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清初,蘇州出了個金聖歎,弄得文壇正人君子六神不安。
金聖歎何許人?一介窮教書匠也。他學識淵博,思維敏銳,但生性狂傲,違拗世俗,我行我素,有人說他是“怪才”,也有人稱他為“狂士”,是個頗具爭議的人物。
據載,吳郡金喟(1606~1661年),字聖歎,“少有才名,性放誕,出詞罔忌,初補博士弟子員,以歲試文怪誕被黜,明年歲試,易名人瑞,就童子試,文宗某拔置第一,仍複儒冠。”金聖歎因在“歲試”中寫了篇怪裏怪氣的文章,被取消考試資格,改名“金人瑞”再次參加考試,才保住一襲青衿,至死都是一名庠生。
金聖歎一生教書,他講課的地方名“貫華堂”,講課內容是《聖自覺三昧》,自編自鐫,秘不示人。他講課聲音洪亮,顧盼偉然,並不像一般塾師那樣循規蹈矩。他講課內容很“雜”,涉及經史子集、箋疏詁訓、釋道教義甚至稗官野史。但學生對此很認可,講課時大廳裏鴉雀無聲,連走廊裏也坐滿了人。
他可圈可點的貢獻,是豐富了“評點”這一文學評論方式的內涵。他將“評點”用於小說、戲曲、詩詞、曆史、哲學等方麵,從內容到形式進行分析和評騭,洞幽燭微,獨出機杼。他將《左傳》、《史記》、《莊子》、《離騷》、《杜詩》、《水滸》和《西廂》並稱為“七才子書”。這七部書,或為孤憤之作、或是離亂之篇、或追求人性自由、或向禮教道學挑戰,他那離經叛道的學術思想,在特別漫長的東方夜空露出一絲啟蒙光芒。然而,曆來堅持道統的儒家講求規矩,超出規矩方圓一步,就是“萬死貢贖”的“叛逆”。而金聖歎最討厭“規矩”,所以他生前不斷受到“倒金”圍攻,當他慘遭清王朝斬首後,這種圍攻仍未終止,咒罵聲仍不絕於耳。
他死於“抗糧哭廟”案,是哭出來的大禍。清順治年間,吳縣知事山西人任某,預征課稅,濫用非刑追逼鄉民,民怨沸騰。生員薛爾張等鳴鍾擊鼓,聚集一百多個讀書人到文廟去“哭廟”,金聖歎也在其中。他們隻是向儒家的老祖宗孔夫子哭訴,不料這時正巧順治帝“駕崩”的“哀詔”到達蘇州,巡撫率領官員縉紳前往蘇州府衙靈堂哭祭。於是“哭廟”的人群推出代表到府衙進呈“揭帖”,圍觀者千餘人,群聲雷動。撫院大駭,當場下令抓人。
據載,“撫院朱性索刻忌,必欲殺金等而後快”。於是在給朝廷上奏的“密疏”中,事情就被“定性”為“抗納”、“叛逆”。他寫道:這些蘇州人“恃符抗納,任令比追,遽遭怨謗,致當哀詔初臨日,集眾千百,上驚先帝之靈……該生等擅於哭臨之際,聲言扛打,似此目無法紀,深恐搖動人心……”朝廷立即派欽差大臣赴江寧(今南京)公審,最後不分首從,一律斬決,妻子財產入官。死難者包括金聖歎在內共十八名生員,還有一百多名秀才,是一場大屠殺,時間是1661年7月13日,刑場在南京三山街。民國初年出版的《哭廟紀略》,將這件屠殺案列為民族“痛史”,書中描述了當時“炮聲一響,則眾人之首皆殞,披甲亂馳”的慘狀。
但在近年來有些似“戲說”而又非“戲說”的電視劇中:處理蘇州“抗糧哭廟案”時,康熙還年幼,全係權臣鼇拜所為,他成年後對金聖歎之死還表示過惋惜。不知此說有無依據,不敢妄斷。不過有些野史分析道:“嗚呼!專製國官吏之淫威,文網之嚴密,文人苟非韜晦自全,鮮有不遭殺身之慘禍者。況放誕不羈如聖歎者?”我是同意這種說法的,隻要存在皇帝,不管在哪個朝代,金聖歎都很難善終。
然而,在眾多的野史和民間傳說中,廣泛流傳著金聖歎的死前趣聞,說法不一,但內容大同小異。據說他在臨刑前大呼:“殺頭至痛也,滅族至慘也,聖歎無意得此,嗚呼哀哉,然而快哉。”他留下一封家書托獄卒轉交妻子,獄卒將信轉呈官員,官員懷疑信中必有誹謗朝廷之語,拆啟一看,信中寫道:“字付大兒看,鹽菜與黃豆同吃,大有胡桃滋味,此法一傳,我無遺憾矣。”(金清美《豁意軒錄聞》)這種傳聞漏洞頗多,未必可信。但它反映了金聖歎的典型風格:憤時傲世,玩世不恭。
我在兒時就聽說過有關金聖歎的軼聞趣事,譬如,金聖歎出生那夜,他父親夜宿文廟,睡夢中聽到孔夫子歎氣,故取名金喟,號聖歎。本以為是孔夫子“自愧不如”的長歎,不料是哀其不得善終的警示。還有在“評點”中,金聖歎口出尖厲刻薄的語言,“三國”許褚陣前受傷,他在眉批上寫道:“活該!誰叫你赤膊?”我還抄到一首金聖歎的《臨終詩》:
天公喪母地丁憂,萬裏江山盡白頭。
明日太陽來作吊,家家簷下淚珠流。
還聽說,當年金聖歎的妻子生兒子時,按舊時迷信習俗,請乩仙賜名為“斷牛”,不解何義,待金聖歎死後其子流放寧古塔時,殘破的住所裏有塊斷碑,碑上隻剩下一個“牛”字,才曉得這是“定數”。再如,金聖歎等被殺後不久,蘇州百姓要為他們建廟,在郊外的陽山立“十八人祠”。陽山,現為吳縣萬安山,“十八人祠”早已湮沒,但我卻抄到了當年祠內供奉的十八個靈牌的名字,他們就是清初因“抗糧哭廟”慘遭殺害的十八名生員,其中有“金人瑞”,當然,也有那位帶頭鳴鍾擊鼓的薛爾張。
諸如此類的傳說,不勝枚舉。顯然,有些還頗帶點迷信和荒誕的色彩,有些情節也經不起推敲。這不是學者教授所為,而是三家村學究或陋巷小民、作坊工匠,甚至粗識幾個字的老嫗所杜撰的。我想,金聖歎是屬於他們這個世界的一個無權無勢的蒙館教書先生,死後又不能為各方麵所接受。但是和紹興徐文長類似,他卻在民間口頭流傳了三百多年,不需要當局認可、文壇肯定和媒介渲染,他十分自然地在一代又一代的升鬥小民中留下了自己的名字。這,不能不說是一種發人深思的社會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