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夫差失國，盡管不是“言情小說”，但是失國與情愛，是如此密不可分地交織在一起，使後人不可能撇開夫差與西施的情愛經曆而去議論他的失國。反之，他們的情愛故事，倒是可以成為一個獨立的華美篇章。夫差是國君，也是凡夫，是一個懂美和愛美的男人；他的審美觀念似乎並非僅局限於對西施和女人，而且也包括了文化藝術和建築藝術，也許還涉及更廣的領域。我想，如果不是以成敗論英雄，吳王夫差可能是一位很懂得生活的人。
周幽王姬宮涅為引逗褒姒一笑，烽火戲諸侯，那是胡鬧；殷紂王的“肉林酒池”，和群臣狂吃濫飲七晝夜，那是放縱。和吳王夫差比較，他們在文化素養和生活情趣方麵，似乎還稍遜一籌。單看吳王夫差在館娃宮建造的那條長達七十餘米的響屧廊（又叫鳴屧廊），就會發現其別致和水準。他想入非非地把地下挖空，放進一排陶甕，上麵鋪一層用富有彈性的屧梓木做成的薄地板，讓西施和宮女們在長廊地板上輕歌曼舞，有節奏地發出木琴般的“跫跫”音響，女裙下的小鈴和女鞋上的金鐺玉佩叮當齊鳴，故以“響屧”命名。
後代文人對這條“響屧廊”是頗有微詞的，好像它就是吳國亡國的原因。北宋詩人王禹偁寫道：
廊壞空留響屧名，為因西子遶廊行。
可憐伍員終屍諫，誰記當時曳屧聲？
我想，如果撇開吳越爭霸、伍員屍諫等大背景，就事論事，這條長廊的建造是很有想象力的，它是最古的音響設施，在二千四百多年前，是一項非同小可的創造和發明，這條音樂長廊的建成比長城還早二百五十年。
事情壞就壞在夫差亡了吳國；何況他還寵愛一個越女西施。所以後人都將吳國的滅亡歸罪於夫差的“生活腐化問題”，姑蘇的名勝古跡，很多也和夫差、西施的“羅曼蒂克”掛起鉤來。
蘇州城西南三十裏的靈岩山，秀麗而幽雅，向有“靈岩秀絕冠江南”的美譽，據說這裏就是吳國館娃宮的遺址。古書記載館娃宮“銅勾玉檻，飾以珠玉”，極度富麗堂皇，這裏是夫差和西施的溫柔鄉。山頂設有西施彈琴的琴台；假山旁的長壽亭是西施的梳妝台；那口圓形的吳王井，是西施以水為鏡插花理妝之處；夫差和西施在天池中劃船、在浣花池采蓮、在玩月池前賞月。在山腰深處還留下了勾踐、範蠡向夫差進獻西施的地方“西施洞”，以及拘禁勾踐君臣的“勾踐洞”。
從半山向南望去，有一道溪水直指太湖，這就是著名的箭徑河，又名采香徑。傳說，西施的宮室，每天要熏香，而香草種在沿湖的香山上，船隻能從木瀆、胥口繞道而行。夫差對準香山射了一箭，“十裏銀河一箭開”，按照箭射的方向開辟了這條筆直的河道，可見這個亡國之君濫用權力的恣意任性。兩岸垂柳依依，水麵像一支銀色的離弦之箭，直刺煙波浩渺的太湖。從此，宮女們泛舟河上去香山采香草，吳王和西施乘著畫船，一路笙歌前往太湖遊覽。
圍繞夫差和西施的故事，這裏的名勝古跡充溢著脂粉氣。在書本上，夫差的奢侈無度招來亡國之禍；但在導遊口中和遊人眼中，他卻是那麽風流倜儻、知情識趣。不過，我總覺得這裏的古跡過於周備和詳細而有些牽強附會。麵山水梳妝，臨清波賞月，登高操琴，響廊曼舞，畫船笙歌，扁舟采蓮，仿佛是後代文人們為二千多年前的古人所設計的一整套享樂生活。過分的逼真反而透露出成套的虛假。
這不禁使我想起，五十多年前初遊靈岩，一個從頹破農舍裏跑出來的小女孩為我們領路。她講解道：“西施娘娘每天一早起床，就用香草抹身子，再到梳妝台梳頭，以後就回宮，喝棗子蓮心湯……”她活靈活現的描述逗得我們哈哈大笑。其實吳亡後，靈岩山宮室就被焚燒一光。大詩人李白在《蘇台覽古》中寫道：
舊苑荒台楊柳新，菱歌清唱不勝春。
隻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吳王宮裏人。
從這首憑吊詩中看出，唐時的靈岩山已是銅駝荊棘，一片荒涼，找不到一點吳宮風流韻事的蛛絲馬跡。但不知從什麽時候起，靈岩的館娃宮遺址成了吳國滅亡的見證，成了夫差“荒淫無度”的象征。明初詩人高啟在《館娃閣》一詩中幸災樂禍地寫道：
館娃宮中館娃閣，畫棟侵雲峰頂開。
猶恨當年高未及，不能望見越兵來。
曆代大多數帝王都“荒淫無度”，這是製度使然。縱然是開國雄主，在坐穩江山後也不能免俗。由於他們沒有亡國，也就無人敢記下這筆閑賬，甚至還作為風流佳話流傳。諸如漢武帝的“金屋藏嬌”，明正德帝的“遊龍戲鳳”，以及現代熒屏上頻頻出現的“戲說”。相反，末代帝王也未必個個都“荒淫無度”，如漢獻帝劉協、晉恭帝司馬文德、唐哀帝李柷、明思宗朱由檢等，即使如此，也沒有一個能挽回頹勢而幸免身敗名裂。
唐代詩人陸龜蒙說得很深刻：“吳王事事堪亡國，未必西施勝六宮。”（《吳宮懷古》）世上沒有萬世不變的“江山”，一個朝代的衰亡，原因很複雜。有的是皇帝顢頇無能，有的是政策連續失誤，更多的是重用奸佞，以致外戚篡位或宦官擅權。當然，前代種下的惡果，到頭來也往往一並算總賬，隻有小說家才把亡國之因單一地歸結為帝王的“生活作風”，因為“宮闈秘史”富有刺激性，小民們也願意知道一點深宮隱私。於是夫差西施的故事，先起源於稗史，再紅火於舞台，從此就在市民中流傳開來了。
嚴謹的曆史學家在對史事經過認真考證，反複推敲之後才做出結論。人們珍惜曆史的印記，但決不應誇大、扭曲般牽強附會，更不能貼上現代商品標記而胡編亂造。
§§亂世一萍——春秋吳大夫伍子胥
周幽王姬宮涅為引逗褒姒一笑，烽火戲諸侯，那是胡鬧；殷紂王的“肉林酒池”，和群臣狂吃濫飲七晝夜，那是放縱。和吳王夫差比較，他們在文化素養和生活情趣方麵，似乎還稍遜一籌。單看吳王夫差在館娃宮建造的那條長達七十餘米的響屧廊（又叫鳴屧廊），就會發現其別致和水準。他想入非非地把地下挖空，放進一排陶甕，上麵鋪一層用富有彈性的屧梓木做成的薄地板，讓西施和宮女們在長廊地板上輕歌曼舞，有節奏地發出木琴般的“跫跫”音響，女裙下的小鈴和女鞋上的金鐺玉佩叮當齊鳴，故以“響屧”命名。
後代文人對這條“響屧廊”是頗有微詞的，好像它就是吳國亡國的原因。北宋詩人王禹偁寫道：
廊壞空留響屧名，為因西子遶廊行。
可憐伍員終屍諫，誰記當時曳屧聲？
我想，如果撇開吳越爭霸、伍員屍諫等大背景，就事論事，這條長廊的建造是很有想象力的，它是最古的音響設施，在二千四百多年前，是一項非同小可的創造和發明，這條音樂長廊的建成比長城還早二百五十年。
事情壞就壞在夫差亡了吳國；何況他還寵愛一個越女西施。所以後人都將吳國的滅亡歸罪於夫差的“生活腐化問題”，姑蘇的名勝古跡，很多也和夫差、西施的“羅曼蒂克”掛起鉤來。
蘇州城西南三十裏的靈岩山，秀麗而幽雅，向有“靈岩秀絕冠江南”的美譽，據說這裏就是吳國館娃宮的遺址。古書記載館娃宮“銅勾玉檻，飾以珠玉”，極度富麗堂皇，這裏是夫差和西施的溫柔鄉。山頂設有西施彈琴的琴台；假山旁的長壽亭是西施的梳妝台；那口圓形的吳王井，是西施以水為鏡插花理妝之處；夫差和西施在天池中劃船、在浣花池采蓮、在玩月池前賞月。在山腰深處還留下了勾踐、範蠡向夫差進獻西施的地方“西施洞”，以及拘禁勾踐君臣的“勾踐洞”。
從半山向南望去，有一道溪水直指太湖，這就是著名的箭徑河，又名采香徑。傳說，西施的宮室，每天要熏香，而香草種在沿湖的香山上，船隻能從木瀆、胥口繞道而行。夫差對準香山射了一箭，“十裏銀河一箭開”，按照箭射的方向開辟了這條筆直的河道，可見這個亡國之君濫用權力的恣意任性。兩岸垂柳依依，水麵像一支銀色的離弦之箭，直刺煙波浩渺的太湖。從此，宮女們泛舟河上去香山采香草，吳王和西施乘著畫船，一路笙歌前往太湖遊覽。
圍繞夫差和西施的故事，這裏的名勝古跡充溢著脂粉氣。在書本上，夫差的奢侈無度招來亡國之禍；但在導遊口中和遊人眼中，他卻是那麽風流倜儻、知情識趣。不過，我總覺得這裏的古跡過於周備和詳細而有些牽強附會。麵山水梳妝，臨清波賞月，登高操琴，響廊曼舞，畫船笙歌，扁舟采蓮，仿佛是後代文人們為二千多年前的古人所設計的一整套享樂生活。過分的逼真反而透露出成套的虛假。
這不禁使我想起，五十多年前初遊靈岩，一個從頹破農舍裏跑出來的小女孩為我們領路。她講解道：“西施娘娘每天一早起床，就用香草抹身子，再到梳妝台梳頭，以後就回宮，喝棗子蓮心湯……”她活靈活現的描述逗得我們哈哈大笑。其實吳亡後，靈岩山宮室就被焚燒一光。大詩人李白在《蘇台覽古》中寫道：
舊苑荒台楊柳新，菱歌清唱不勝春。
隻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吳王宮裏人。
從這首憑吊詩中看出，唐時的靈岩山已是銅駝荊棘，一片荒涼，找不到一點吳宮風流韻事的蛛絲馬跡。但不知從什麽時候起，靈岩的館娃宮遺址成了吳國滅亡的見證，成了夫差“荒淫無度”的象征。明初詩人高啟在《館娃閣》一詩中幸災樂禍地寫道：
館娃宮中館娃閣，畫棟侵雲峰頂開。
猶恨當年高未及，不能望見越兵來。
曆代大多數帝王都“荒淫無度”，這是製度使然。縱然是開國雄主，在坐穩江山後也不能免俗。由於他們沒有亡國，也就無人敢記下這筆閑賬，甚至還作為風流佳話流傳。諸如漢武帝的“金屋藏嬌”，明正德帝的“遊龍戲鳳”，以及現代熒屏上頻頻出現的“戲說”。相反，末代帝王也未必個個都“荒淫無度”，如漢獻帝劉協、晉恭帝司馬文德、唐哀帝李柷、明思宗朱由檢等，即使如此，也沒有一個能挽回頹勢而幸免身敗名裂。
唐代詩人陸龜蒙說得很深刻：“吳王事事堪亡國，未必西施勝六宮。”（《吳宮懷古》）世上沒有萬世不變的“江山”，一個朝代的衰亡，原因很複雜。有的是皇帝顢頇無能，有的是政策連續失誤，更多的是重用奸佞，以致外戚篡位或宦官擅權。當然，前代種下的惡果，到頭來也往往一並算總賬，隻有小說家才把亡國之因單一地歸結為帝王的“生活作風”，因為“宮闈秘史”富有刺激性，小民們也願意知道一點深宮隱私。於是夫差西施的故事，先起源於稗史，再紅火於舞台，從此就在市民中流傳開來了。
嚴謹的曆史學家在對史事經過認真考證，反複推敲之後才做出結論。人們珍惜曆史的印記，但決不應誇大、扭曲般牽強附會，更不能貼上現代商品標記而胡編亂造。
§§亂世一萍——春秋吳大夫伍子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