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多次瞻仰“徐霞客故居”。徐霞客的故居在距離無錫市北郊不到二十華裏的江陰馬鎮(現名霞客鎮)南暘岐村。這是一座遠離村莊的明式建築,灰色圍牆,黑色屋麵,三麵環水,門前是河莊白蕩,水麵寬垠,平靜如鏡,蕩通七十二浜,水中遊魚曆曆可見。進院宅門外有一座古老的小石橋,名勝水橋。相傳徐霞客當年外出旅行,常在這裏登船。
現為“徐霞客紀念堂”的主體建築是晴山堂,堂內四壁鑲嵌著石刻七十七塊,其中有倪瓚、宋濂、文徵明、祝允明、董其昌、米萬鍾、高攀龍和黃道周等八十五位名人的九十四篇詩文,碑文記載了徐氏家族的淵源和變遷,名曰“晴山堂石刻”。霞客堂內,朱窗雕牆,典雅幽靜,堂左堂右畫廊相連。沿著一條鵝卵石小徑來到花木扶疏的後院,就看到徐霞客墓。這裏長眠著一位跋涉一生的遊子旅人,墓碑是在清初刻製,上書“明高士霞客徐公之墓”。
每當來到這千古奇人的故園,我總是有這樣的疑問:以徐霞客的堅韌個性和淵博學識,在以讀書做官為讀書人唯一出路的明代,他為什麽不應試入仕,而要浪跡天涯?為此,我細讀“晴山堂石刻”,仔細拜讀呂錫生教授主編的《徐霞客家傳》,接著又拜訪江陰祝塘鎮,此時在徐氏祖居鎮編寫鎮史的學者正撰寫“梧塍徐氏”一章,就是徐霞客家世。於是個中原委在我腦海中逐漸明朗起來,原來在徐霞客拒不出仕的背後蘊伏著徐氏家族在科舉製度下的一幕幕悲劇。
徐氏家族對舉業仕途的追求,可說是百折不撓、鍥而不舍。從徐頤、徐元獻、徐經到徐洽、徐衍芳,五世都有文名。然而,他們或英年早逝,或科場遭誣,或奔波流離客死異鄉,或累試不第抱抑而終,用青春和生命換來的隻是絕望和遺憾。它證實八股取士本身具有賭博性質和偶然性,以及科舉製度對讀書人的戲弄和戕害。到了徐氏第十六代,即徐霞客的父親徐有勉,情況有了很大的變化。徐有勉是徐衍芳的第三個兒子,父祖科場受挫的教訓,使徐有勉絕意仕途。他從事紡紗織布業的經營,閑暇時間在家種樹養花,侍弄盆景,或者帶三五家僮,乘一葉扁舟來往於無錫、蘇杭之間,活得十分瀟灑。隻要有人勸他參加科舉考試,他總是一言不答,掉頭而去。
徐霞客字弘祖,是徐有勉的次子。徐有勉摒棄追名逐利的淡泊生活,對徐霞客無疑是有影響的。徐霞客出生在他祖父讀書的“湖莊書屋”,徐氏是“書香門第”,藏書頗豐,這使他有條件博覽群書,特別是他情有獨鍾的曆史、地理、方誌、遊記之類的著作。據說他也曾下過科場,但隻是應付了事,像他父親一樣,並不把功名當回事,並很快地從《四書》、《五經》和科舉時文的羈絆中解脫出來,立誌漫遊祖國名山大川。
幫助徐霞客擺脫名韁利鎖、徹底絕意仕途的,是他的母親王氏。徐霞客的母親是一位卓越的婦女。她出生於江陰王姓大族,當她嫁給徐有勉時,徐氏家道已經中落。王氏是當地著名的織布能手,據說她機織的棉布“輕弱如蟬翼”,在蘇杭一帶能賣出與絲綢相同的價錢。她家有織機二十餘張,是個織布小工場。她還在門前墾辟了大片園地種植扁豆和其他蔬菜,夏天就在豆棚架下紡紗織布。這種新興的生產方式曾經使當時尚未受戰火蹂躪的江南部分農家富裕起來,所以徐有勉夫婦的生活遠比其他兩個兄弟優裕,也資助了徐霞客長達幾十年的旅行遊曆。
徐霞客19歲喪父,服孝三年期滿,打算遠遊,但顧慮到母親年已花甲,妻嬌子幼,不便開口。但母親反而勉勵他說:“身為男子,誌在四方,羈留家園,一如籬內小雞,車轅小馬!”這一番擲地有聲的言辭,實在使須眉自愧不如。她親手為徐霞客整理行裝,送兒起程。
徐霞客是個孝子,因老母年事已高,始終遵循“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的古訓,有時春夏秋三季出遊,冬季回家陪伴老母。但這位母親要兒子陪她去遊句容茅山、遊宜興荊溪二十一洞。她興致勃勃地走在兒子前麵,並笑著問道:“你看,我還能走路,飯量也不錯,你還有什麽不放心的嗎?”
四百多年前中國還沒有旅遊業,旅遊被人們看成“遊手好閑,不務正業”的“浪蕩”行為。但這位賢德能幹的母親,像徐氏先輩督促子孫攻舉業、入仕途一樣,鼓勵愛子艱難跋涉、漫遊山川,這是何等的氣魄、何等的見識!即使在幾個世紀以後的今天,重讀這位王孺人的“小傳”和“墓誌銘”,仍不免為這位偉大母親曠古未聞的“奇行”而“拍案驚奇”。
“匡夫教子”是中國婦女的傳統美德,它在徐母身上得到了完善的展現。徐霞客對母親的深厚感情,恐怕也不是單用一個“孝”字就能概括的,她是兒子生活中的導師、事業上的知音。在徐霞客紀念堂的眾多石刻中,有一塊《秋圃晨機圖》,畫麵上的徐母在豆棚瓜架下織布,這幅圖是徐霞客請當時畫家張苓石所作,由名家張大複作《記》,李維楨作《引》,夏樹芳作《賦》,還有多種不同文體的名流題讚。1624年他母親八十壽辰時,他特請著名文學家陳眉公撰寫《壽序》。1625年,徐母病重,徐霞客衣不解帶,伺候湯藥,母親吃不下飯,他也不吃,最後母親隻好勉強下咽幾口。徐母病逝後,徐霞客淒然說:“母親健在,我的身體屬於母親,今後我的身體隻好交付給山水了。”
徐霞客有如此高的成就,其重要原因之一是他有一位識大體、有遠見的好母親。在徐霞客紀念館,當人們瞻仰這位偉大先人的奇行時,總會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位連名字也未留下的偉大母親。從這些母慈子孝的感人事跡中,去細細品味和咀嚼融合於骨肉之情中而又超越骨肉深情之外的更加深刻、厚重的內核,從而使人領悟到,在遠離朝堂的江南所出現的迥異於封建模式的家庭關係。
徐母死後,徐霞客拜辭父母墳墓,從此漫遊天涯,不計程,亦不計年,旅泊岩棲,“持數尺鐵作磴道,無險不披;能霜露下宿,能忍數日饑”,在敦煌鳴沙山以及昆侖、星宿海等地,都留下了他的足跡。
徐霞客病逝於1641年,他死後不久,清兵入關南下,他的家鄉遭遇燒殺蹂躪,長子徐巍遇難,手稿全部散失。後經其庶子李寄多年輾轉奔波,從各地友人中訪求殘存手稿,加以整理成書。李寄別號昆侖山樵,也是一位“奇人”,他孤身隱跡,生活困苦,但堅決不入仕途,留有著作多種,包括史著、詩詞和輿圖,他的一生是另外一部“傳奇”。
《徐霞客遊記》的出版,是在徐霞客逝世一百三十五年後,即清乾隆四十年(1775年)。初版木刻本共十二冊,四十多萬字;這部著作今已重新出版,有六十多萬字,篇幅較舊版增加了2/3.既然是劫後殘存的手稿,就很難說是徐霞客旅行日記的“全部”,但就是這部分手稿已充分反映了它在人文科學和自然科學兩大領域內舉世公認的成就。
這本旅行實錄凝聚著徐霞客畢生的心血和艱辛。他攀險峰、鑽洞穴,穿飛瀑急流,遇巨蛇猛獸,遭瘴毒暴病,冒酷暑嚴寒,遭匪劫賊偷,經常處於缺食少衣的窘境,數回幾乎喪生於懸崖絕壁,多次逢遇暴雨颶風襲擊……然而,他不計生死,不計功利,憑著足跡所至而記載了第一手資料,豐富了人類文化科學寶庫。不畏艱險、堅韌不拔的頑強意誌,對祖國山山水水、一草一木的無比深情,是我們民族精神文明百花苑中的一朵“奇葩”。
如今,隨著經濟發展人們生活質量有了顯著提高,中國旅遊事業方興未艾,但像徐霞客那樣,“讀萬卷書,行萬裏路”,為求取“實學”而進行的“文化之旅”或“探求之旅”,似乎為數不多。這些年來,徒步或自行車周遊全國或“考察”長城、黃河、長江的“壯舉”也屢見不鮮,徐霞客精神在發揚、徐霞客的事業後繼有人,頗令人欣慰。但也有些“霞客傳人”每到一地,第一站就是聯係報社、電台、電視台,接受采訪,之後通過新聞媒介求得首長簽名或合影,然後帶著這些資料再到另一處“表演”一番。這些“沽名釣譽”的“徐霞客”和真徐霞客比較,似乎差距就太大了。
旅遊也需要多一點實實在在的文化底蘊,少一點浮躁和噱頭。
§§與皇帝一同失敗的帝師——清末政治家翁同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