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兵戈連年的元末明初,倪雲林對各種政治勢力都采取不合作態度。元朝末代皇帝元順帝妥懽帖睦爾在大都皇宮開鑿“佯壁池”,建造“飛樓”,派遣欽差詔令倪進宮作畫,他佯病堅辭;此後他幾次拒絕吳王張士誠的“征召”;朱明建國後,年事已高的倪雲林“黃冠野服,混跡編氓”。在這改朝換代的戰亂中,他對為爭權奪利而不惜摧毀人類文明的戰爭深表厭惡,他在《題郭天錫圖》上寫道:
錫山鄉河上玄元道館,錫麓玄丘精舍,其畫壁最多。今或為軍旅之居,或為狐兔之窟,頹垣遺址,風景亦異。雖餘之故鄉,乃若並鄉矣。
山川依舊,景物全非,世道的悲哀,民族的劫難,在他的筆墨中時有透露。南宋遺民鄭所南是畫蘭高手,但他畫的蘭花都根下無泥,人問其故,他回答道:“國地都叫元人拿走了,哪還來的泥土?”倪雲林以為惺惺相惜,作《題鄭所南蘭》:
秋風蘭蕙化為茅,南國淒涼氣已消。
隻有所南心不改,淚泉和墨寫《離騷》。
倪雲林飄泊江湖二十餘年,他的小船來往於華亭、同裏、分湖、笠澤、宜興、浙西,以躲避“征召”。在無錫民間流傳著一個小故事:
張士誠之弟、統兵進占無錫的張士信,派人持重金緞帛向倪雲林求畫,倪雲林冷冷答道:“我生平從不作王門畫師。”張士信大怒,派兵搜緝,最後在湖上蘆叢中攔截到倪的小船。倪雲林被五花大綁,張士信鞭打一次問一遍:“你畫不畫?”倪雲林遍體鱗傷,但仍倔強答道:“不畫,不畫!”以此可見張士信和曆史上很多蠢人一樣,總以為“有錢能使鬼推磨”,但世間很多美好的事物並不是金錢和權勢所能買到的。隋煬帝楊廣花重金買不到褚遂良一個字,但褚遂良卻心甘情願為唐太宗李世民謄抄文章。同樣,鞭子抽打不出倪雲林的畫。
1363年,與倪雲林共同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夫人蔣氏病逝於漂泊途中,倪雲林失去了生活中始終和他患難與共的伴侶。他在一首悼念亡妻的詩中寄托了伉儷深情:
梅花夜月耿冰魂,江竹秋風灑淚痕。
天外飛鸞惟見影,忍教埋玉在荒村。
從此,他的生活更加孤苦,也更加傾心於學禪。在多年的漂泊途中,他行蹤在哪裏,就在哪裏作畫,留下了不少畫跡。他享譽後世的很多重要作品,如《南渚春晚圖》、《石林春霽圖》、《墨竹圖》、《樹石遠岫圖》、《水竹居圖》、《耕漁軒圖卷》等,都是漂泊旅次所作。他的畫風趨向成熟,生活也更潦倒困苦。但他安貧樂道,哀而不怨,仍舊那麽曠達,保持著那股“逸氣”。他高唱著:
天地一蘧廬,生死猶旦暮。奈何世中人,逐逐不返顧。此身非吾有,易晞等朝露。世短謀則長,嗟哉勞調度。彼雲財斯聚,我以道為富。
這些蘊涵著濃烈黃老氣息的詩句,表麵上頗有看透世情的超脫,但骨子裏卻深藏著對人生失望的無可奈何。
倪雲林的詩文書法均為後人稱道。他的書法質樸、蕭疏、靜穆、古拙,傳世書作多為小楷、書劄和題跋之類,留有《三印帖》和《月初發舟帖》等。
1374年,他74歲,病逝於姻親江陰鄒家,初旅葬江陰勻裏,後改遷至無錫芙蓉山倪氏祖塋。就在倪雲林患病至病逝期間,他仍作畫不輟,留下了《竹樹小山圖》、《虞山林壑圖》、《春雨新篁圖》、《容膝齋圖》、《幽澗寒鬆圖》等精品。
在這些名畫的背後,一位年逾七旬、貧病交困的老人在環境所逼、走投無路的處境中,仍將自己剩餘的生命融入筆墨丹青之中。後人都讚賞倪畫的簡逸、空靈,殊不知這簡逸承負著多少坎坷和崎嶇;這空靈付出了多少常人難以想象的沉重代價。“淚泉和墨寫《離騷》”,這是後人對倪畫最貼切的注釋,使其後來者隻能仰瞻而不敢平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