和人生悲歡融為一體,聯人生暢想,融山河深情。
和很多“老無錫”一樣,阿炳愛惠山。惠山本是江南的佛教名山,始建於南朝。山門兩側的六米高的石幢,分別為唐代乾符年間和北宋熙寧年間所建。其中一座唐代佛頂尊勝陀羅尼經幢,經文的譯者是阿富汗著名佛陀波利,是佛教珍貴的古物。
山門內有一方水池,曰“阿耨水”,為南朝劉宋元徽二年(474年)開鑿。阿耨,梵文意譯“極微”,今譯為“原子”。“阿耨水”是印度“天熱惱池”的譯名,佛經上稱為“八功德水”,是萬河之源。現在“阿耨水”的原名早被人們忘卻,隻是俗稱“日月池”。但明代在池上建造的“香花橋”,名稱一直保持至今。“積德行善,香花伎樂來迎”,似乎對善男信女們更有吸引力,因為人們向往的,是天堂裏的凡俗世界。
不遠處是宋代的金蓮橋,池中開滿金蓮。金蓮,俗稱“草蓬蓮”,睡蓮的一種,開黃色複瓣小花,滿池金黃,烘托出佛教的聖潔、莊嚴和純淨。拾級而上,是南朝梁武帝時建造的大同殿和大同井(又名“龍眼泉”),井邊的六角石柱小亭中,有一塊長兩米平滑的褐色大石,名“偃入石”,俗稱“量人石”。傳說,石床可按人體高矮而伸縮,但後來一孕婦睡上該石,“穢氣”衝走了“靈氣”,石床從此就不靈了。因為當時石床附近栽有六朝古鬆,唐代名士李陽冰為之題名為“聽鬆石床”。唐代詩人皮日休曾描寫這裏的風光:
千葉蓮花舊有香,半山金刹照方塘。
殿前日暮高風起,鬆子聲聲打石床。
這隻是惠山一角。一處名勝的形成,往往凝聚著很多代人的智慧和辛勞。它不僅有如詩似畫的景觀,更具有豐厚的人文資源。有人以為在風景區建造些樓台亭閣,名勝旅遊景點就可以一蹴而成,其實不然。代代相傳的人文景觀,真正的民族文化積澱,不能像做買賣那樣“現買現賣”,需要更多的有識之士,以如炬目光,精雕細刻地培育和保護民族文化的菁華。
在阿炳的很多作品中,總能夠咀嚼到濃鬱的惠山情韻,但卻找不到老惠山特有的那種佛教的氛圍,找不到佛子的肅穆,隻有道家的飄逸,更多的還是對山水的吟詠和人生的感懷,是山水清音,也是生活之歌。所以阿炳是個“俗人”,一個非凡的“俗人”;所以他的音樂語言才能和尋常百姓的心貼得那麽近,靠得那麽緊,並得以久遠流傳。
在阿炳生活的時代,“聽鬆石床”周圍的六朝古鬆早已蕩然無存,隻剩下一棵高達二十一米的明初洪武年間的古銀杏。它斑痕累累,枝葉茂盛,傲然挺立,以六百歲“高齡”閱盡人間春色。但綿亙二十餘公裏的惠山卻是鬆柏滿坡,在萬籟俱寂的月夜,站在惠山任何一角,都能聽到鬆濤的喧囂。特別在山的深處被稱為“七十二個搖車灣”的曲徑小道上,那迎風長嘯的參天古鬆,如流水、似鍾磬、像私語、若低吟的各類鬆柏和諧發出響聲,仿佛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親切呼喚。
阿炳是用心靈去感受這大自然的語言的,他的著名二胡演奏曲《聽鬆》、《寒春風曲》,就是將這種十分敏銳而又非常難辨的“天籟”,跟自己心底凝結的塊壘拌和、攪碎、磨細,化為濃濃的血液,以優美的旋律、跌宕的節奏,緩緩地流淌著,流淌著……令人仿佛感覺到在鬆的詠歎調中,在蒼勁的主旋律籠罩下,山在絮語,風在輕歌,花木在吟哦,而身負重荷的人們在一步步地前行。它以江南特有的溫馨,讓人們用心靈去一點一點地消受那精致的曲曲彎彎和透射出蒼涼浩茫的深邃。
後人往往根據當時的曆史政治背景來詮釋阿炳的音樂作品,評價他的作品“預示寒冬過後春天必然來臨”,充溢著“傾訴不願做亡國奴的愛國熱情”等。這當然很高明,這種“貼標簽”的思維程式,曾經風靡過整整一代人。它的可愛之處是簡單易行,“放之四海皆準”。試想,在中學語文課堂上,針對一個複雜的人物心態分析,學生一下子就能回答出這是什麽“主義”,那是什麽“思想”,多能抓住要領,又節約了多少“廢話”啊。
然而,不知什麽緣故,我總感到這並不能代替真正的音樂感受。就像舞台和熒屏上出現的阿炳一樣,或似落魄書生,氣質類似錫劇《珍珠塔》中的方卿;或像革命誌士,經曆很像電影《聶耳》。我不敢輕率地否定作者的勞績,他們曾深入民間,甚至了解阿炳生前的每一個生活細節。但作品經過一次次修改,人物一次次變樣,最後仍成為“標簽”模式。其實,阿炳就是阿炳,他的藝術成長道路和所有音樂家不同。阿炳的音樂作品,有它獨特的藝術深度,有著極其鮮明的個性,恐怕很難屬於貧乏得可憐的“標簽”範疇。
阿炳是掙紮在城市貧民群中的“賤民”,他雙目失明後,貧病交困,用光父親留下的微薄積蓄後又身負債務。他在40歲左右,與寡婦董催娣同居,從此兩人相依為命。阿炳每天由老伴攙扶著,上午在崇安寺茶館裏賣藝說唱,下午和晚上則身背琵琶拉著二胡走街串巷,聽任好心人的賞賜。
無錫舊城中心的崇安寺,類似蘇州的玄妙觀和南京的夫子廟,這裏小吃攤雲集,匯聚三教九流,如醫卜星相、打拳雜耍、賣梨膏糖、唱“小熱昏”,在有些人眼裏,他們均屬“無業遊民”。在這裏,阿炳拉二胡,有時還要來一段“說新聞”,把當天報紙新聞改編成快板,在茶館裏說說唱唱。這種“說新聞”有著強烈的社會性,他用說唱形式,揭露劣紳強奸婢女、欺壓鄉鄰的醜行,宣傳愛國學生要求抗日的請願運動,抨擊漢奸為虎作倀、魚肉百姓的無恥嘴臉……
但這些並不是衡量阿炳的音樂標尺。在那寒夜小巷淒婉而孤寂的二胡聲中,有著隻屬於阿炳的那獨特的思緒和情韻。
“文窮極而後工”,他醞釀了二十多年的二胡演奏曲《二泉映月》,終於在這裏脫穎而出。可是當這首世界名曲第一次演奏時,沒有鮮花,沒有掌聲,甚至連一個聽眾也沒有,除了深夜寒風,江南秋雨,緊閉的門窗,冷峻的磚牆以外,留下的隻是這對貧賤夫妻蹣跚的步履和對明日三餐的愁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