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例
“死別已呑氣,生別常惻惻,江南瘴癘地,逐客無消息。故人入我夢,明我常相憶,恐非平生魂,路遠不可測。魂來楓葉青,魂返關塞黑,君既在羅網,何以有羽翼?落月滿屋梁,猶疑照顏色;水深波浪闊,無使蛟龍得。浮雲終日行,遊子久不至,三夜頻夢君,情親見君意;告歸常匆促,苦道來不易,江湖多風波,舟楫恐失墜。出門搔白首,苦貧平生誌,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孰雲網恢恢?將老身反累。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
這兩首《夢李白》,是距今一千二百多年前盛唐時代詩壇超級巨星杜甫的一組名作,詩屬上品,殆無疑義,而更引人入勝的,是這位感時憂國的社會詩人之以詩所敘的夢。
夢的解釋
這是杜甫想念李白做的願望達成的夢。
杜甫與年長他11歲的曠世天才李白,兩人之間,盡管性格、生活、思想、詩風迥異,卻有一段不算短淺的友誼。李杜之交雖不比管鮑,但杜甫與李白之關切、敬慕與了解,比諸鮑叔牙之解語管仲,實亦不遠矣,我們單看現存1300多首杜詩中吟詠李白的達14首之多,便不難理解杜之於李的一片摯情。
也就是這種至情,在李白被執政當局認定涉嫌加人永王陰謀“獨立”的叛亂集團,而被放逐夜郎時,杜甫對這位謫仙詩人,因憂心而懸念而至夢中相見,當時杜甫已年逾不惑,李白也將近花甲,都是越過生理巔峰而隱約感知生命終極的年齡,杜甫擔心遠謫夜郎瘴癘地的李白之生死,是很自然的事。而杜甫對“夢”,顯然是因襲“夢乃魂魄離體出遊”的傳統看法,因此認為他在夢中所見的乃是李白的“魂”,兼且懷疑李白恐已不在人間,因為魂來魂返所經的是不可測的迢迢遙路,而“服刑”期間不自由的李白,除非已超脫生死,否則怎麽可能插翅返來?杜甫對李白的憂心過度,是可以理解的,事實上,李白之走進杜甫夢中,正是這種“憂心”之影像化,“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是潛意識提供給夭助之意識的一種替代性滿足。
在第二首,杜甫透露李白一共三度來入夢,每次總是匆促告歸,因為夢中的李白有苦衷;老遠來一趟真不容易,途經風波多險的江湖,太趕時間,怕船行不安全。“三夜頻夢君”,杜甫雖然沒有交代是接連三夜,還是斷續三次夢見李白,但一再重複夢見,已可見其思念之深。
綜觀這兩首敘夢的詩,杜甫對夢醒後之抒懷顯然多於對夢境之描述,但就詩中有限的線索勾勒出來的輪廓,有一點可以確定的是,夢中的李杜相見,三次都是李白來找杜甫,而非杜甫去尋訪李白,這和清醒時分杜甫流露為世人所知的對李白之“主動”關懷頗異其趣;而“千裏江陵一日還”的瀟灑李白,何以到杜甫夢中居然“變形”,苦道來不易且擔心舟楫失墜?這些隱藏在詩行間的玄機,也許有著千年來注詩家所未察的杜甫的幽微情結。