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除了評點《水滸》、《西廂》外，金聖歎還先後對《莊子》、《離騷》、《史記》、《杜詩》作了評點。他寫下的詩詞、散文和哲學著作也不少。如他講《周易》中乾坤兩卦，就寫稿十餘萬字，還有評點《莊子》、《法華經》的專著，當時因家貧無力自刻，如今有的隻是收集殘章斷節，大都亡佚不傳。他還留下了《沉吟樓詩集》。
金聖歎的詩作也反映出他細膩而真切的感情。如他新婚期間所作的《鴛鴦誦》：
此鳥何名氏？雄鴛雌曰鴦。
雙雙來玉漵，兩雙轉金塘。
葉密成歡被，花深亦洞房。
千秋與萬歲，那得暫相忘！
這首詩卿卿我我、海誓山盟，和他那冷嘲熱諷的點評文字相比，儼然出自兩人之手。再如，他在監獄裏寫的《獄中見茉莉花》：
名花爾無玷，亦入此中來。
誤被童蒙拾，真辜雨露開。
托根雖小草，造物自全材。
幼讀南容傳，蒼茫老更哀。
南容，字小蠻，據說白居易有兩妾，“樊素善歌，小蠻善舞”，時人寫詩說，“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後來用來泛指古之美婦。茉莉入獄，聯想到小蠻蒙塵，透露出哀而不怨的情緒。
然而，在現實生活中，金聖歎並不像他詩歌那樣柔和、婉約。他一生放浪形骸，恃才傲物，而且敢於直言，尖刻萬分。他從不把君相放在眼裏，如春秋時齊相晏嬰不死君難，後世對此頗有非議。但金聖歎認為，為獨夫民賊殉葬毫無價值。他在選批《左傳》“晏子不死君難”一節中讚賞道：“（晏子）斬斬截截，磊磊落落，雖與日月爭光可也。”
孔夫子說：“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而金聖歎卻表明，庶人不敢議政，何其知天下有道無道。在論述著作權時，他在評點《水滸》中指出，“下筆者，文人之事也”，是“文人之權”，“君相雖至尊，其又焉敢置一末喙乎哉？！”這些飽酣筆墨反映了早期不加雕琢的民權思想。他處處與“聖人”唱反調，對於秦始皇焚書，也進行一大通議論。他認為，首先該燒的就是“聖人之書”；倘使“聖人之書”如布帛菽粟一樣，民眾須臾離不開它，哪裏需要燒其他書去保存它呢？他與多數文人立場迥異，文人們往往提及始皇焚書就“如喪考妣”，提起“聖人”語錄就“頂禮膜拜”，而在他身上卻少了“奴性”，始終保持著那份傲氣。他認為《史記》中寫得最精彩的，是伍子胥鞭屍、陳涉造反、朱解郭家殺人越貨……他自鳴與太史公靈犀相通，每次講課至此，他總是眉飛色舞、讚賞不絕。
金聖歎目中無君相，故被官府視為“叛逆”；他對聖人滿不在乎，又被儒家弟子看作“異端”。四圍皆敵，哪還會有他在文壇的立足之地？盡管如此，讚譽金聖歎文章的仍大有人在。清代小說評點家馮鎮巒在《讀〈聊齋〉雜說》中寫道：“金人瑞批《水滸》、《西廂》，靈心妙舌，開後人無限眼界，無限文心。”《亦亭雜記》的作者毛慶臻評價金的批評文字是“透發心花，窮搜詭譎”。當然更多的人對金聖歎卻是“深惡痛絕”，如袁枚在《隨園詩話》裏說：“聖歎好批小說，人多薄之。”乾隆十九年明令禁止《水滸傳》的出版發行，在官方文書中記敘它是由“惡薄輕狂、業經正法之金聖歎妄加讚美”的“教誘犯法之書”。以後的張之洞又評價金聖歎是個“不學粗人”，金聖歎的小說評點“不可以為考據，不可以為詞章，不可以為義理”。
在“倒金”圍攻中，表現最突出的要數文人歸莊。在金聖歎被殺後，他仍寫了一篇題為《誅邪鬼》的“討金檄文”。他說金聖歎評點的《水滸傳》是“倡亂之書”，評點的《西廂記》是“誨淫之書”；金聖歎“以小說、傳奇躋之於經、史、子、集，固已失倫；乃其惑人心，壞風俗，亂學術，其罪不可勝誅矣！”隨後歸莊又超出了學術爭論的範圍，揭露金聖歎的“隱私”。他寫道：“餘以其人雖死而罪不彰，其書尚存，流毒於天下將未有已，未可以其為鬼而貸之也。作《誅邪鬼》！”意思是說金聖歎罪惡滔天，他雖已成鬼，但仍不能放過他。這是另一種“開棺戮屍”，讀後使人毛骨悚然！
昆山歸莊，明末遺民，也算是“狂士”，是大學者顧炎武的摯友，在當時文壇頗有影響。然而他對金聖歎的死後辱罵，確實有失學者風度。金聖歎在世時並沒有妨礙任何人，他隻是學術研究狂傲偏激，語言尖酸刻薄招惹是非，對傳統和大師滿不在乎或出言不遜，一時竟引來那麽多文人學士的“義憤”，恨不得在他死後對其毀棺鞭屍、播骨揚灰。他們容得了洪承疇、吳三桂，可就是容不下一個金聖歎！這就是當時可怕而又可悲的中國文壇。
金聖歎的詩作也反映出他細膩而真切的感情。如他新婚期間所作的《鴛鴦誦》：
此鳥何名氏？雄鴛雌曰鴦。
雙雙來玉漵，兩雙轉金塘。
葉密成歡被，花深亦洞房。
千秋與萬歲，那得暫相忘！
這首詩卿卿我我、海誓山盟，和他那冷嘲熱諷的點評文字相比，儼然出自兩人之手。再如，他在監獄裏寫的《獄中見茉莉花》：
名花爾無玷，亦入此中來。
誤被童蒙拾，真辜雨露開。
托根雖小草，造物自全材。
幼讀南容傳，蒼茫老更哀。
南容，字小蠻，據說白居易有兩妾，“樊素善歌，小蠻善舞”，時人寫詩說，“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後來用來泛指古之美婦。茉莉入獄，聯想到小蠻蒙塵，透露出哀而不怨的情緒。
然而，在現實生活中，金聖歎並不像他詩歌那樣柔和、婉約。他一生放浪形骸，恃才傲物，而且敢於直言，尖刻萬分。他從不把君相放在眼裏，如春秋時齊相晏嬰不死君難，後世對此頗有非議。但金聖歎認為，為獨夫民賊殉葬毫無價值。他在選批《左傳》“晏子不死君難”一節中讚賞道：“（晏子）斬斬截截，磊磊落落，雖與日月爭光可也。”
孔夫子說：“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而金聖歎卻表明，庶人不敢議政，何其知天下有道無道。在論述著作權時，他在評點《水滸》中指出，“下筆者，文人之事也”，是“文人之權”，“君相雖至尊，其又焉敢置一末喙乎哉？！”這些飽酣筆墨反映了早期不加雕琢的民權思想。他處處與“聖人”唱反調，對於秦始皇焚書，也進行一大通議論。他認為，首先該燒的就是“聖人之書”；倘使“聖人之書”如布帛菽粟一樣，民眾須臾離不開它，哪裏需要燒其他書去保存它呢？他與多數文人立場迥異，文人們往往提及始皇焚書就“如喪考妣”，提起“聖人”語錄就“頂禮膜拜”，而在他身上卻少了“奴性”，始終保持著那份傲氣。他認為《史記》中寫得最精彩的，是伍子胥鞭屍、陳涉造反、朱解郭家殺人越貨……他自鳴與太史公靈犀相通，每次講課至此，他總是眉飛色舞、讚賞不絕。
金聖歎目中無君相，故被官府視為“叛逆”；他對聖人滿不在乎，又被儒家弟子看作“異端”。四圍皆敵，哪還會有他在文壇的立足之地？盡管如此，讚譽金聖歎文章的仍大有人在。清代小說評點家馮鎮巒在《讀〈聊齋〉雜說》中寫道：“金人瑞批《水滸》、《西廂》，靈心妙舌，開後人無限眼界，無限文心。”《亦亭雜記》的作者毛慶臻評價金的批評文字是“透發心花，窮搜詭譎”。當然更多的人對金聖歎卻是“深惡痛絕”，如袁枚在《隨園詩話》裏說：“聖歎好批小說，人多薄之。”乾隆十九年明令禁止《水滸傳》的出版發行，在官方文書中記敘它是由“惡薄輕狂、業經正法之金聖歎妄加讚美”的“教誘犯法之書”。以後的張之洞又評價金聖歎是個“不學粗人”，金聖歎的小說評點“不可以為考據，不可以為詞章，不可以為義理”。
在“倒金”圍攻中，表現最突出的要數文人歸莊。在金聖歎被殺後，他仍寫了一篇題為《誅邪鬼》的“討金檄文”。他說金聖歎評點的《水滸傳》是“倡亂之書”，評點的《西廂記》是“誨淫之書”；金聖歎“以小說、傳奇躋之於經、史、子、集，固已失倫；乃其惑人心，壞風俗，亂學術，其罪不可勝誅矣！”隨後歸莊又超出了學術爭論的範圍，揭露金聖歎的“隱私”。他寫道：“餘以其人雖死而罪不彰，其書尚存，流毒於天下將未有已，未可以其為鬼而貸之也。作《誅邪鬼》！”意思是說金聖歎罪惡滔天，他雖已成鬼，但仍不能放過他。這是另一種“開棺戮屍”，讀後使人毛骨悚然！
昆山歸莊，明末遺民，也算是“狂士”，是大學者顧炎武的摯友，在當時文壇頗有影響。然而他對金聖歎的死後辱罵，確實有失學者風度。金聖歎在世時並沒有妨礙任何人，他隻是學術研究狂傲偏激，語言尖酸刻薄招惹是非，對傳統和大師滿不在乎或出言不遜，一時竟引來那麽多文人學士的“義憤”，恨不得在他死後對其毀棺鞭屍、播骨揚灰。他們容得了洪承疇、吳三桂，可就是容不下一個金聖歎！這就是當時可怕而又可悲的中國文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