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方人心目中,江南人總是溫順懦弱、圓滑善變。其實不然。由於堅決抵禦外侮,曆來外族統治者的種族歧視政策總是把“南人放在最末一等”。
明末清初是江南思想活躍、士風激揚的年代。在山溫水軟之地,良順柔雅的吳中出現了“頭顱拋處血斑斑”的東林黨人,出現了蘇州市民反“閹黨”鬥爭和張溥的《五人墓碑記》,出現了“揚州十日”、“嘉定三屠”,也出現了顧炎武、黃宗羲等中國民本與民主思想萌芽的代表人物。當然,還有一位狂狷不羈、語言尖刻的金聖歎。
這是經濟發展的必然。伴隨著商品交流的頻繁和手工業作坊的遍地崛起,明代中葉的姑蘇,就出現了“小巷十家三酒店,豪門五日一嚐新。市河到處堪搖櫓,街巷通宵不絕人”的繁榮景象(唐寅《姑蘇雜詠》)。將搜書、刻書、販書連成一體的書商經營,成了古城一大新興行業。據載,明末汲古閣主人、藏書家毛晉“力搜秘冊,經史而外,百家九流,下至傳奇小說,廣為鏤版,由是毛氏鋟本走天下”。書商將眼光投向雅俗共賞的傳奇、小說,特別是名家評點的小說,如明代餘氏雙峰堂刊行、餘象鬥評點的《水滸傳評林》、《批評三國誌傳》等,就是當時暢銷的“熱門書”。於是,金聖歎也就成了轟動一時的評點名家。
評點,用生花妙筆對書中情節進行手眼獨到的指點,起點石成金之妙,使人讀後茅塞頓開、境界豁然,是中國傳統文學評論中的一種獨特形式。但金聖歎眼界很高,傲視一切,對於一些公開公認的文學名著,他說批就批,要砍就砍,沒有半點顧忌,而且語言刻薄,嬉笑怒罵,很有點“驚世駭俗”。這就使那些靠“傳統”啖飯或成名的人物無法忍受,認為金聖歎批書就是批自己,從而產生“切膚”之痛。就是那些不知傳統為何物而慣於隨波逐流的人們,也會覺得不舒服。
一個“傲”字,使金聖歎處於“群起而攻之”的境地;“傲”也使他說出了多數人不敢說的話。譬如,他對《三國演義》的評價,“人物事體說話太多了,筆下拖不動,踅不轉,分明如官府轉話奴才,其實何曾自敢添減一字”。他評《西遊記》,“隻是捏捏撮撮,譬如大年夜放煙火,一陣一陣過,中間全沒貫串”,“每到弄不來時,便是南海觀音救了”。
將《三國演義》的語言說成是“如官府轉話奴才”,將《西遊記》的情節比喻為“大年夜放煙火”,金聖歎恐怕是第一人。
金聖歎將原來的《忠義水滸傳》中宋江受招安、征田虎、打方臘等後四十九回全部砍去,並去掉書名中的“忠義”兩字,使《水滸》成為一部“已為盜者讀之而自豪,未為盜者讀之而為盜”的小說。經他批改的《西廂》,全劇終止於“草橋驚夢”一場,將原來夫榮妻貴大團圓的結局,變成一出“醒來難耐霜林醉,隻是離人淚”的古典愛情悲劇,表達了他對“門第婚姻”的否定,對“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才子佳人俗套的厭惡。更讓“衛道者”不能容忍的,是他在學生中公然提倡“先讀《國風》,後看《西廂》”。“誨盜”加之“誨淫”,這個罪名是很大的。
他將《水滸》、《西廂》和《左傳》、《史記》、《莊子》、《離騷》以及《杜詩》相提並論,則更為“咄咄逼人”。他還將《水滸》和《史記》做了比較,倘若太史公還活著,也許是會允許這種比較的,因為在金聖歎的筆墨中,就有著太史公評騭百代的不拘一格,雖然他遠遠沒有太史公那種嚴謹和成熟。偏偏《史記》已經過“欽定”,奉為經典,這種比較就變成了“冒天下之大不韙”,必將引起官方慍怒,士林囂嘩。可金聖歎全然不顧,他比較兩者說:“《史記》是以文運事,《水滸》是因文生事。以文運事,是先有事生成如此如此,卻要計算出一篇文字來,雖是史公高才,也畢竟是吃苦事;因文生事卻不然,隻是順著筆性去,削高補低皆由我。”(《讀第五才子書法》)這一段文字很為後世重視,認為金聖歎很早就提出了小說與曆史的分野。但是,還有人仍將《水滸》當作曆史來讀,為金聖歎刪掉後四十九回而“義憤填膺”。
金聖歎不僅將《水滸》與《史記》相提並論,而且還認為“《水滸》勝過《史記》”,這是因為“他把一百零八人的性格都寫出來”、“每個人分明就是一篇《列傳》”。由金聖歎編印的《第五才子書施耐庵水滸傳》(簡稱金本《水滸》),全書洋洋萬言,包括“序一”、“序二”、“序三”、“《宋史綱》批語”、“《宋史目》批語”、《讀第五才子書法》和分散在各章回中的評點諸內容。
在《宋史綱》批語中,金聖歎提出《水滸》主題是“官逼民反”。他說,強盜並非天生,是由於“失教”和“饑寒”,而憑他們的“才”和“力”,又不甘屈居人下,“於是無端入草,一嘯群聚,始而奪貨,繼而稱兵”。但誰使他們“失教”和“饑寒”,誰使他們有才力得不到發揮?他引用商初成湯的話:“萬方有罪,罪在朕躬”,將矛頭直指皇帝老兒,並將此思想貫穿於各章回的評點中。如在第一回,他指出開頭不寫一百零八人,而先寫高俅,正說明“亂自上作”;隨著小王太尉、小蘇學士、小舅端王(徽宗)先後出場,他又在“夾批”中嘲諷道:“群‘小’相聚,高俅即欲不得誌,豈亦可得哉!”一針見血,入木三分。
金聖歎對《水滸傳》情有獨鍾,認為“章有章法,句有句法,字有字法”。其餘的書看一遍即可,獨有《水滸》百讀不厭。如劫法場、偷漢、打虎都是難題目,很難下筆,但《水滸》偏偏不怕,先後描寫兩次,而且前後不同,各有千秋。金聖歎特別欣賞《水滸》對人物個性的刻畫。他說:“寫一百八人性格,真是一百八樣;若別一部書,任他寫一千個人,也隻是一樣。”他將梁山群雄分為上上、上中、中上、中下四類,李逵的“天真爛漫”、魯達的“粗中有細”、阮小七的“口快心快”,均屬“上上人物”。同樣是粗魯,在金聖歎評點中,魯達粗魯是性急,史進粗魯是任性,李逵粗魯是蠻幹,武鬆粗魯是豪傑不受羈約,阮小七粗魯是悲憤無說處,焦挺粗魯是氣質不好……
在這些人物中,金聖歎評價最高的是黑旋風李逵。他認為寫李逵,“段段都是絕妙文字”,李逵的“樸誠”反襯出宋江的“奸詐”。他認為林衝這個人物寫得“太狠”,“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徹,都使人怕”。“這般人在世上,定做得出事業來,然琢削元氣也不少。”吳用的人品比宋江端正,宋江純用“術數”籠絡人,吳用則能“驅策群力,有軍師之體”;吳用肯自認“智多星”,而宋江卻自評說“自家誌誠質樸”;這兩人相互籠絡,心裏各各自知,外表又各各裝做不知,“寫得真是好看煞人”。阮小七是梁山“第一快人”,楊誌屬舊家子弟,關勝為“變相雲長”,柴進隻會“好客”,戴宗唯有“神行”;英雄員外盧俊義帶點“呆氣”,就像“畫駱駝,雖是龐然大物,但看起來到底不俊……”
中國的章回小說是從說書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故前人評價小說總把故事情節放在首位。金聖歎率先提出小說創作在於塑造典型生動的人物形象,從美學高度研究小說創作的藝術性。所以,他對梁山人物獨到而細膩的剖析和評點,也成了金本《水滸》中最精彩的部分,在中國文學史冊上熠熠發光。
金聖歎評點《西廂》也有其獨特見解。在那個允許男子有三妻四妾,而小說言情就是“誨淫”的時代,他大聲疾呼,《西廂》不是淫書,在《讀第六才子書〈西廂記〉法》中,他列舉八十一條斷定《西廂》是“奇書”、“妙文”。他寫道:“《西廂》斷斷不是淫書,斷斷是妙文。”“有人說《西廂》是淫書,此人日後定墮拔舌地獄。”並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說道:“文者見之謂之文,淫者見之謂之淫耳。”
他舉例說,諸葛公白帝受托,五丈出師,孤忠老臣的眼淚;王昭君慷慨請行,琵琶出塞,高才受屈的眼淚;他是讀了《西廂》後才有深刻理解的。乍看這三者似乎聯係不大,語意誇張,但金聖歎說的是,他從《西廂》中發現了淨化升華了的“人間至情”。而在一般反映愛情的文藝作品中,缺少的就是這種真實的感情。
在明清兩代的戲曲中,“落難公子中狀元,後花園私訂終身”,又俗又濫,金聖歎在《〈賴婚〉批》中寫道:“吾恨近時忤奴,於最初驚豔時,便做無數目挑心招醜態,願天下才子同聲詈之。”對《西廂》中婉曲而細膩的愛情描繪和張生、鶯鶯的心靈刻畫,他更是表示十分欣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