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城風雨近重陽,濕秋風,暗橫塘。蕭瑟汀浦,岸柳送淒涼。親歸登高前日夢,鬆菊徑,也應荒。堪將何物比愁長?絛泱泱,繞秋江,流到天涯,盤屈九回腸。煙外青萍飛白鳥,歸路阻,思微茫。
這是元代大畫家倪雲林的重陽詞。緊秋風雨,蕭瑟歸徑,迷茫荒渡,歸來無期,充滿著淒涼和惆悵。他的畫也和他的詩詞一樣:幾株枯樹,半抹斜坡,空蕩蕩的湖麵上,點綴幾峰遠岫,散發出孤寂冷落,淡淡哀愁和天老地荒、無可奈何似的溟漠(《漁莊秋霽圖》)。這幅畫的畫麵是“一水兩岸”,所謂湖麵,隻是在宣紙上留下一片空白;而遠岫、斜坡,僅僅折帶皴淡淡幾筆。“絢爛無極,歸於平淡”,他的畫麵往往減得不能再減,後代識家評“倪畫”特色是“筆簡意縟,象簡境繁”。雲林畫稿,不是悅人眼目,而是滲透心靈,以“簡淡蕭疏”拓創一代畫風。這就是倪雲林的畫。
對繪畫,我是門外漢,但我總覺得要讀懂倪雲林的畫,先得讀一讀他的畫論。他自述“仆之所謂畫者,不過逸筆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娛耳”。他擅長畫竹,但他畫竹不是“節節而為之,葉葉而累之”的重複,而是“予之竹,聊寫胸中逸氣耳”。不計較竹葉的繁或疏以及枝幹的斜與直,別人以為是麻是蘆全無所謂,“畫以適吾意”,隻要能寫出“胸中逸氣”,抒發畫家的主觀意緒,自娛以暢神。
這確實是怪人怪論,隻有倪雲林能做到。因為他作畫不是為了賣錢,更不是以此為敲門磚去追求一官半職或畫壇聲譽,即使他晚年窮極潦倒,也至多是作畫換酒喝,而沒有權門獻畫、肆中賣畫。所以,他隻是一門心思地用自己的“逸筆”來抒發“逸氣”。“逸”構成了倪雲林的畫風、人品;“逸”也構成倪雲林這個人物獨特的整體形象。
很多專家學者都撰文專論倪雲林的“逸筆”、“逸氣”。“逸”似乎是倪畫的靈魂。什麽是“逸”?其實就是超越凡俗,就是不俗。他的畫,總是幾棵小樹、幾株鳳竹、一片雲水、一堆怪石。遠抹平淡,筆墨洗練,沒有人物、沒有動態、沒有色彩,表現出一種極其清幽、潔淨、靜謐的恬淡之美。在這恬淡的後麵,透露出他無奈的寂寞和固執的沉默。他自認為“自知不入時人眼,畫與蛟溪古逸民”(《古木幽篁圖軸》題詩),清初大畫家惲南田評價說:“雲林畫天真淡簡,一木一石,自有千岩萬壑之趣。”
他的《江岸望山圖》是為送別好友陳惟允去會稽(今浙江紹興)而作,是一幅送別畫。畫麵沒有一人一舟,而是遠山、江樹、空亭。遠景是隔江的遠山古木;近景是三株大樹、一個茅亭。人去亭空,帆遠聲杳,故人去矣,使人產生“孤帆遠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的聯想。畫麵上的嶢嶢遠峰、渺渺江波、沙渚高鬆、坡角水口,增添了一重淒涼、悲壯的色彩,使人從山水中尋覓到作者送別的語言。
《梧竹秀石圖》的構圖則更為簡逸。數莖修竹,枝葉紛披;梧桐樹淡墨闊筆點葉,莽蒼超忽;而太湖石則濃墨折皴,奇峭和雄渾。梧桐、竹葉、湖石都透露勃勃生機,給人以蒼潤淋漓又清逸超邁之感。再如他的《春雨新篁圖》,隻有竹竿一枝,枝葉疏簡,但挺然直上,秀麗清勁,孤獨而倔強,顯示了旺盛的生命力,是作者個性的流露。
他在45歲時的作品《六君子圖》描繪的是坡地之丘,六株鬆、柏、樟、楠、槐、榆,挺幹直立,蕭疏自然地麵對湖水浩渺的空間。六種不同的樹,發葉生枝各不相同,但勁健的風姿並無二致,十分人格化。畫家黃公望詩題道:“居然相對六君子,正直特立無偏頗。”
研究“倪畫”的古今人士,對他“渴筆”、“折帶皴”、“一水兩岸”的構圖,用大片空白表示雲水的懸念,都認為是前無古人的上乘繪畫技巧。明代著名書畫家董其昌將倪畫列為“逸品”。所謂“逸品”,是指技藝或藝術品位達到超凡脫俗的品第。明人何良俊在《四友齋叢說》中說:“世之評畫者,立三品之目,一曰神品,二曰妙品,三曰能品。又有立逸品於神品之上者。”這恐怕來源於南北朝宮廷的評畫,據《梁武帝紀》載:“六藝備閑,綦登逸品”,從而將“逸品”提到了最高的等第。清人將倪畫歸納成六個字:冰、寒、瘦、潔、清、情。就是逸氣、逸筆、逸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