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欽宗靖康元年(1126年),就在範成大出生的這一年,金兵占領東京(河南開封),擄走徽宗、欽宗兩個皇帝,隨帶掠走黃金三十六萬兩、白銀七百一十四萬兩,珍貴文物不計其數,更有皇室數千人,北中國遍地血腥。徽宗趙佶的第九子趙構逃到南京(今河南商丘)即位,組建南宋小朝廷,帝號高宗。他不聽忠諫,惶惶如喪家之犬,一路南逃,金兵尾隨窮追。範成大的家鄉平江慘遭浩劫。史載,富庶繁華的平江城遭金兵縱火燒殺,隻剩下一所寺院,全城死亡五十萬人,大火五日不熄,百多裏外都可見到濃煙。這年範成大4歲。
範成大出身士族,父親範雩是宣和進士,官至秘書郎。他自幼聰穎,14歲能文,但此時父母先後辭世。在以後黯淡的少年歲月中,他目睹偏安臨安一隅的南宋王朝種種賣國投降勾當;他目睹殺害愛國將領嶽飛的“風波冤獄”,以及“紹興和議”賣國條約的出籠;他目睹愛國官民慘遭迫害,官家窮凶極惡地壓榨民脂民膏;他目睹趙構向“大金皇帝”俯首稱臣,年年進貢,歲歲朝拜……範成大於是避居深山,寄身寺廟,十年不出,並取意於唐人“隻在此山中”詩句,自號“此山居士”。在他早年為數很少的作品中,有一首《窗前木芙蓉》雲:
辛苦孤花破小寒,花心應似客心酸。
更憑青女留連得,未作愁紅怨綠看。
木芙蓉,又稱拒霜,秋日開出豔麗花朵。詩人以木芙蓉自喻,哪怕霜神(青女)流連不走,號為拒霜的木芙蓉也不會像春花那樣“愁紅怨綠”,露出一副可憐相。小詩表達出不怕霜雪欺淩的風骨和柔裏寓剛的品格,顯然是一首明誌詩。
後來,他父親的同年王葆,一再用“先君遺誌”才使他勉強“出山”,攻讀舉業。紹興二十四年(1154年),範成大29歲時中了進士,次年被派為徽州司戶參軍。從他上任途中所作《天平先隴道中,時將赴新安掾》看來,他對做官並不熱衷:
霜橋冰澗淨無塵,竹塢梅溪未放春。
百疊海山鄉夢熟,三年江路旅愁生。
鬆楸永寄孤窮淚,泉石終收浪漫身。
好住鄰翁各安健,歸來相訪說情真。
時值隆冬,天寒地凍,詩人告別天平山祖塋,赴新安(今安徽徽州)上任。多數新官上任都躊躇滿誌,而範成大想到的卻是“三年旅愁”、“海山鄉夢”,才入仕途就已盤算退隱後和鄰翁相聚,互說衷腸。可見,開始時他就將做官看做“雞肋”,也無怪他一生多次呈上“辭職報告”。
宋代官製,一般三年任滿,但範成大在徽州任內近七年,州官已換三任,他卻仍處原職。直至在南宋能臣洪適的推薦下,範成大才去臨安(今杭州)當了京官。在京師數年,擔任多個職務,都是史館清秘、文學詞臣之類角色。乾道二年,他被任命為吏部員外郎,轉入政事部門,不料言官指責這是越級遷升,於是範成大上請辭官,請領“祠祿”,回到蘇州。兩年後,朝廷任命他知處州(今浙江麗水),在處州一年中,他興修水利,推行“義役”,減輕百姓“丁錢”負擔,政績斐然。次年回京,不久任起居舍人。
乾道六年,朝中發生了一件與範成大關係重大的事情:南宋第二任皇帝宋孝宗趙昚即位後,屢次想收複被金國占領的河南“陵寢”之地,更改宋朝皇帝跪拜接受金朝國書的恥辱禮儀,這種禮儀人人以為奇恥大辱,唯獨趙構樂意奉行。皇帝要派大臣赴金國交涉,朝中將臣無不懼怕得罪金國惹起戰端,右相虞允文推薦李燾、範成大充當使臣。李燾在朝中素有清名,他潔身自好,秦檜當政期間他坐了三十年“冷板凳”,人們讚譽他“如霜鬆雪柏”。但聽說要他擔負和金人交涉的差使,頓時麵容失色,說道:“這不是要我去送死嗎?”足見承擔此次使命的凶險。然而範成大卻慨然請行而義無反顧,朝廷任命他為起居郎、假資政殿大學士、祈請國信使(又稱冠蓋使)。臨行前,孝宗趙昚跟他進行了一次沉重的對話。
趙昚說:“卿此番出使,外議洶洶,是人皆畏怯的難事啊!”
範成大答道:“無緣無故派專使使金,金方看來是無事尋釁,使臣不是被殺就是被扣。臣已立了後嗣,妥善安排好家事,做好回不來的準備,所以毫無牽掛和畏懼。”
趙昚聽後十分感動,說:“我既沒有毀約,也未發兵,你此去未必有性命之憂。但像漢蘇武那樣被金人羈囚,齧雪餐氈,也許會有,我所以沒有明言,是恐怕對不起你。”
滑稽的是,在朝廷交給範成大帶往金國的正式國書中,隻請求交還皇室陵寢,朝中無人敢將更改受書禮儀一事寫進國書,他們要範成大自己設法交涉。在滿朝文武貪生怕死、談金色變的氛圍中,範成大毅然北上,很有“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返”的壯烈和豪邁。
金廷法規嚴厲,從不允許使臣遞私人書奏。範成大在金廷遞呈國書時,慷慨陳詞,據理力爭,要求歸還陵寢,正當金國君臣靜心傾聽時,他又拿出關於更改受書禮儀的“私書”,要求對方接受。金主又驚又怒,厲聲嗬責負責外事的金方副使說:“宋使臣從來無人敢如此大膽放肆!”說罷就要起身離去,站在一旁的金國太子竟然要斬殺範成大,氣氛十分緊張。但範成大屹然不動,神態自若,仍堅持要金方接受“私書”,否則決不離開。看慣了宋使奴顏婢膝、低聲下氣的金國群僚,對大義凜然的範成大深表敬佩,最後金主不得不接受“私書”。
俗話說“弱國無外交”,本來南宋提出的兩項要求,乃是趙昚的一相情願,絕無成功可能,範成大的外交使命當然不會有結果。但他在金廷所表現出的舍身為國的民族氣節,震撼南北,為朝野一致稱道,這為南宋朝廷賣國投降、苟且偷安的混濁逆流中注入一股振奮人心的清泉。
範成大此次出使金邦,經過淮河以北的北宋故土,他以日記方式逐次地記載了淪陷區所見所聞,寫下七十二首七言絕句和一本《攬轡錄》。這是一幅國破家亡的淒慘畫圖:荒墟樹穴狐獾棲息的東禦園,土窯泥炕披裘夜眠的範陽驛;諸市荒索僅有人居的汴梁市街黃沙如雨,溏濼幹涸野草叢生的安肅老城滿目蕭然;頹垣破屋的欒城驛站灶中無火,鼪鼯成堆的邯鄲古都藜藿稀貴;繁榮的大相國寺隻能賣羊裘狼帽,盧溝旃帳內服賤役的都是擄來的宋朝百姓;汗流浹背跟著車子奔跑的黥麵女奴,桑柘寒徑叫賣縑帛的染坊老板……以下是廣為後人吟誦的《州橋》:
州橋南北是天街,父老年年等駕回。
忍淚失聲詢使者:“幾時真有六軍來?”
汴梁天漢州橋是京師鬧市區,也就是《水滸》中楊誌賣刀的地方。但據記載,宋使到了金都,“避嫌疑,緊閉車內,一語不敢接”,更不會有吃了豹子膽的“遺老”敢在大街上攔住宋使問:“宋軍何時打回來?”然而,詩句確實傳達了他們內心的真正願望。正如著名學者錢鍾書所說:“這首可歌可泣的好詩,足以說明文藝作品裏的寫實不等於埋沒在瑣碎的表麵現象裏。”《州橋》濾掉渣滓,剪除枝葉,幹淨直白地表達淪陷區百姓的心聲,讀來覺得完全入情入理。
範成大全節而歸,升任中書舍人,蜚聲朝野,但他自謙說:“許國無功浪著鞭,天教飽識漢河山。”大詩人陸遊在《籌邊樓記》中說:“範成大使金歸來,能詳盡地說出金國的禮儀,刑法、職官、製度如數家珍;他從幽薊出居庸關,自定襄、五原抵靈武、朔方,對這些地方古今戰守離合、得失是非,一皆究其本末,口講手畫,委曲周悉,如言其(南宋)國內事。”可見,範成大不隻是文人詩家,也是幹吏能臣。
次年,趙昚任用奸佞、外戚張說擔任軍務要職簽書樞密院事,滿朝嘩然,但誰也不敢反對。當趙昚讓範成大起草任命時,他竟然不服聖命,拒絕起草,趙昚臉色大變,而範成大從容鎮定如實喻諫,終於使任命暫擱。他自知得罪皇帝和權臣,已無法立足朝廷,於是又上書辭職歸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