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羽繼續在無錫周圍太湖一帶山中采茶。他讚賞宜興山中的茶葉,在後來的《茶經》中道,宜興生君山懸腳嶺北峰下的茶葉,與荊州義陽郡相同;而生圈嶺、善權寺、石亭山的茶葉,抵得上“舒州茶”。“芬香冠絕他境,可供尚方。”以後這些茶葉品種,都成了上貢宮廷的“貢茶”,俗稱“陽羨茶。”他外出采茶總愛獨來獨往,有時累月不歸。皇甫曾在《送陸鴻漸南山采茶》一詩中寫道:
千峰待逋客,香茗複叢生。
采摘知深處,煙霞羨獨行。
幽期山寺遠,野飯石泉清。
寂寂燃燈夜,相思磬一聲。
陸羽身背簡單行囊,進入鄰縣深山。饑時捧一掬泉水,扒幾口冷飯,夜宿荒山殘寺,一連多日不歸,無怪他的友人聽到寺院做晚課的鍾磬聲,就會勾起綿綿的思念之情。
陸羽回到苕溪後,就閉門著作《茶經》。《茶經》是世界上第一部論述茶的專著,《茶經》問世後,很快就引起轟動效應。在中國古代,民間研究能得到官家正式認可的為數寥寥,但《新唐書》卻記載:“羽嗜茶,著經三遍(卷),言茶之原,之法,之具尤備,天下益知飲茶矣。”所謂“尤備”,承認了陸羽對茶道研究的細致和周詳。他將“養在深閨人未識”的茶道,作為大眾飲品介紹給世人。為世人展示了一個嶄新的茶的天地,揭開了茶文化研究的序幕。西方對咖啡的論述,遠遠不如陸羽論茶那樣科學,那樣熨帖入微,甚至還帶點浪漫色彩,這就為一千多年來的茶道發展奠定了高文化品位的起點。
在野史和傳說中,陸羽都被尊為“茶神”,他品茶的技藝確實神乎其神:湖州刺史李季卿在揚州巧遇陸羽,命隨從士兵專程取來南零水,請陸羽鑒定。陸羽倒下一點驗看,斷然道:“這不是南零水!”他將瓶中水倒掉一半,把剩餘的再倒進木勺,搖一搖,看一看,嚐一嚐,然後說:“這才是南零水。”取水的士兵當場驚呼:“神人,真是神人!”
原來南零水出自長江中心的石窟泉眼,士兵找到泉眼處,用長繩和特製的瓶子係牢汲竿,吊入古窟泉眼,好不容易取到泉水。不料船在靠岸時劇烈搖晃了一下,瓶中泉水潑掉一半,為了回去交差,他摻進了一些江水。待士兵說出真相,李季卿恍然大悟。他十分佩服陸羽的鑒水功力,並要求陸羽將品嚐過的泉水逐一評價。於是,陸羽將名泉分為二十等,其中無錫惠泉被他評為天下第二。
古代交通不便使得旅遊行蹤受限,陸羽當然不可能一一品嚐天下名泉,然而,惠山石泉水經過他的權威鑒定,頓時成為海內名泉。遺憾的是,陸羽找泉鑒水的史實,並不被更多人所知曉和重視。倘若他那種踏遍青山尋找靈泉的刻苦精神、一絲不苟講究水質的科學態度為後人所接納,就不會造成如今水質汙染的嚴酷現狀。陸羽列舉的二十種泉水,恐怕再也無法一一比較了。麵對著一條條黑水河,一個個混濁的湖蕩,作為後人的我們,深感愧對祖先。
《茶經》問世後,士大夫一時奉啜茶品茗為高品位的文化享受,唐肅宗賞賜陸羽“茶博士”虛銜。可笑的是,北宋以後人們稱呼茶樓堂倌為“茶博士”,將一代“茶聖”與市井混為一談,令人不禁為陸羽鳴冤,對“博士”身份的“跌價”、“降格”,也隻能一笑置之。
繼陸羽的《茶經》以後,關於茶的專著相繼出現。其中影響較大的,有北宋宋子安的《東溪試茶錄》、趙汝礪的《北苑別錄》,明代許然明的《茶疏》等。這些著作都從采茶、揀茶、蒸茶、榨茶、造茶、煮煎、用水、擇器等多方麵進行精辟論述。由於曆代文人嗜茶,傳下一段段“以茶會文”的佳話,茶道逐漸從製茶工藝輻射到文學、書畫、雕塑、醫藥、建築、園林等各個領域。茶道,成為中華文化範疇內的一脈支流。在眾多論茶的專著中,都提到二泉水,所以曆代江南的顯貴名流、文人墨客都要到此風雅一番。杯茶在手,細品慢啜,“舌底朝朝茶味,眼前處處詩題”。始則耳目清新,繼而俗慮頓失,思路清晰,靈感忽生。但凡屬美好的事物,舊時總得先滿足宮廷和官府的“特需”。據說,唐朝宰相李德裕愛飲二泉水,檄令地方官通過驛站用快馬送往京師。晚唐詩人皮日休寫詩嘲諷說:
丞相常思煮茗時,郡侯催發隻嫌遲。
吳關去國三千裏,莫笑楊妃愛荔枝。
無獨有偶。宋徽宗趙佶也是二泉水的愛好者,他的《大觀茶論》將“惠山水”列為“首品”,評價很高,指定“月進百樽”,由蘇州供奉局隨同“花石綱”送往京都。然而,樂極生悲,兩年以後他就成了金國俘虜,據野史載,他有時竟以馬尿解渴!相比之下,同樣是嗜愛二泉水,明代畫家王紱、清朝皇帝愛新覺羅·弘曆(乾隆)的品位和格調就要高明得多!他們在二泉留下了茶道佳話。
明初著名畫家、無錫人王紱和惠山寺住持普真是茶友,普真愛種茶,王紱愛喝茶,他們特從湖州請來工匠編製烹茶的竹爐。這隻竹爐高不盈尺,內裝銅柵,上圓下方,形如道家的乾坤壺,用來煎二泉水泡茶。王紱即興揮毫,畫了一幅《竹爐煮茶圖》,並題詩曰:
僧館高閑事事幽,竹編茶具瀹清流。
氣蒸陽羨三春雨,聲帶湘江六月秋。
玉臼夜敲蒼雪冷,紫甌晴引碧雲稠。
禪翁托此重開社,若個知心是趙州!
好水,好茶,好茶具;好景,好友,好詩畫,真是“一啜風生腋,俄驚骨已仙”。最後一句引用了《茶寮記》中茶文並佳的趙州和尚從諗的典故,積極響應普真禪翁重開“湯社”之舉。
這幅畫享譽文壇,曆代詩畫名流和者甚眾,於是後人在竹爐烹茶原址建造了“竹爐山房”,王紱的《竹爐煮茶圖》成了惠山寺收藏的珍品。不料,後來在戰亂中原畫散失,幾經輾轉,於康熙年間由著名詞人納蘭性德贈送給無錫名士顧貞觀,從而使名畫重歸惠山寺。乾隆幾次南巡,都在此用竹爐煮茶、品茗、看畫,怡然自得。他想到了最早發現二泉、並第一個以畢生心血研究茶道的陸羽,不禁信口吟道:“鴻漸真識味,高風緬疇昔。”不久原畫毀於火災,乾隆聞訊後十分惋惜,這位風流君主也仿王紱筆意,補畫了一幅《煮茶圖》,並書寫條幅“頓還歸觀”,連同內府珍藏的王紱《溪山漁隱圖》,一並賞賜惠山寺,得以保存。
這是“茶品”,也是“文格”。兩種“茶品”、兩種“文格”,給人留下了更多的比較和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