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中國畫壇，顧愷之(348～409年)是鼻祖級人物。
時間已過去了一千六百多年，在顧愷之的故鄉江蘇無錫，已找不到絲毫他生活過的痕跡。傳說他的墳墓在將軍堰，這個地名早就湮沒無聞，隻大體上知道在舊時西水關附近。六十多年前，這裏城牆逶迤，荒丘連片，芳草萋萋，荒涼冷落，隻有搖著櫓的農家小船進水關，留下咿咿呀呀的聲響……
顧姓是江南望族。據《無錫顧氏宗譜》記載，顧愷之的祖先多人擔任過孫吳和西晉政權的要職。祖父顧毗，是晉康帝時的光祿卿；父親顧悅之，曾任尚書右丞。顧愷之，字長康，小名“虎頭”，他曾在東晉桓溫的大司馬府擔任參軍，又在荊州刺史殷仲堪帳下任參軍；桓玄殺死殷仲堪，顧改投桓玄門下，直到晚年，才入朝任散騎常侍。
顧愷之官職不高，但名氣不小。他是東晉名士，時人稱他有“三絕”：才絕、癡絕和畫絕。他博學多才，擅長詩文，傳世的文學作品不多，主要有《觀濤賦》和《箏賦》。《觀濤賦》開頭是：“臨浙江以北眷，壯滄海之洪流。水無涯而合岸，山孤映而若浮。即珍藏而納景，並激濤而揚波……”將潮頭未到前的氣勢，一覽無遺地展現眼前。
他思維敏捷，常能出口成章。有人問他會稽山水，他隨口答道：“千岩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蒙蘢，若雲興霞蔚。”大司馬桓溫死後，他前往送葬，在墓前，他當場賦詩：“山崩溟海竭，魚鳥將何依。”他的《雲台山畫記》，是山水人物畫卷的構思方案，全文五百六十一字，但讀來宛若優美的寫景散文。顧愷之書跡，留下的隻有《女史箴圖》中的楷書箴文，但明代大書畫家董其昌說，顧愷之的書法水平與王獻之相當，唐代書法家虞世南就是師承他的筆意。
“才”與“癡”，從來風馬牛不相及，如此聰明絕頂而又才華橫溢的人物，又怎麽會是“癡絕”呢？這是時代的“傑作”。魏晉改朝換代中的篡弑屠殺，先是誅殺異己，以後又是家庭內部互殺。史載，“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短短“天下多故”四個字，掩蓋了多少罪惡和血腥？實篤篤的，倒是“天下名士”活下來的不多。顧愷之不幸身為“名士”，耳濡目染的是時世的艱辛，朋輩的不幸，宵小的猖狂，個人的坎坷……
憤世、嫉俗、憂生、懼禍，成了當時名士們特有的心態特征。談玄縱酒，放浪形骸，成了“魏晉名士風流”的主要表現，他們憎恨虛偽造作，鄙棄儒家禮法，很多荒誕的行為在今人看來，是怪僻的變態，但在當時社會條件下，不失為一種人性自我覺醒的觸發，是“時髦”。
西晉嵇康臨刑前彈了一曲《廣陵散》，還後悔沒有傳給友人袁孝民，他說：“《廣陵散》於今絕矣！”這不單是冷傲，也顯示出從容瀟灑之美。阮籍無目的地狂跑，跑到“此路不通”的盡頭時痛哭而返，這不是“傻帽”，文人最怕“末路窮途”，這恰恰是真率感情的流露。所有這些，加上不分晝夜地“清談”、無休無止地酗酒、拉破嗓門對著曠野發出“哦”—“哦”的長嘯，時人都謂之“癡”。其實對魏晉名士風流來說，卻是一種思潮。
顧愷之生活於東晉亂世，這是一個沒有民眾基礎而又不停內鬥的政權，他所依附的大司馬桓溫，飛揚跋扈，獨斷專權，其曾經說過“既不能流芳千古，也不妨遺臭萬年”這句可怕的“名言”。桓溫的幼子桓玄，更是個陰險狠毒的野心家，還做了八十多天皇帝。顧愷之寄食門下，不“癡”能行嗎？史書記載了他很多“癡”的故事：
顧愷之曾將一櫥珍藏的畫托桓玄保存，並將櫥門嚴實封糊，貪鄙的桓玄撬開畫櫥後板，將藏畫盜走，待顧愷之回來開櫥取畫時發現畫已被盜一空。他憨頭憨腦地說：“我的畫通靈氣，就像人可以修煉成仙，蛻化而去了。”桓玄素性貪婪，別人的珍奇異寶、園林美宅，他都要千方百計據為己有，顧愷之隻能忍痛“割愛”，還要裝出憨態可掬，可謂是煞費苦心。
一次，桓玄捉弄他，把一片柳葉交給顧愷之，說是“隱身草”，然後假裝什麽也看不見，向顧身上撒尿，顧還附和說：“果然是好寶貝！”對這種侮辱人格的惡作劇，他隻能逆來順受。
顧愷之吃甘蔗總是從尾梢吃起，人問為什麽？他答道：“漸入佳境。”甘蔗，尾梢苦，根部甜，人們都先吃根部，將尾梢扔掉。但顧愷之卻注重品味甘蔗由苦而甜的過程，細膩地體驗味覺變化的感受。這種“癡”，正是他執著追求的藝術精神在日常小事中的表現。
老奸巨猾的桓溫看出顧愷之“癡裏有黠”，說他“一半是癡，一半是黠”。但他怎麽也不會看到，這“癡”中蘊涵率真、通脫，流露出諧謔和幽默，還帶有強權壓製下為保全自己的無可奈何……
這種“癡”，正是不折不扣的“大智若愚”。
時間已過去了一千六百多年，在顧愷之的故鄉江蘇無錫，已找不到絲毫他生活過的痕跡。傳說他的墳墓在將軍堰，這個地名早就湮沒無聞，隻大體上知道在舊時西水關附近。六十多年前，這裏城牆逶迤，荒丘連片，芳草萋萋，荒涼冷落，隻有搖著櫓的農家小船進水關，留下咿咿呀呀的聲響……
顧姓是江南望族。據《無錫顧氏宗譜》記載，顧愷之的祖先多人擔任過孫吳和西晉政權的要職。祖父顧毗，是晉康帝時的光祿卿；父親顧悅之，曾任尚書右丞。顧愷之，字長康，小名“虎頭”，他曾在東晉桓溫的大司馬府擔任參軍，又在荊州刺史殷仲堪帳下任參軍；桓玄殺死殷仲堪，顧改投桓玄門下，直到晚年，才入朝任散騎常侍。
顧愷之官職不高，但名氣不小。他是東晉名士，時人稱他有“三絕”：才絕、癡絕和畫絕。他博學多才，擅長詩文，傳世的文學作品不多，主要有《觀濤賦》和《箏賦》。《觀濤賦》開頭是：“臨浙江以北眷，壯滄海之洪流。水無涯而合岸，山孤映而若浮。即珍藏而納景，並激濤而揚波……”將潮頭未到前的氣勢，一覽無遺地展現眼前。
他思維敏捷，常能出口成章。有人問他會稽山水，他隨口答道：“千岩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蒙蘢，若雲興霞蔚。”大司馬桓溫死後，他前往送葬，在墓前，他當場賦詩：“山崩溟海竭，魚鳥將何依。”他的《雲台山畫記》，是山水人物畫卷的構思方案，全文五百六十一字，但讀來宛若優美的寫景散文。顧愷之書跡，留下的隻有《女史箴圖》中的楷書箴文，但明代大書畫家董其昌說，顧愷之的書法水平與王獻之相當，唐代書法家虞世南就是師承他的筆意。
“才”與“癡”，從來風馬牛不相及，如此聰明絕頂而又才華橫溢的人物，又怎麽會是“癡絕”呢？這是時代的“傑作”。魏晉改朝換代中的篡弑屠殺，先是誅殺異己，以後又是家庭內部互殺。史載，“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短短“天下多故”四個字，掩蓋了多少罪惡和血腥？實篤篤的，倒是“天下名士”活下來的不多。顧愷之不幸身為“名士”，耳濡目染的是時世的艱辛，朋輩的不幸，宵小的猖狂，個人的坎坷……
憤世、嫉俗、憂生、懼禍，成了當時名士們特有的心態特征。談玄縱酒，放浪形骸，成了“魏晉名士風流”的主要表現，他們憎恨虛偽造作，鄙棄儒家禮法，很多荒誕的行為在今人看來，是怪僻的變態，但在當時社會條件下，不失為一種人性自我覺醒的觸發，是“時髦”。
西晉嵇康臨刑前彈了一曲《廣陵散》，還後悔沒有傳給友人袁孝民，他說：“《廣陵散》於今絕矣！”這不單是冷傲，也顯示出從容瀟灑之美。阮籍無目的地狂跑，跑到“此路不通”的盡頭時痛哭而返，這不是“傻帽”，文人最怕“末路窮途”，這恰恰是真率感情的流露。所有這些，加上不分晝夜地“清談”、無休無止地酗酒、拉破嗓門對著曠野發出“哦”—“哦”的長嘯，時人都謂之“癡”。其實對魏晉名士風流來說，卻是一種思潮。
顧愷之生活於東晉亂世，這是一個沒有民眾基礎而又不停內鬥的政權，他所依附的大司馬桓溫，飛揚跋扈，獨斷專權，其曾經說過“既不能流芳千古，也不妨遺臭萬年”這句可怕的“名言”。桓溫的幼子桓玄，更是個陰險狠毒的野心家，還做了八十多天皇帝。顧愷之寄食門下，不“癡”能行嗎？史書記載了他很多“癡”的故事：
顧愷之曾將一櫥珍藏的畫托桓玄保存，並將櫥門嚴實封糊，貪鄙的桓玄撬開畫櫥後板，將藏畫盜走，待顧愷之回來開櫥取畫時發現畫已被盜一空。他憨頭憨腦地說：“我的畫通靈氣，就像人可以修煉成仙，蛻化而去了。”桓玄素性貪婪，別人的珍奇異寶、園林美宅，他都要千方百計據為己有，顧愷之隻能忍痛“割愛”，還要裝出憨態可掬，可謂是煞費苦心。
一次，桓玄捉弄他，把一片柳葉交給顧愷之，說是“隱身草”，然後假裝什麽也看不見，向顧身上撒尿，顧還附和說：“果然是好寶貝！”對這種侮辱人格的惡作劇，他隻能逆來順受。
顧愷之吃甘蔗總是從尾梢吃起，人問為什麽？他答道：“漸入佳境。”甘蔗，尾梢苦，根部甜，人們都先吃根部，將尾梢扔掉。但顧愷之卻注重品味甘蔗由苦而甜的過程，細膩地體驗味覺變化的感受。這種“癡”，正是他執著追求的藝術精神在日常小事中的表現。
老奸巨猾的桓溫看出顧愷之“癡裏有黠”，說他“一半是癡，一半是黠”。但他怎麽也不會看到，這“癡”中蘊涵率真、通脫，流露出諧謔和幽默，還帶有強權壓製下為保全自己的無可奈何……
這種“癡”，正是不折不扣的“大智若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